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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飛 I 鯽魚奶湯

林博拎著兩斤蘋果已走到了馬路對面,想了想,又折回頭,拐進水果攤旁邊的農貿市場。下午五點半的農貿市場比清晨六七點的時候要冷清不少,空氣里的濃重氣息似乎也減淡了些,但依然強烈,好像總有一股腐臭的氣味,刺鼻得很。地面上殘留著爛菜葉、魚鱗、土豆皮、塑料袋以及亂七八糟的泥腳印,還沒有來得及清理,彷彿一場激戰之後狼藉不堪的現場。林博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個僥倖生還的士兵,重回戰場,說不出的滋味。

昏黃的燈光下,只剩下幾個魚攤,幾個攤主湊到一起,拿塊木板倒扣在一隻籮筐上當桌子,正聚精會神地「鬥地主」。

鯽魚怎麼賣啊?林博細著嗓子問。

沒有回答。

哎,這鯽魚多少錢一斤?林博提高了聲音。

那邊一個「平頭」扭頭懶懶地看了他一眼,六塊!又扭了過去。

林博本來是打算買兩條鯽魚的,見這情形,心裡很不快活,哎,我說你還做不做生意了?!

那「平頭」剛抓了把地主,沒想到轉眼工夫就被「斗」倒了,正氣悶著,聽到林博這一嗓子,「噌」地一下就從小矮凳上跳起來,差點掀翻了牌桌,瞪著林博,我做不做生意關你什麼事?要買就買,不買就早走!

林博被「平頭」這一跳一叫給搞楞住了,半天沒吭聲,又十分不甘,小聲嘀咕了句「真沒素質」。誰想那「平頭」手氣不好,耳朵卻尖,一步就躥到林博跟前,媽的,你說什麼,有種再說一遍!一根帶著魚腥味的食指幾乎同時戳到林博的鼻子。沒說什麼!林博硬著脖子,心底不知不覺有點犯虛,眼前這「平頭」看年齡比自己大,個子也大,橫橫的,跟痞子似的,不好惹,況且那邊還有三個同夥,好漢不吃眼前虧啊。林博心裡想撤退,可平頭不罷休,沒說?有種的就再說一遍!平頭氣急敗壞地「點」著林博的鼻子。林博的鼻子被魚腥味刺激得想要打噴嚏,他及時地聳了聳鼻子,不動聲色,你要是聽到了,你就自己說啊!平頭被激怒了,去你媽的,一拳頭就撲了過來。剎那間,林博就感覺自己的鼻子像塌了一般,流出濃熱的液體,一抹,血紅!林博也不知哪來的蠻力,扔下蘋果,像頭瘋牛似地沖了過去,一把抱住平頭的腰,倒在地上,滾成一團。

那三人剛才還坐在一旁看熱鬧,嘻笑,起鬨,這下見事情不好,慌忙上前你拉我扯,一個抓著平頭,兩個按著林博,算了算了,一點小事,何必呢!再看倆人,像兩隻狼狽的落湯雞,又像兩條兩敗俱傷的魚,身上滾滿泥水,頭髮上還掛著閃閃發亮的魚鱗。林博突然一下子感到很無趣,想著還要趕回家給老婆做飯,便上下胡亂拍拍,轉身找到那些失散的蘋果,已沒幾個像樣的了,放進塑料袋裡,拎著就往外走。「平頭」呆立一旁,沒有阻攔,望著林博的背影,眼神複雜。

再次回到馬路上的林博,頓時成為人們側目觀看的對象。剛開始他還很不好意思,低著頭,捂著受傷的鼻子,走著走著就放開了,越往前走,越覺得自己像個英雄,勝利的英雄,對於活了二十多年還沒真正打過一次架的林博來說,今天真算是一個不小的勝利!

林博回到家,脫了臟衣服準備洗澡,一摸兜突然發現,口袋裡的零錢不見了。他記得很清楚,蘋果四塊六,二十塊錢找回十五塊四。肯定是剛才打架弄丟了,錢雖不多,關鍵是等會兒跟老婆韓小芸不好交代啊。畢業以後,數學老師韓小芸就將其數學才能充分發揮在家庭管理當中,對錢向來是了如指掌,精打細算的,自從三月份兩人貸款買了房之後,更是進一步加強了統籌安排,林博的工資按月上繳,用來還商業貸款,她的工資用來日常開支,比如每天撥給林博二十塊錢用來買菜,今天他自作主張買了兩斤蘋果,就算是錯誤了,現在錢又弄丟了,這是更大的錯誤,數罪併罰,晚上是少不了「腥風血雨」一番的。想到這兒,赤裸著身子的林博全身一陣哆嗦,趕緊從衣櫃里翻出內褲、長褲、襯衫穿上,蹬上皮鞋就直奔農貿市場。

那個「平頭」會不會還在呢?他要是再找幾個幫手候著我該怎麼辦呢?林博不敢多想,一路急走,再次來到剛剛戰鬥過的地方。偌大的農貿市場已空無一人,只有半人高的水泥攤位夾著空蕩蕩的走道,頭頂那幾盞懸掛的燈除了點綴黑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太安靜了,安靜得有些陰森恐怖。林博掏出手機,蹲下身,借著手機微弱的光開始找起來。那幾灘水跡還沒有完全消失,林博就在這水裡走了幾個來回,什麼也沒有找到。媽的,到底還是敗了,流了血,還賠了錢,那「平頭」可是賺大了!林博想罵人,瞅瞅四周,還是咽了回去。看看手機,已經六點半了,韓小芸已經到家了吧。正想著,電話就來了,有急事,晚點回去,你先吃吧,韓小芸說得很快,說完就掛了。林博張了張嘴,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韓小芸早晨一起來就覺得很不舒服,跑到廚房水池邊嘔了半天,五臟六腑都像要吐出來似的,卻又嘔不出什麼內容。是不是涼了胃了,林博坐在馬桶上一邊努力,一邊問。韓小芸沒有理他,隱隱覺得點什麼,又覺得不太可能。兩人默默刷牙洗臉,出門各吃了碗餛飩,然後分道揚鑣:韓小芸乘7路車往南,市七中;林博乘5路車往北,市職教中心。韓小芸擠在人群里搖搖晃晃,想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不用這麼拚命地趕呢?和林博一起大學畢業快三年了,結婚也快兩年了,日子過得跟嘩嘩的流水似的,倆人除了為買房的事吵過幾次,絕大多數時候的生活都像林博經常寫的計劃總結一樣平鋪直敘,言簡意賅。她似乎希望能發生點什麼改變,可那也只是看韓劇時的胡思亂想罷了,又能改變什麼呢,就這樣,單調是單調,不過也挺好。

韓小芸除了教高三年級兩個班的數學,還擔任了高三五班的班主任,整天忙來忙去,不是教研組裡要聽課,就是學校搞教學改革,要麼就是參加全市公開課,每次都少不了她,誰叫她年輕、能幹又漂亮呢。這些倒也罷了,韓小芸最煩心的還是她帶的那個班54個學生,勤奮好學的不少,調皮搗蛋的也不在少數,七中只是一般的市重點,學風自然沒那麼好,每年高考錄取率在全市頂多算個中等。可不管怎樣,和高三年級所有的班主任一樣,韓小芸也有個野心,就是希望她帶的更多的學生能考上大學,因為這畢竟是她帶的第一屆學生,三年來她可沒少在他們身上下工夫。可總有那天不怕地不怕惟恐天下不亂的學生,不明白她的苦心,還處處添亂,曹飛就是最突出最頭疼的一個。

這天下午,韓小芸剛上完二、三節課,正準備收拾東西回家,體育委員宋明亮急匆匆跑了進來。老師,老師,不好了,曹飛把劉同斌給踢傷了!韓小芸一聽,心裡那個氣啊,又是曹飛,昨天因為早自習遲到剛找他談過話,現在又……來不及多想,連忙跑到操場。劉同斌正捂著肚子,痛得蜷成一團,曹飛和其他幾個踢球的同學站在旁邊,不知如何是好。就是膝蓋頂了他肚子一下就,韓小芸沒聽曹飛解釋,更沒時間批評他,指著曹飛說,你,快出去找個車,趕緊送醫院!韓小芸果斷安排,宋明亮,還有你們幾個,快把他抬到校門口,輕一點,慢一點!韓小芸只帶著曹飛和宋明亮跟車,送劉同斌到了市醫院。韓小芸先把錢墊上,挂號,急診,拍片,等結果,這期間她打電話通知了劉同斌的父母,想想還應該找曹飛的父母來,一扭頭才發現曹飛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不過沒關係,也不是第一次找曹飛家長了,她按了曹飛父親曹德仁的電話,沒人接,再打,還是沒人接。這時檢查結果出來了,小腸破裂,需要趕緊手術,幸好劉同斌的父母都很快來了,一對非常老實本分的夫妻,問明了情況,看看韓老師,也沒多說什麼,同意手術,簽了字,交了錢。曹飛被推進手術室,據說要五六個小時,等一切都安排好之後,韓小芸讓宋明亮先回家,打了個電話給林博說有事晚點回去,緊接著再打曹德仁的手機,終於通了。一說曹飛又犯事了,曹德仁比她更激動更氣憤,我真恨不得把他給剁了,他咬牙切齒地說。二十分鐘後,曹德仁來了,先極其誠懇地向劉同斌的父母道歉,教子無方啊,醫藥費、營養費全歸我;再向韓小芸道歉,學生不爭氣,老師受累啊!看曹飛家長這態度,劉同斌父母和韓小芸反倒沒什麼話說了。手術室外異常安靜,幾個人都默默坐在等候室里,等著「手術中」的紅燈熄滅,只有電梯不停地上下滑動,像滑動在每個人心上。

韓小芸斜靠在椅子上,睏乏得厲害,雙方家長都勸韓老師你辛苦了你先回吧這裡有我們在呢,還是等手術完吧,她說。凌晨一點,手術終於結束了。劉同斌被推了出來,全身麻醉還沒有消除,女護士長告訴他父母應當注意的問題,一個小時內不能讓他沉睡,十分鐘叫醒他一次,讓他吐痰。韓小芸說,這樣吧,你們三人排個班,輪流照顧,明天到學校辦個請假手續,還有曹飛的事,看怎麼處理,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韓小芸走出醫院,已快兩點了。風殘餘著涼意,天空依稀現出亮光。韓小芸感覺頭暈暈的,腳步虛空無力。她實在是累到了極點。打的回到「菱湖新村」,站在樓下,她發現整個小區只有自己房裡那盞橘黃的燈還在亮著,房子雖然是租的,可好歹算個家。突然她就想哭,想躺在林博的懷裡,想好好地睡個安穩覺,想著想著,鼻子、眼睛還有腿馬上就酸了。

第二天一早,林博刮鬍子的時候,對著衛生間的鏡子左照右照了半天,發現鼻子又紅又腫,好像還有點歪。韓小芸站在他身後,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你鼻子怎麼了?沒,沒事,不小心撞門上了。林博可不敢說他和別人打架了,因為韓小芸不止一次拍著他瘦弱的肩膀跟他說,打架是逞匹夫之勇,君子動口不動手,咱們可都是人民教師,要注意形象!林博知道,她主要是擔心他這身材打架肯定吃虧。韓小芸半信半疑,盯著他鼻子看了會,沒再說什麼,低頭刷牙,又突然抬頭問,你昨晚吃什麼了,廚房裡沒看到什麼菜啊?啊,昨晚……林博作努力回憶狀,昨晚你不是說有事不回來嗎,我就在外面搞了碗牛肉麵吃。那剩的錢啊?這次林博準備很充分,反映也很迅速,學校有個孩子得了骨癌,昨天募捐,大家都捐了,我也就跟著捐了點。哦,韓小芸繼續低頭刷牙。林博聳聳鼻子,覺得有點痛,還有點酸脹。

八點,林博頂著紅腫的鼻子準時到辦公室上班。辦公室馬主任一進門瞅見他這副模樣,一臉壞笑,昨晚戰鬥很激烈嘛咳咳!沒有,沒有,撞門上了,真的,林博摸著鼻子笑著說。別看老馬這人平時看起來挺和善的,還經常沒事跟他開開玩笑,可一有好事一準搶著上,一有問題也一準甩給他,有好幾次弄得林博在校長那兒替他挨批評,受怨氣。林博雖然心裡對他有些討厭,但人家畢竟是領導,所以表面上還得尊敬著。馬主任也嘿嘿笑笑,沒再打趣,因為今天有更重要的事要布置,那就是全市都在爭創省文明城市,而職教中心一直是全市「文明單位」,自然也就是此次檢查的重點。開會的時候,林博顯得有點心不在焉,他還在想早上的事,韓小芸那麼聰明,肯定知道他撒了謊,她最討厭別人撒謊了,很久以前因為撒了謊和幾個同事打牌到半夜,她足足有十天沒搭理他,他只好乖乖睡了十天沙發,做了N次深刻檢討,才獲得重返卧室的資格。正想著,任務很快就布置完了,馬主任很關心地拍拍林博,沒事吧,抓緊時間把迎評方案搞出來啊,都等著呢!林博回過神來,怎麼又是自己啊?搖搖頭,只有苦笑的份。

也不是第一次搞這樣的東西了,到網上搜索,Copy,粘貼,修改,排版,保存,列印,三個小時後林博就把方案搞好了。馬主任正忙著在網上看股市走向,放著吧,看都沒看一眼。林博放下文稿,不聲不響地退了出來。這樣的情形,他早已司空見慣了。

正午陽光明媚,林博坐在5路公交車上,倚著窗戶,曬著太陽,昏昏欲睡。他彷彿聞到一陣淡淡的清香,又看見一串串白色的槐花在陽光下熠熠閃光,三五隻蜜蜂嗡嗡地在花間飛來飛去,好像是鄉下老家門前的那棵槐樹,他就靠在樹下的竹涼椅上,搖搖晃晃地,很溫暖,很愜意,很舒服。在他跟前,韓小芸正和一個像天使般的小女孩圍著槐樹圍著自己相互追逐,她們的笑臉像潔白的槐花一樣,燦爛,耀眼。他忽然瞧見老媽朝他慢慢走了過來,捧著他最愛吃的葡萄,他正準備起身去迎接,老媽腳下好像被什麼絆了下,身子一歪,一瞬間葡萄像一群小蝌蚪似的四處逃散……

「菱湖新村到了,有下車的乘客請從後門下車」,林博猛然醒來,一臉茫然,望望窗外,慌忙跳下車來。

林博立在站牌那裡,悵然若失,原來是一個夢!這時候手機響了,是老家的電話,老媽說嘴裡有處潰瘍一直沒好,鄉下醫院看了,總不見好,這幾天還腫了,想明天上來到市醫院檢查一下。林博說那當然好,趕緊上來,明天上午我陪你到醫院看看。電話掛了,林博還在想那個美好又奇怪的夢,不知不覺進了小區,果真聞到一陣淡淡的清香,抬頭一看,原來槐花真的開了!

韓小芸星期五上午沒課,她看著林博上了5路車,想了想,坐上9路車來到市醫院。這幾天早上老是噁心,還乾嘔,吃飯也沒胃口,韓小芸記得上次有這種反應還是在大三的時候,那是她和林博第一次偷嘗禁果,沒想到就懷孕了,無奈之下只好到醫院悄悄做了人流,說是「無痛人流」,還是痛得她幾天都沒能上課,後來一直到畢業都沒再讓林博碰過。結婚以後,她覺得兩人都還很年輕,先干幾年工作再要孩子也不遲,林博表示同意,可避孕藥她不想吃,因為她聽說吃多了對以後孩子不好,所以避孕的重任只能讓林博一人承擔了。林博雖覺得委屈,也沒辦法,有好幾次衝動得熱血澎湃,卻發現怎麼也找不到「小雨衣」了,急得撞牆,可韓小芸就是堅守最後的防線,寸步不讓;更糟糕的是,租的這間老民宅隔音效果實在太糟糕,這邊一有什麼動靜,那邊就好像聽「現場廣播」一樣,甚至有一次完事後韓小芸在衛生間里聽見隔壁倆男的對話,大意是說她們太放蕩,還嘻笑著模仿她們呻吟,韓小芸聽了又羞又氣,心裡自然留了陰影,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林博一想碰她,她就板著臉說兩個字,陰影!所以他們的夫妻生活只好一直處於這樣的陰影之中。

尿檢的結果很快出來了,再一次讓韓小芸始料不及:陽性!韓小芸簡直不敢相信,怎麼可能呢?會不會搞錯了?拿著化驗單,韓小芸驚慌失措。怎麼會呢?難道「小雨衣」……?!恭喜你,醫生很和善地對她說,後面的話韓小芸一句也沒聽到了。

韓小芸把林博在心裡翻來覆去罵了一遍又一遍,卻毫無用處。她下意識地摸摸肚子,現在還是一馬平川,可她完全能夠想像再過幾個月顯山露水時候的樣子,走路一搖一搖的,像只笨重的企鵝。丑一點,重一點,她是不擔心的,她最擔心的是這個時候懷孩子是否正是時候:她的學生馬上就要畢業了,這一段時間是最忙的;新房鑰匙還沒有拿到手,裝修就更遙遠了;每月還貸之後剩的錢已寥寥無幾,連買奶粉的錢都夠戧;最要命的是前幾日不小心感冒了,林博非讓自己吃了幾粒感冒藥。韓小芸在心裡快速盤算了一番之後,心更是亂了,所以她壓根就沒看見,曹德仁站在校門口老遠就向她揮手了。

曹德仁坐在韓小芸的辦公桌旁,一臉苦相。他說,韓老師,昨晚曹飛一夜都沒回來,我問了他幾個要好的同學,還有市裡面的幾個親戚,都說不知道,我把家周邊附近的網吧、遊戲廳都找了,也沒找到。韓老師,本來我都沒臉來,你說攤上這麼個小畜生,我和他媽死的心都有了!

你們也別這麼想,他不回家還不是怕你們打罵他,你說他一犯錯誤,你們就打他罵他,誰受得了呢?

曹德仁點點頭,苦笑。

還是先找到他再說吧,不到最後一步,我們都不要放棄!韓小芸內心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把學校的意思講出來,學校的意思是希望班主任能多做做工作,把班級里的那些「落後生」勸走或轉校,以保證學校的升學率。可韓小芸是真的不想放棄任何一個學生,哪怕是曹飛這樣的,她都覺得還有希望,如果勸他離校,哪裡還能要他呢?

曹德仁臉上堆滿了感激,他其實早就聽說不少學校想盡設法地提高升學率,他最擔心的就是學校正好趁此機會把曹飛給「開」了。曹德仁起身要告辭,突然瞥見桌上擺著一幅照片,禁不住多看了幾眼。這個是?他小心翼翼地問。哦,是我老公,怎麼,你們認識?韓小芸有些疑惑。哦,不認識,不認識,有點面熟,曹德仁趕緊解釋,心裡卻不由地緊張起來。

周末一早,林博媽就坐頭班車進了城,那個時候林博和韓小芸還在夢裡。林博接了媽從公用電話亭打來的電話,趕忙起床,胡亂抹了把臉,跑到車站,老遠他就看見媽站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東張西望的,像一根靠不了岸的稻草。林博上前接過媽帶來的東西,一個鼓囊囊的蛇皮袋,沉甸甸的。都是地里的菜,媽說,自家種的,新鮮得很。林博拎著沒走多遠,一彎腰把蛇皮袋扛到肩上,媽走在後面,用一隻手悄悄托著。

醫生仔細瞧了瞧林博媽嘴裡的腫塊,然後慢悠悠地說,可能是個不好的東西啊!林博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嗓子里差點湧出那個可怕的字來。再側眼看了下媽,臉色灰暗,凝重。一時兩人都不知該說什麼。

做個切片化驗吧,確診一下。醫生說。

好,好吧。林博囁喏著。

是癌吧?媽下了很大決心似地說了話。

醫生點點頭,當然只有等結果出來了才能最後確診,當然嘍,也可能不是。

在門外等候切片的時候,林博故作鎮靜,拍了拍媽瘦弱的肩,沒事,沒事,醫生都喜歡說得很嚴重的。他嘴裡這樣說著,卻感覺心裡比誰比任何時候都虛。

三天後,林博和韓小芸請了假,準時到醫院檢驗科拿活體細胞組織檢驗結果。高分化鱗癌!林博拿著薄薄的一張紙呆坐在椅子上,剎那間心變得冰涼。韓小芸坐在他身旁,我聽我媽說過,高分化比低分化輕一些,鱗癌比腺癌好一些。林博看看韓小芸,她媽是婦產科醫生,所以她的話他是信的,可那個醒目的「癌」字,總讓人不寒而慄,況且這結果是瞞著媽好呢還是應該告訴她,林博沒了主意。

其實林博媽心裡早有了主意,在老家遲遲沒等到兒子的電話,便知道結果一定是醫生預想的那樣了。在等待結果的這幾天夜裡,她把該說的話都跟林博他爸說了,有時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像是生離死別一般。這些是林博不知道的。所以當林博晚上打電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時候,她倒顯得十分鎮靜。韓小芸把高分化與低分化、腺癌與鱗癌的區別重複了又重複,她聽不太懂,就當作是孩子們好心安慰她,心裡多少好受些。林博和韓小芸一致堅持趕緊做手術,而且要做也一定得到大城市大醫院去做,她沒反對,得不少錢吧,她小聲問。多少錢也得治!林博大聲叫了起來。

當天晚上,躺在床上,韓小芸猶豫了半天,還是告訴林博她懷孕了。林博心不在焉地「嗯」了聲,他在估算著手術至少得多少錢,得問哪些人借,所以當韓小芸說「我有了」的時候,他基本上沒聽見。韓小芸見他沒任何反映,一扭身,睡了。林博後來一想起這個晚上,就後悔得腸青。

上次買房借的錢還沒還完,所以這次林博只好化整為零,先向馬主任張口借了一萬,又向幾個要好的朋友好不容易湊了一萬,估計差不多,要是實在不夠,就只能到時再想辦法了。林博向單位先請了兩周的假,馬上帶著老媽到N市最專業的腫瘤醫院。口腔科的劉主任一看林博媽嘴裡的腫塊,就說沒事沒事,做個小手術切除就能解決了。兩人稍稍放下心來。手術安排在第三天下午一點,老媽被推進麻醉室,做了全麻,晚上七點多,又被推進ICU(重症監護室),直到第二天上午九點,林博才見到手術後的老媽,鼻腔里插著進食管,頸左側埋著根細管,連著一個小玻璃瓶,用來裝手術殘液,下身還插著根導尿管。見到虛弱無力的母親的兒子,和見到一臉憔悴的兒子的母親,相視無語,幾欲流淚。

手術很成功,劉主任說,切除了腫塊,又做了左側淋巴清槽,複發可能性很低。林博知道現在的問題暫時算是解決了,可以後呢?他不敢多想。

接下來的十多天里,林博寸不不離地守在老媽的病床前。沒有老媽就沒有自己今天,他恨自己不能替她承受這所遭的罪,可現在他只能用注射器往她嘴裡注一點溫水,他只能給她擦臉擦手,幫她上廁所。看著老媽臉上下頜的刀口一天天癒合精神一天天變好,他覺得生活似乎又有了希望。

韓小芸最後還是把考試的希望給了曹飛,而把林博種下的希望徹底扼殺了。

在市醫院婦產科門前,她徘徊了很久,最終還是走了進去。她也很想要這個孩子,然而一切都表明,他(她)來得太意外,來得還不是時候,可什麼時候才是恰當的時候呢,韓小芸也搞不清,但至少不是現在。等林博把母親送回老家,匆匆趕到韓小芸身邊的時候,韓小芸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得可怕。

晚了,已經晚了,她有氣無力地說。

林博一下子靠在門框上,一點一點軟了下去。他想要哭出聲來,然而卻沒有聲音,只有手機的音樂聲刺耳地響了起來。

電話是大學同學曉寧打來的,他說他老婆剛生了個寶貝千金,所以第一時間打電話來向林博報告這個好消息。恭喜恭喜啊,林博哽著嗓子艱難地說。

第二天上午,林博一個人到醫院去看曉寧的小女兒。韓小芸怎麼沒一起來啊?曉寧問。還在睡著哩,她好不容易睡個懶覺。其實,他根本沒告訴韓小芸這個消息,怕她受刺激。小千金包裹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白白嫩嫩的,林博都不敢伸手碰她的小臉,只低頭看著,看得有點入神了。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要一個呢?曉寧笑著問,臉上滿是初為人父的喜悅。啊……快了快了!林博沖曉寧笑笑,他知道自己的笑一定比木乃伊還僵硬。

走出醫院,林博覺得心裡格外酸楚,心情異常沉重,而這酸楚和沉重似乎愈來愈重,壓得他快要虛脫一般。他像一個剛到城市無所事事的民工一樣,耷拉著腦袋,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經過農貿市場的時候,鬼使神差地,他又拐了進去。也是冤家路窄,一抬頭就遇到那個「平頭」,林博突然就「醒」了,可轉身已經來不及了,「平頭」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林博正準備暗自發力,「平頭」說話了,都等你好多天了,說著一隻手伸到他面前,手心裡是幾張皺巴巴的紙幣,應該是上次打架丟的那十幾塊錢吧,林博接過錢,很疑惑地看了看「平頭」,有些難以置信。「平頭」彷彿猜到他的心思,說,我們是不打不相識啊,那天真是得罪了,早知道您是韓老師老公,借我膽子也不敢啊哈哈,我那兒子啊,哦,就是曹飛啊,多虧了韓老師,不然還不知道那小子闖出什麼禍子來,說不定高考都考不了,您也別跟我這粗人計較了,這兩條魚就算是我先給您賠不是了,等成績下來了,我們再登門感謝,說著就把兩條活蹦亂跳的魚用袋裝好塞到林博手裡。林博起初反映有些遲鈍,後來終於明白了大概,沒事沒事,一場誤會,推脫著不要,卻抵不過「平頭」誓不罷休的熱情,只好接了。兩人握了握手,看上去就像是一對久別重逢的戰友。

林博拎著兩條鯽魚,回到陽光底下。想想人和人真是有意思,上次還是敵人,這次就成了朋友,世上的事,真他媽難以預料啊!林博掂了掂手裡的魚,有兩三斤重,心情似乎好了些,徑直回到「菱湖新村」。韓小芸還沒有起床,他決定給她做一道他早就想做卻一直沒做的菜——鯽魚奶湯。

林博洗好魚,用抹布擦乾,刷好鍋,打著煤氣,先用生薑抹鍋,再倒入色拉油,加熱,油溫剛好,拎著魚尾小心地滑入油鍋,兩面煎好,倒少許黃酒,再加入適量冷水,放入生薑、蒜子若干,蓋鍋悶煮,一直煮到湯變成乳白色,最後出鍋。林博嚴格按照他媽親身傳授給他的步驟,歷時半個多小時,終於完成了這道美味佳肴。看著這傑出的作品,聞著這誘人的香味,林博似乎有些陶醉了,他想像著韓小芸驚訝、讚歎、幸福的神情,禁不住心緒蕩漾。

他不會想到,十分鐘後,當韓小芸在他滿心期待的注視下低下頭,品嘗這如牛奶般鮮美的魚湯的時候,久久沒有抬起頭,等她慢慢仰起頭來,早已淚流滿面。

(《當代小說》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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