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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物不殊鄉國異

白駒過隙,荒無人跡,廣闊的宇宙狹窄的心。

我是林探惜,陪你一起聽風吹麥浪的聲音。

三年多以前,第一次來紐約的時候,我並沒有被它的繁華震驚,反倒是被曼哈頓唐人街的破敗程度震驚了。

要知道,在國內影視作品裡也好,街頭巷尾的討論中也好,「紐約」都是一個早已被神化的標記。尤其是在偶像劇里,但凡提及誰誰去了美國,尤其是去了紐約,那是件多麼出人頭地不得了的事。

在我們臆想中的紐約華人生活,儼然是舊上海與上世紀香港的衍生和放大。只要提起留洋,我們便彷彿可以看到一個個衣著光鮮的男女,如《緋聞女孩》中穿金戴銀的名媛公子,帶著睥睨眾生的驕傲,行走在繁華都會裡。

然而在初見曼哈頓唐人街的破敗時,我瞠目結舌。

仍然保留著繁體字的中文招牌,街市買菜賣菜的阿伯老太,吱呀作響的電風扇,老舊的燈管,擁擠的街道,依稀可聞充斥著粵語和閩南話的交談聲……一切元素都彷彿是從香港澳門的老城區複製而來——恐怕1949年之前的中國也是如此景象吧?在這觸目可及的景緻里,有多少遠渡重洋而來的異鄉人,鄉音未改,鬢毛衰。

美國華人博物館(MoCA),就坐落在這條擾攘的老城區街道上。

這家博物館每周一閉館,平時的開放時間為上午11點到下午6點,而周四會延遲到晚上9點才關門。

最近剛剛結束的一個展覽,叫做「中餐旅美記」,是將一些遠渡重洋安家立業的餐館經營者的生平,與各自擅長的食物的特性相結合,擺出來的一桌宴席。

我趕上了展覽的最後一天,原本期待有得吃,來了才知道,裡面的食物都是陶瓷製成的工藝品,有的寫實,有的寫意。

有個很有意思的細節:在這些以粵菜、湘菜、川菜、上海菜、安徽菜的傳統分類之餘,「美式中餐」和「中式拉丁美食」這種奇怪的分類竟也佔據了各自的席位。

令我啼笑皆非的是,在「湘菜」底下,居然大喇喇地提到了典型的美式中餐「左宗雞」。

「左宗雞」得名於晚清四大名臣當中,幫清廷收復了新疆的左宗棠。有一種說法是,1952年,廚師彭長貴為中華民國海軍的宴席而臨時創作出這道菜式,又因為自己是湖南人,便以清末湘軍大將左宗棠為這道菜命名。

又有傳言說,是在1970年代的台北市,當時的行政院院長蔣經國有一日辦公到很晚,夜晚來到彭園餐廳用餐,當時已經廚房已經不剩什麼高檔食材了,唯余雞腿肉還不錯。於是主廚彭長貴臨場創作出了這樣一道菜,當蔣經國問起,他便隨口附會道,這道菜是當年左宗棠大人的最愛。因為蔣經國的賞識,這道菜在台灣轟動一時。

不管哪種說法都好,「左宗雞」都是一道始創於台灣,後來風行於美國的美式中餐。不過因為主廚是湖南人,而被莫名其妙歸為了湘菜。而這種將雞塊裹麵粉再炸的料理方式,也與湘菜本身油重色濃、香辣入味的風格大相徑庭。如果隨便找個土生土長的湖南人來問,估計沒有誰會知道「左宗雞」——即便知道,也斷不可能相信這是一道湖南菜。

同樣的道理,當國內的人提起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首先映入腦海的必定是肯德基的「新奧爾良烤翅」。而當我去到新奧爾良的時候,才發現大街小巷上賣海鮮生蚝的特色餐廳倒是不少,連當地人都不知道自己成了烤翅專業戶。

說起來,我奶奶的祖輩原是左宗棠府中的包衣,後來也成了湖南當地的大戶,直到我奶奶這一輩,還傳有足以引得兄弟鬩牆的豐厚家產。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連仕宦名臣的小小家奴都成了一地鄉紳,可知舊時的名門望族是何其豪奢。

然而隨著時代變遷,閉門自大的中國人,被強行撞開了國門,在戰亂中流離失所,艱難求生。

近年來國力強盛,中國人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民族自豪感,使人幾乎忘卻了昔時家園摧殘之恨。在博物館裡,我目睹了最早的赴美華人之慘狀,猶自心寒:能提供給他們的工作,無非是開餐館、洗衣服、當街雜耍等等,為了一頓飽飯,為了有瓦遮頭,不惜過著牲畜般的日子。

要知道,在傳統中華文化的教育里,「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些服務業娛樂業,都是三教九流的玩意兒,真正的士人階層是不屑做這些的。

可是唯有飽暖才可思淫慾,在苦難面前,唯有咬牙活下去才是一切的根本。

這群蜷縮在社會邊緣里,像奴隸一樣委曲求全討生活的中國人,自然成了充滿優越感的白人眼中的異類。

華人聚集的唐人街,成了中國人在偌大城市裡佔山為王的小小領土。勤懇的中國人豎起了牌匾,開起了餐館和洗衣店,小心翼翼地給店鋪的名字附上英文注釋。然而在白人眼裡,他們就是一群好欺負的怪物。

當時有攝影師專門去拍攝唐人街的畫面,然後通過後期處理,將圖片中的白人移除,以及將一些店鋪上的英文名修改成他們不認識的漢字,以加深塑造唐人街的古怪形象。

而美國人本就對華人了解甚微,有了媒體的渲染報道和價值導向,美國民眾對華人的嘲笑和厭惡與日俱增。

最早移民的這批華人,過著奴隸般煎熬的生活,不單只遭受著各種刻意的誤解,甚至還被自認為高人一等的白人趕盡殺絕——說起來,這與對猶太人趕盡殺絕的納粹德國又有何異?

其實人性本質都是一樣的,只要遇上利益衝突,任何衣冠楚楚的人,都有機會馬上化身為魔鬼。

如此艱難的生存環境,還是有一批又一批的華人偷渡而來,為了鑽政策的空子,冒充當地商人的兒女。他們甚至把偷來的信息背得比正主兒還要牢,導致真正的商人親眷無法通過入境審核。

就是這樣一群汲汲求生的中國勞工,他們在美國安了家,把孩子生在美國,讓孩子拿到合法的身份,拚命做苦工讓孩子盡量受到好的教育……經歷了一代又一代,終於慢慢把屈辱的歷史洗刷乾淨。中國人歷來講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群白手起家的勞工堪稱這一格言的踐行典範。

自大近代以來,傳統中國對於出身門第的崇拜徹底被打破。只要你能獲得財富,你便具備了受人崇敬的資本。「士農工商」的等級序列早已不復存在,「英雄不問出處」式的白手起家便成了風潮。

多年以來,美國人眼裡的華人都非常標籤化:舞龍舞獅,中國功夫,埋頭苦讀的學霸,以及一些非常淺顯的中學生詩詞……這些空洞的標籤,便是他們眼裡的中國文化。殊不知,中國人五千年來的文化,豈止是這小小一隅?這些民俗和細節,不過是中華文化的零星點綴罷了。

中國文化的一向內核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因此我們歷史上的皇帝,曾數度遣人來到其他國家和領土,卻對當地分文不取,反倒是留下一些金銀財帛——這與哥倫布登陸美洲大陸時,那種沒見過世面的窮凶極惡,形成鮮明對比。

或許是因為中國人實在是太驕傲了,他們太滿足於自己所擁有的,因此有意識地想去征服他人,而不是掠奪。

當看到二戰爆發,在美國的華人自覺捐獻出收入的15%,支援美國軍隊作戰,我不禁很是感動。

中國人很擅長去原諒和包容那些曾經傷害自己的,這並不是簡單地出於虔誠和善良,而是由於心底里對於光明的自信。

說到底,中國人還是太驕傲了,驕傲得即使在苦難里千錘百鍊,也丟不掉一顆想當英雄的心。

當我終於走到提起孫中山和民主革命的部分,內心充盈著揚眉吐氣的快感。隨後展出的,便是一批受過高等教育、享譽世界的華人:錢學森、貝聿銘、楊振寧……或許直到這群人在社會上產生真正重大的影響,美國的民眾才開始思考:人人生而平等,只需擁有相同的機會,又有哪個種族是生來的奴隸了?

隨後,自然出現了孔祥熙、宋子文這些人的名字與影像。

這些昔日叱吒風雲的人,到最後一個個背井離鄉,心中懷著永世不得返歸故土的悲壯,可堪扼腕。

隨著政黨更迭,中國人在美國人這裡,通過二戰時並肩作戰而積累的好感,再次一掃而空,而美國人對他們心目中那「狡猾的惡魔」日本人的印象,反倒回升了許多。

我一直覺得,1940年代的種種,是有關中國的,一場命運的黑色幽默。

其實今時今日的我們,也因國內政治風向不明,而對海外的自由生活充滿了憧憬。然而,遠離故土之後,我們便像是被連根拔起的植物,驀然間成了聾子和啞巴——明明可以更深刻地與這個世界相互感知和交流,然而卻因為距離遙遠,我們切斷了與這個世界的,更深刻的聯繫。

那些背井離鄉的人,無處揮發思鄉之情——因此當我兜了一個圈走回原處,看到的最後一個展館,是最開頭提到的那些大廚們,從遙遠中國帶來的具有紀念意義的廚房擺件。

任何語言的表達都太過笨拙,而心底最深刻的思鄉之情,早已融化在這些瑣碎的物件之中。

當我從博物館走出來的時候,映入眼帘的,是紐約傍晚的輝煌燈火。曼哈頓下城區熙來攘往,衣著摩登的年輕男女在紐約soho區逛街shopping,以最好的年華享受著這個繁華擁擠的都會。

站在這個人潮湧動的街頭,我忽然想起許多,由於久久說不出口,而幾乎遺忘的心情。

從前胡蘭成說自己離開家鄉去到日本,心情是「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而我一度覺得,世上最悲涼的一句話應當是: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其實,若用以形容當時當刻,杜甫的句子里,倒有一種更豪壯的心情。

「雲物不殊鄉國異,教兒且覆掌中杯。」

這學期我在系裡選了一門課,內容是每周去一趟博物館,然後回來寫感想。到了課程後期,要自己做一個有關的設計。

作為一個tech零基礎的文科生,我在我現在念的這個系一直渾渾噩噩,存在感很微弱,精力主要放在了校外的社交上。難得碰上這門課的教授,以前的的背景也是作家,而且對中國文化貌似十分好奇,卻幾乎什麼也不了解。所以我是有心要藉此機會發揮所長,也消除一些外國人對中國文化的刻板成見的。

然而效果並不好……

我當晚是寫一段更新一段在課程作業的blog上,但在我明顯還沒寫完的情況下,教授就已經看了,然後留評論說:寫得很好,我等不及你全部完成就來看了!總的來說寫得挺有意思,不過有點跑題噢。

唉其實我寫文章就是這種風格吧,開頭扯得天遠地遠,最後還是會回來的。教授評論文章的時間離我真正完成,大概就差了幾十分鐘,也讓我很懊惱,之前的時間一直沉溺於這兩天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里,沒有抓緊時間先把作業寫完(因為涉及到中國文化,我寫的確實是別人的三四倍那麼長)。

後來等我真的全部寫完,我給教授發郵件道歉,告訴她我現在是真的寫完了,如果有不合要求的地方請告訴我。教授回郵件說,沒關係寫得挺好的。

然後第二天在系裡碰到教授,她一見我就說:「哇,雖然有點跑題,但你文章寫得好有意思噢!」我就挺不好意思地問她,有沒有看我後來寫完的版本。

她說沒看。

唉,我為什麼要在這裡說這些呢……總之就是心裡挺不舒服的吧。我也不可能再去跟教授說,您能不能去把我文章看完啊?看一半不看一半並不能知道我真正想表達的啊。

人家都把這個當做一個普通的作業去評論了,我何必太較真,非要想建立更多的交流呢。

由此我也感覺到隱約有種被輕視的感覺吧。就像平時,我們這位慈祥和藹的教授,向來以關心弱勢群體為己任,說是渴望聽到很多人發聲。但其實作為在這個社會裡高高在上的白人,她一直也都只是去聽她想聽的發聲,去看她想看的處境。至於你真正想說的、想表現的,那根本不重要。

大概我還是應該收住自己,中規中矩地做一些普通的表達也就罷了。

誒,當涉及到一些表達交流的滯塞,我真是很玻璃心的啊。

Anyway,我之後應該還是會每周去一個博物館的,本來是想做成一個遊記系列的,但現在看來,應該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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