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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是要上文學史的!別把文尾的年月日不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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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讀到一篇兒子寫老子的文章,很有趣,說起怎麼讓他們家老爺子下不了台的往事,這當然是家庭中逗樂子的輕喜劇了。老爺子急了,對兒女說,你們這樣不妥,我可是要上文學史的。大意如此,但最後這句關鍵詞是沒有錯的,那當然是玩笑話。但讀後不覺大噱。假如他兒子問,您老人家上哪部文學史,是當代文學史,還是若干年後問世的現代文學史。當代文學史一般比較寬泛,而現代文學史,則有所挑剔,至於怎麼選擇,以什麼標準選擇,似乎都不是他們家那時還健在的老爺子,能夠判斷的事情了。而在此前更早,我還讀到一位文學老人最後的訪談錄,其中他談及郭老的歷史劇,如果我不曾記錯的話,似乎也有不夠進文學史的疑問;由此,我想起我自己二十多年前,快三十年的陳穀子爛芝麻。一位當時的名流(如今老了,名還在,但已流不動焉)責詢我,你們刊物動不動就把作品後面的年月日刪掉,將來,在文學史上怎麼算?

看來,中國文人的這種文學史情結,還挺在意。

那時,我在《小說選刊》工作。凡當過文學雜誌的編輯者,都有這種體會,最畏懼「下轉多少頁」和「上接多少頁」這種翻來翻去的折騰。別說讀者,就連職業編輯,一看刮號里的這幾個字,頓時頭大,很有電線跳閘,眼前一黑之感。所以,一篇作品排出大樣,送到編輯部一校二校,不怕它少幾行,而怕它多出一兩行,兩三行,不尷不尬,那才叫頭疼。於是,對不起,只好砍掉作品尾部的年月日。當然還有另外一個理由,並不是所有作家都具有這種文學習慣,寫完就寫完了,不再通過結尾的年月日,再露一回臉。因為該朽的,記上年月日,也是要朽的;該不朽的,不記年月日,也照樣不朽。再說,一本雜誌里,有的作品後有年月日,有的作品後無年月日,會讓讀者誤解編輯部厚此薄彼,為一律計,為篇幅計,刊物只有統統刪削,於是,引起那位名流的不滿。

年月日,很重要嗎?歷史就是建築在這些細胞之上的,當然重要。而對作家來說,年月日意味著沉重的責任,意味著生命的消耗,那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的。讀《紅樓夢》,掩卷以後,最讓我為曹雪芹感傷的一句話,就是他在第一回里所說,「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這八個字,字字滴血,作者說來輕鬆,其實那是他伏案3600多天(只能再多,不會再少),抄寫530萬字(統統都是毛筆字)的心血耗費。他活在這個世界上,應該不會超過50歲,這就是說,半百年紀,他只做了一件事,傾其畢生之力,投入到這部《紅樓夢》中。而且最令他惆悵的,他並未看到他的這部書出版,直到他死,這幾十萬字的未定稿,還散佚著。可以想像,彌留之際的這位大師,守著孤燈,看這一堆一堆或捆紮著、或散放著的一筆一划寫成的原稿,他是很難閉上雙眼的。所以,他寫下這兩句話時,那苦澀而且無助的滋味,非此中人是難以體會的。然而,「十載」,究竟從哪一載到哪一載?「五次」,究竟哪一次具體為哪一年?他都不及細表。為什麼他不屑寫下具體的年月日呢?大概因為,一是曹雪芹沒有那種要進文學史的慾望;二是舊時文人視小說為末技,為小道,不那麼當回事,看得很淡;三是寫下有什麼用,寫了等於白寫,與其白寫,不如不寫。

如此說來,年月日雖然重要,但對文學作品本身,也許並不十分重要,《紅樓夢》就是一個例子。儘管到現在,紅學家也沒弄清他寫作的年月日,並不影響這部章回小說進入文學史。而且,中國文學如果與中國歷史同年,在這五千年中,至少有四千九百五十年,中國文人從來不在自己作品後邊,註上年月日的。舊時,漢字是直行書寫,沒有標點符號,且用干支記年,不分行地贅在正文之末,殊不雅觀。五四以後,新文學運動興起,那些先賢們便把西方作家的寫作習慣引進,這才在國內流行開來,看魯迅、胡適的當時文章,鮮有不記年月日的。後來,抗戰了,後來,解放了,作家對自己作品,遂有標註日期者,和不標註日期者的分別,再後來,可能察覺到上文學史,也並非排排坐,吃果果那樣簡單容易,由於希望太過渺茫,不標註者便多於標註者。因而,我請那位名流權且放心,即使我們刊物此刻刪了,也不會妨礙將來它進文學史。上自屈原的《離騷》,下至曹雪芹的《紅樓夢》,都未記下過寫作的年月日,不照樣成為文學史的經典嗎?不過,我想請教的是,你認為當下這些小說,有上文學史的可能嗎?他沒有回答,然後,「王顧左右而言它」了。

作家自注於篇末的年月日,盛行於西方世界,當然也與拉丁字母與阿拉伯數字的橫排與易於書寫有關,但西人習俗,未必適服中國水土,在中國人的概念中,作品出版問世的年月日,才能成為社會和時代的共同記憶。魯迅的《故事新編》中,有一篇題曰《鑄劍》的歷史小說,作者自注為「一九二六年十月作」,實際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八、九期,標題為《眉間尺》,一九三二年編入《自選集》時改為現名」。這就是說《鑄劍》從寫成到發表,其間有半年的空窗期。顯然,發表的年月日才是作品產生文學效應的肇始。如果曹雪芹在「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時,明確標註年月日 ,同樣也是不具文學史意義的。因為在他生前,始終未能版行,他的原稿不是在抽屜里睡大覺,就是在小範圍的讀者中傳閱,產生的影響極其微小。據胡適未必可信的考證,他認為曹雪芹善寫人物對話,而不擅長小說結構,故而寫不下去,這當然是「胡」說了。他對林語堂講過,因為寫不下去只好擱筆,這一擱就是十年,顯然事出有因,但什麼事,誰也不知。由此類推,凡處於原稿狀態下自注的年月日,只能看成是作者在作品之外的餘興了。

因為曹雪芹命途多舛,因為《紅樓夢》險幾湮沒,還真得感謝新紅學家不很待見的高鶚,若不是程偉元加上他的努力,大師和他的不朽之作,早化作歷史的塵埃,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兩位於乾隆五十六年(1791)將《紅樓夢》正式出版,可謂功德無量。看來,印刷出版的年月日 ,面對讀者的年月日,才是作品生命的開始。正是這部百二十回萃文書局活字排印本的問世,立刻風靡大江南北,席捲黃河上下,竟形成「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的紅樓旋風,一刮就是二百多年,硬是將曹雪芹、高鶚刮進了文學史。

最近,我讀到某報披露的一次學者們探討《紅樓夢》的記要,連續三個整版再加上半版的發言,居然沒有一位發言中提及胡適新紅學的命根子脂硯齋,這是60年來難得一見的可怕冷場。由此更能領教年月日實實在在的厲害了。擠進文學史的,會被逐出去,革出文學史的,會被請回來。所以,現在還活著,呼吸正常的作家,竟考慮到非常遙遠的上文學史的問題,我看都有笑得太早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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