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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山彝族拾花工赴疆采棉記:這裡沒人記得他們的名字

在開始讀這篇文章前,我們先做個測試,試著一口氣讀完下面十個彝族名字,你能記住幾個?

阿曲只、阿日里尾、陳惹格、馬海曲烏、來說日洛、乃保拉里、魯夫普尾、赤里發、吉米阿牛、木克吉哈木。

是的,無論發音還是形意,都沒有什麼規律,第一遍讀下來,只能記住一兩個。在采棉直播進行中,我一次又一次記錯他們的名字。

就像彝族名字容易被模糊一樣,四川大涼山的彝族同胞在外界的印象里亦是如此。

9月5日,新京報記者一行三人抵達大涼山,本已聯繫好的彝族采棉人海東突然避而不見。9月6日,苦等相見後因無法答應海東突然提出的酬勞要求,即將啟航的專題記錄秒變突發事故。

那一刻,我們三個人都無法理解海東的用意,突髮狀況讓我們十分沮喪,並險些擴大為對整個大涼山彝族同胞的誤解。

直到我們遇到赤小龍和魯夫普尾,他們一行四個大人,三個不滿周歲的孩子。分別是魯夫普尾的母親和妹妹;魯夫普尾的遠房三嬸母子,來自大涼山金陽縣。

魯夫普尾今年20歲,兒子不滿10個月。和她的母親三嬸以及其他彝族婦女不太一樣,她頭上既沒有配戴產育後婦女的荷葉形軟夾帽,也沒有用彝族的五色皂布裹頭。

她的眼珠黑亮、開朗愛笑,雖然羞澀但不躲閃。她和丈夫赤小龍,可以無障礙地與我們普通話溝通,還幫助我們和車上其他的彝族同胞溝通。

一旦消除語言的隔閡,溝通的誤會就減少很多。他們倆可能是K1502次列車14號車廂唯一一對都曾經到東部沿海地區打過工的彝族夫妻。

【但他們卻依然不會用手機購票】

因為是站票,他們把兒子赤里發放在座椅下的地板上休息,母親困了就坐在過道上打個盹。赤小龍像個守城的騎士,兩隻腳踏出一塊城堡,用身體撐住座椅脊背,不斷重複一句話:「小心腳,不要踩到我孩子。」

他的雙肩擎出方寸,他的雙腳站立成牆。20歲,初為人父。車廂里有點兒熱,他的臉像家鄉大涼山遍布的苞谷尖,嘗透日晒雨淋,初熟,但已紅泛黑。

赤小龍一家需要提前12小時出發到火車站。搭乘K1502,坐上58個小時去4000公里之外的新疆吐魯番,到達吐魯番後還要再搭乘火車到阿克蘇地區。最後,才能去找聯繫好的棉廠。而此時,他們仍然不確定棉廠是否會接收他們。赤小龍還告訴我們,從大涼山出來時他們只借到了來新疆的錢,回去的錢還沒有著落。

大涼山是什麼地方?那裡是中國西南邊陲的重要通道。金沙江在四川西南向北延伸,同大渡河匯合,勾勒出銀杏葉般的大小涼山輪廓,那裡是中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彝族人口220多萬。那裡是「小煤窯礦童工」的家鄉,也是「格鬥孤兒」小龍和小吾的家鄉。

初入涼山腹地的人,往往對當地的貧窮感到震驚。他們世代生活在平均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山,住著低矮、沒窗戶的土坯房,主糧是土豆蕎麥和苞谷。路邊常常能看到六七歲半大的孩子,照看著兩三個更小的弟弟妹妹。通常,一個彝族家庭都有兩到四個孩子,多的則有五六個。其中就不乏孤兒或失依兒童。

我們的直播《彝族拾花工八千里務工采棉》,其實是一場記錄,記錄的是底層最普通彝族鄉民的一次外出務工。外出務工,這對他們來說,自然得好像在家耕田種地一般。有所不同的是,這場固定始於某個季節的外出,因為人數眾多、路途遙遠,而顯得聲勢浩大、備受矚目。每年的八月底九月初,來自河南、四川、甘肅等地的農民,像候鳥一樣,以家庭或村鎮為單位,別離鄉土,齊齊地湧向新疆,形成一股人數僅次於春運的遷徙大潮。時間長了,人們給他們起了一個浪漫的名字:拾花客。

這一次記錄,我們完全沒有想到會經歷這麼多,進行了整整八場的直播之後,赤小龍一家才真正摘上棉花賺錢。

而事實上,他們背井離鄉所從事的是一份一丁點兒也不浪漫,甚至枯燥到極限的工作,像流水線上的機器。

》》》戳視頻看記者棉田試采棉花 一天須彎腰兩萬次

【他們的名字退讓為棉田裡的一個編號】

新疆是什麼地方?是西北邊陲陸地面積最大的省級行政區,面積166萬平方公里,佔中國國土總面積六分之一,有27個大涼山那麼大,廣袤的田野上種植著中國最優質的長絨棉。

這些來自涼山深處、每個早上炊煙升起晚上點亮屋燈的家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他叫赤小龍,她叫阿日里尾,她叫馬海曲烏……而在棉田裡,在賬本上,他們的名字被省略成一個編號,每個人或每個家庭,依著順序領取一個數字編號,成為他們采棉工身份的唯一ID。

幾經波折,終於安定下來的魯夫普尾夫妻也擁有了他們得以在棉田立足、可以領到報酬的編號——5。在接下來60多天的辛勤勞作中,從他倆背著孩子初入這片棉田,趟出第一條行道開始,這個號碼將與他們如影隨形。如果有人中途發生意外,離開或者回家,在老闆的記錄本上,就會被划去。

他們的采棉生活開始於擁有這麼一個編號,而我們的記錄即將結束於這一群有名字的人在棉田裡安定下來,變成一個編號、一個枯燥的類流水線工種。

如果你問我,同樣代入編號,彝族采棉工和其它地方的采棉工有什麼區別?我想那就是拖家帶口人數眾多的孩子了,雖然大涼山彝族夫妻被允許生三個孩子,但是超生達到四五個的家庭還是為數不少。魯夫普尾有六個弟妹,其中最小的妹妹比他的兒子還要小2個月,也隨母親一起來棉田。這個有著千絲萬縷血緣關係的彝族大家庭共有15個成人,9個孩子,最小的5個月,最大的16歲。沒有一個念過書。

但是,即便是在新疆棉田裡日晒風吹,有父親或母親在身邊,也要比大涼山的孤兒和留守的失依兒童幸福快樂。

【涼山孤兒如何被注意到】

觸目驚心的涼山孤兒,是從什麼時候被涼山以外的我們看到的呢?

2012年,新華社與聯合國計劃發展署聯合發起的全球貧困攝影中國區作品中,一組名為《小煤窯礦童工》帶領人們第一次看到了大涼山童工的世界。照片是記者在美姑縣縣城外山坡上一小煤窯拍攝的:13歲左右的彝族兒童,每天要在這座黑暗的小煤窯中來回拖拉10多筐煤炭,而每天只能到10元錢...... 沒有學上,也吃不飽飯。

後來很多人開始萌生「出去闖闖」的想法。年齡大一點的孩子,被送到深圳、東莞那樣的大都市當童工。 2014年《南方都市報》第一次曝光了寶安一工廠涉嫌使用69名來自四川大涼山的童工的新聞,結果卻引發了各種討論:

回去或者出來,他們的生活就會過得比現在更好嗎?

那場討論,持續時間和關注熱度,是另一場「格鬥孤兒」。

當孩子們說:「出來打工有米飯和肉吃,回家只能吃土豆和玉米」時,我們相信他們說的是實話。

失依兒童的比例達到彝族人口的2%。追問孤兒的父母問題,一半是由於農業社會對現代文明的遙遠脫節,高山深谷,阻礙了大涼山與外界的交往。另一半是由於一部大涼山彝族的毒品艾滋病流行史。僅這三天的隨機採訪,我們就認識了兩戶因為父親吸毒陷入絕境的彝族家庭。

男尊女卑但彩禮風俗甚厚,多子多孫卻不注重教育。不認識漢字不會說普通話,沒有技術,進疆采棉幾乎是這些彝族同胞唯一能打的工。而這份看上去不需要技能的勞動,報酬卻是她們在家裡呆上一年差不多才能賺到的數字,辛苦都已經微不足道,甚至這些錢在進疆之初已經被盤算好用途。買一身民族服裝過新年、翻新土房子,以及最令人欣慰的回答——留給孩子上學。

更有一些刻骨銘心的話語,是只能攢到啟程的路費要等賺到錢才能維繫生活和返程路費的回答,讓人的心稀里嘩啦地感覺撕裂。

而遇到一些變故、真的一年又一年滯留新疆的彝族同胞,會讓你覺得恍惚:家裡還有耳聾的奶奶,一直等待他們的消息。

他們那麼被各自的家庭需要,可在棉田裡,沒人記得他們的名字。當日落西山,他們沿著規定的軌跡,把一袋一袋寫著編號的棉花包拖到台秤上檢驗的時候,老闆問或不問,他們都會反射性地報上自己的編號,然後聽老闆念出秤盤上的數字,各自記在賬本上,編號、日期和公斤數。

名字還重要嗎?不重要,重要的是討生活。每一天,如果他們健康下棉田,編號後面的數字都會增加,添加的數字就是他們可以拿回家的工錢,日復一日。

他們好像並不在意自己的名字,可是當我在直播採訪要結束的時候準確喊出他們十幾個人的名字時,他們會說謝謝。

【苦的,還有孩子】

充足的光照,豐沛的熱量,大規模可調控的農田灌溉系統,世界上沒有什麼地方比新疆更適合種棉花了。

然而魯夫普尾一家人勞作的這片農場,棉花的產量並不高。因為靠近沙漠邊緣地帶,土地沙化,植株矮小。拾花的辛勞也隨之增加,她們不僅彎腰90度,還要半屈小腿,以一種無法伸展的姿態拾花謀生。

同樣無法舒展的還有她們背上的嬰孩。

魯夫普尾,背著娃娃第一次摘花。左手背後,托住兒子保持平衡,單憑右手摘取,一把攥滿了,再塞進腰後掛著的口袋。偶爾遇到不順服的植株,魯夫普尾還要騰出左手固定棉桃,右手去摘取……當母親彎腰低頭一次次撿拾,背後的娃娃就會隨之像鐘擺一樣前後律動:站立、俯衝、甚至頭朝下。我們閉上眼睛想像一下倒立充血的感覺,那些背上的彝族孩子正在太陽底下習慣人之初的艱辛。

貼著母親的心臟,即使一天上萬次俯衝,這些不知事的孩子依然喜歡粘著媽媽。不知道他們長大以後,是否還記得曾和母親一起在棉田裡同起伏共呼吸,是否還記著孤零零的童車立在棉花叢。

雖然她們的身影常常淹沒在無垠的棉海里,但勞動是唯一的語言,努力把棉田撿拾乾淨,默默無聲地在棉田行道里穿梭往來,身前身後的棉田是兩種顏色:綠的和昂揚白的清白。

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普通彝族務工人員的努力,對他們多一些耐心和包容。他們渴望走出大涼山,希望依靠辛勤勞動改變後代子孫命運。希望眼下的生活能變得美好,就像這風中的棉桃,拔節而生,綿延如花海。

文/新京報記者 陳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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