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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守護著村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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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七斤是坊堆村裡的棺材匠,七十多歲了。他做了大半輩子的棺材,棺材鋪就開在自己家裡。

去年年底,我因調研工作到了坊堆村。這個五六百戶的晉南村子在大名鼎鼎的洪洞縣,對,就是蘇三離了的那個洪洞縣。

我問衛七斤是否有個「大名」,他說有,但村裡人習慣按一個人出生時的稱重斤數叫人,一叫就是一輩子。「村裡叫六斤、七斤的多,五斤的也有,叫八斤的只有一個」。

衛七斤生得清瘦,乍看,臉型很像馬三立,連鬢角的形狀也像。然而,這兩位老人的行當卻一悲一喜,相差千里。衛七斤的舞台是停在鋪子里的十幾口大小不一、完工程度不等的棺材。

「您大概一年要做多少個棺材?」我平生第一次站在幾排棺材中間,直挺挺地說出「棺材」兩個字,多少有些不自然。

「四五十個吧,給本村的,給周圍村子的都有。」衛七斤說,晉南村子裡的棺材手藝最早是從陝西傳來的。當時,陝西的工匠來到這裡靠手藝賺錢,慢慢地,手藝就留了下來。

「我們那時候,村裡過得都窮。人都說『窮不念書』,當個手藝人比種地強。你要認個師傅、學手藝,還要送點茶水,說幾句好話,平時還得處得不錯,人家才會收你。大集體的時候,種地一天就一兩毛錢,但手藝人干一天就兩塊。算工分,也算的多。」

一旁楊師傅插話道:「就說娶媳婦,三十年前棺材匠娶媳婦都比種地的容易!」他停了刨木機,說完就咧著嘴笑了,緊接著又打開機子,木花綻開,一片一片。他是衛七斤棺材鋪里的幫工師傅,四五十歲。十七、八歲入行,年輕力壯時也外出打過工,年紀大了才回村,重拾舊業。

楊師傅並不是衛七斤的徒弟。

「現在棺材匠都賺不了什麼錢。出去打工的,一天一百多。年輕人誰還干這個?費力又不賺錢。」

「您問過村裡的年輕人,他們都不願意做這個了?」

「那不行!收徒弟哪能自己問呢。徒弟來找師傅,師傅不主動找人家做徒弟。」雖說衛七斤對當下的局勢看得很清明,但似乎又有些「倔強」,總有些自己的堅持。

我開始慢慢理解,他向我介紹棺材鋪里另兩位師傅時說的話:「說得不好聽一些,他們就是在我這兒打工的。」對一個打了一輩子棺材的匠人來說,但凡匠人,還是該有個自己的鋪子,一個安放這輩子謀生手藝的許身之處,給別人打工多少有些「不好聽」。這份惦念,和人情禮俗相依,卻不一定要與錢掛鉤。

做棺材要講信用,最大的信用便是守時。早些年,村裡老人早早為自己備下棺材,走的時候,棺材匠甚至比家裡人還忙。一是要按時把棺材送到家裡,二是要打理入土的過程和講究。遲到一分一秒,都會「壞」了人家的事。

有時候,衛七斤要為棺材主人守一段很久的約定:沒有人會把做好的棺材放到自己家裡去,因此訂好、做好的棺材要放到庫房,等它被需要時,如約、準時而至,方是本分。現在人沒那麼著急了,棺材也不再是人走時安心的一個必需品,通常提前半個多月來訂。

「老輩人為什麼對自己的棺材這麼上心呢?像我,一聽棺材,心裡還是有點涼」。

衛七斤看了看我,我們的年紀差不多像一對爺爺和孫女,說道:「人都不想死,但人總是要死的」。他是笑著說這話的,老輩人跟小輩人解釋一件家常瑣事時候的笑。

乍一聽,像是兩句廢話,還是凄涼的廢話。但從衛七斤嘴裡說出來,有些餘溫。

我們站在一排棺材中對答,刨木機的聲音作背景。棺材鋪也是他的家,一體,不分。他帶著我轉了轉,看不同方位供著的香火和敬奉的神。棺材匠屬於木匠行,供魯班,初一、十五上香。

我在家中看到了幾十瓶西紅柿醬。楊師傅解釋道,「村裡人為了省錢,西紅柿價低時買回來,切碎了蒸熟了,用玻璃瓶子密封,隨吃隨取。不然你想吃的時候買,就貴了。」紅彤彤的玻璃瓶子一溜擺開,在寒冬的棺材鋪里,有一種別樣的喜氣。

「我們這裡習慣把棺材叫做『老虎』,老虎吃人,棺材也吃人」。衛七斤說。

「那您不就是一個養老虎的人?」

我話音一落,他又笑了。我有點明白了:除了養了一隻老虎,這個家和別處沒有不同,更沒有多餘的忌諱。他站在他的人生和家常中,說著生死,就像給你遞過來一杯溫水。

只是,這杯溫水有點兒沉。

在衛七斤棺材鋪的庫房最裡面,硬塑料紙蓋著兩口做好的棺材,雕工精細,還上了彩,用的是當地最好的木材——廣勝寺柏木。我剛想多問幾句,衛七斤少了言語,默默走開。待他不在身前,楊師傅才輕聲解釋說:「這是老頭兒留給自己和老伴兒的,不賣」。

這倆口棺材放在這裡十多年了,來訂棺材的人一眼瞧見,總會問幾句,也有不少人要求按照這個樣子打。只是這些年,廣勝寺周邊的柏木已經很難找到。一個棺材匠人,這樣給自己送行。想像許多年前,他找到一塊好木料開始削銼,每削下一塊多餘的木料,這場送行就多一寸厚重。

這是他所理解的體面,也只有木料能安納得了他的生命經驗:他一生都沒走出坊堆村,只在這裡打棺材,他不為活人謀劃安家,村裡人要走時,他來送,一個又一個,入土為安。

再早幾十年,中國的大多數村子都還有明晰的架構和肌理。如今,隨著人的支離,很多東西都隱落了。見到衛七斤,我便明白,他就是其中的一個支點,支撐著村子的生死觀念和禮俗。

對他自己來說,這是一場和自己的約定,漫長到誰都無法精準預知哪天棺材會為這位主人派上用場,儘管它就在那裡,安備妥當且觸手可及。或許,壽有天時,便是這場約定最好的結局。

「我們這個村,以前叫『小天津』,清代的時候出了很多人才,現在落後得不行了」。衛七斤嘆了一口氣,他說村裡水好,地下泉多,幾十年前村人都種藕,連著一整根帶泥賣,賣得遠,價也高。如今賣藕賺不到什麼錢,沒人再種。尤其是冬天,土路和沖溝里鋪滿乾脆的楊樹葉,誰也不會尋到村子裡種過蓮藕的痕迹。

他說著,把我送到村口。

再次拜訪衛七斤時,他正好出門,慌慌張張的。「娘娘廟有人求娃娃了,我要去開門招呼,我得走了,人家等著呢!」說罷他騎上自行車,順著泥土路歪歪扭扭地朝北去了。

我忙跟上。這是衛七斤的另一個身份,村裡娘娘廟的守廟人,看樣子比當棺材匠忙很多。想來實在詭異,馬上入土的人和期待新生命的人,都對衛七斤有所請求,彷彿是他掌管著村裡的生死大事。

到底還是個木匠,他停在廟殿木窗花下,手指摸著那些刻花撫來撫去,捨不得離。「你看看,你看看,這花是綻開的。」又轉看一旁新刻的,略帶嫌棄。我懷疑他看廟的動因,至少有一份落在這木窗花上。

這座碧霞元君廟如今是周邊村鎮小有名氣的「送子娘娘廟」。寒冬,農曆四月二十廟會的香火錢紅榜早已斑駁成白紙黑字。碧霞元君是道教神,可正殿里還掛著大寫的「佛」字。求籤盒子是一個M號瘦腿褲的包裝鐵盒。衛七斤和村裡人一樣,並不在意這些。

正殿西北角的黃土下面,埋著他在意的東西:正殿里碎掉和壞掉的泥塑。娘娘廟歷史很久,據說在唐代就是一座土地廟。之後歷代加建、改建,正殿里主像、衛士、侍女像、龍柱,均為泥塑。更出彩的是懸在樑上的懸塑,以四十里泰山為背景,山水、羊腸小道、亭台樓閣錯落在人頭頂上局促的空間里,繁而不亂。

衛七斤說,那些懸塑,有的在騎馬,有的在抬轎,推車的,挑扁擔的,做生意的,都有。可惜八十年代的時候,沒人管,今天這個少了,明天那個少了,再後來,來了一支文物修復隊,說要把泥塑卸下來修復,可卸下來了沒能再裝上去,索性把懸塑撂下走了。

「哎!」衛七斤的嘆氣聲像是一口熱茶燙到了嘴,直叫人感到疼。「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就找了個木箱子,把東西收起來」。他雙手的動作像抱了一個箱子。

再後來,又有一隊人來看過。衛七斤把一箱子懸塑部件抱了出來,卻被告知已經損壞。那隊人很快又走了,再次留下殘肢碎片和不知所措的衛七斤。

「他們說這些東西早就壞了,再也裝不上了,壞了還有什麼用?他們說沒有用了。」

衛七斤又回到了棺材匠的身份,讓這些損壞的泥塑入土為安。他撐起來的手不知什麼時候也放下了。

「你不懂,就不要壞了我們的東西。」他沒再說其他,背過手。也許是因為天太冷,我們倆立在那片平地上都沉默了。做了大半輩子棺材匠,那一刻有沒有後悔過沒入泥瓦行?西北角的這次安葬是不是最心疼的一次落棺送終?我想問,可止住了。

在棺材鋪未感受到的凄涼和惶恐,終於在這座香火漸漸興旺的廟裡感受到了。距離坊堆村不遠的廣勝寺,廟殿泥塑被譽為「精妙絕倫」,是當地知名的旅遊景點。娘娘廟如今香火興盛,只因求娃娃很靈。人們不知道很靈的娘娘廟的西北角,埋著衛七斤沒說出的怨和化不開的結,就像人們看不出這個村子裡還種過那麼多的藕,其實時間並不久遠,它們卻已在地下。

那以後,衛七斤自發地做起了娘娘廟的看廟人。這些年,和另一個虔誠信佛的老頭兒一起,給主殿蓋起了偏殿和院子,裝了門、上了鎖,定期來看。遇到有人求子,隨叫隨到,上香供奉的細節也幫著照應。正殿里娘娘的侍女像傾斜了,重心開始不穩,他便找了個木棍支了起來。院里兩塊石碑,立於清代,他手抄了一份碑文寫在白布上,掛在偏殿牆上。他們做事,不聲不響,都化到生活中。據說,前幾年欠了一屁股債。

可能是想讓老人開心一點,我請他帶著我讀了一遍石碑上的文字。他手指著,一字一字,等我讀出來。有些字斑駁了,有些繁體我認得遲,他會等我或者帶一下我。讀罷,他的臉像綻開了的花。

在寒冬里跟著一個老人認字讀碑,我凍得瑟瑟發抖,心裡竟覺得有點兒浪漫。老人想說的東西太多了,卻找不到人說,找到人說了,天這麼冷,要抓緊多說,恨不得一次說完。

他的臉沐浴在某種虔誠中,和廟裡的古樸渾然一體。我想,也許過不了太久,這張臉也逃不掉和棺材、泥塑同樣的命運,淹沒在現代化的浪潮中,歸於泥土。

作者孔雪

主播大韓

全民故事計劃原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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