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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烏鴉,白烏鴉

我這個歲數兒,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出生的人,當然並沒有機會親眼見到過穿著長袍馬褂、提籠架鳥,動輒欺壓百姓,魚肉鄉里的地主惡霸。但在村內上小學那會兒,則正趕上階級鬥爭如火如荼的年代,政治運動一浪高過一浪。大概是為了「抓革命,促生產」的需要,那些已經被人民民主專政政權鎮壓,甚至連同解放以前就已作古的「地主惡霸」們,也有不少被掘挖墳墓,挫骨揚灰,從棺材裡拖出來,當成「政治恐龍」,成為控訴「血淚仇、階級恨」現場會上的批鬥對象,弄得後代們也跟著灰頭土臉地抬不起頭,甚至說不上個媳婦,無奈之下,當了農村人最鄙視的光棍兒。

四川地主劉文彩

最聳人聽聞的事件,莫過於四川省大邑縣大地主劉文彩的罪惡了。當時作為代表新中國雕塑史上「一次革命」的《收租院》,作品中所描述的重利盤剝那些「熊」事兒暫時拋開不提,因為小學生語文課本中已經介紹得相當詳細,雖令人看過之後凄惶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但人們對此都有思想準備——地主嘛,本質上都脫不了剝削的干係,否則怎麼會成為地主呢?無非剝削的程度上有個輕重緩急罷了,「天下烏鴉一般黑」嘛。可是看過後來專門揭發劉文彩餘孽的電影紀錄片以後,早已沉浸在憤怒中的貧下中農就不能不感到「髮指」了:重利盤剝逼得勞苦大眾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也就那樣了,劉文彩這鳥人竟然在家中佛堂的隔壁搞了一個地下水牢,還在祠堂隔壁居心叵測地開闢了一個刑訊室,家人念佛、祭祖的時候,人間地獄裡就有在鋼絲鞭、老虎凳和「背火兜」等令人慘不忍睹的刑具殘酷折磨之下的哀號和慘叫,情何以堪!然而更加令人心驚肉跳的還不是這些。據畫外音介紹,這廝將坐水牢的人們蒙上眼睛投入冰涼刺骨的水牢中,又腥又臭地餓上七天仍不算完,還專門安排鷹犬爪牙們打造了一副鐵制牢籠,且囚籠四壁上都焊上打磨銳利的三角鋼刺,被關進囚籠的人在水牢中站也不能站,坐又不能坐,可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就差一個剝皮挖眼了!用句現代的話說,端的是心理變態的施虐狂,連閻王老子見了也會甘拜下風呢。

膠東「狠角兒」牟墨林

其時能夠與之相「媲美」的另一個狠人,則非「牟二黑子」莫屬。因屬山東老鄉,聞之甚悉,就不能不往細處說說。牟二黑子名叫牟墨林(1789——1870),字松野,因面黑行二(抑或因其心黑),綽號牟二黑子,清嘉慶年間太學生,山東棲霞人,是古鎮都牟氏家族的第十四世。牟墨林的父親牟淳經常販運糧食,囤積居奇,專門瞅准災荒年糶糧置地,然終其一生,佔有土地不過1000餘畝。而牟墨林比其父更加精於謀略,善於經營,一生兼并土地4萬餘畝,山崗面積也不下4萬餘畝,遠超其老輩們的「豐功偉績」。牟墨林主張「人不患無財,患不善用其財。」一生致力於「用財」,貪得無厭地拓展家業。1811年,其父病故,牟墨林繼承父業。是年棲霞遭遇罕見災荒,「歲大飢,餓殍枕籍,人相食。」牟趁機開倉以糧換地。「踵門者趾連而肩摩也。」為趁機多佔土地,這傢伙又從東北販回一船高粱。起初時,一斗高粱尚可換一畝地,後來便姦猾到幾升換地一畝。大批賣地農民由此淪為牟墨林的佃戶。其後,凡遇災荒年景,牟墨林都以糧換地,佔有的土地越來越多,成為聞名遠近的大地主。

牟墨林的後代繼承了牟墨林的衣缽,手段越來越狠毒,家業亦越來越大。兼并土地之外,牟氏地主還以地租為主要剝削方式,並普遍採用「大斗進,小斗出」的方法盤剝農民。其特製大斗比官制斗多一升多,用以從農民手中收糧;小斗比官制斗小了一升多,用以向農民放糧。

牟氏地主家族還通過放債、僱工、無償勞役等手段剝削農民。據《棲霞縣誌》記載:北七里庄林松梅,於災荒年託人作保借了牟家400吊錢,僅兩年時間,就連本帶利(利滾利)滾到了3940吊,無奈將家中8畝地,5間房和1頭牛全部變賣,用以還債,卻仍未償清。兼并土地,一直為牟氏地主所堅持。為了搶佔好地,或使自家土地成方連片,有時需強買農民的土地。若有人堅持不賣,則或者設局做套將其綁赴衙門,或者縱使人畜糟蹋農民的莊稼,最終迫使農民屈服其淫威。殘酷的壓迫和剝削,使牟氏地主終於聚斂了大量財產。然而凡事都有正反兩個方面,一則在膠東半島流傳甚廣的故事,本意是想說明牟氏家族其實不乏善事,然而,足以旁證牟氏地主所佔有的土地之巨。

某年殘臘,其時牟氏尚未達鼎盛之時。恰逢薄暮,一外地乞丐至牟二黑子門前討飯,守門人不僅不給,反而呲牙咧嘴,威脅人家趕緊走開,休得聒噪。想不到一向屬鐵公雞的牟二黑子(抑或其後代某子弟)這天偶然興高,聞聽門庭吵鬧後即說:「快過年了,給他半袋乾糧,打發人家上路啵。反正他吃了以後,還要屙(排泄)在咱地里。」

牟家的人視此事為發了善心,想不到那討飯的乞丐卻自視為血性漢子,覺得受了侮辱,並不領情。據說那漢子當時心想:我偏不屙在你地里!於是連夜兼程,從牟家門口匆匆吃完飯,便背著乾糧袋一路前行。沿途幾度打聽,遇到的村民仍然說租種的是牟家的田地。步行直到第三天天黑,實在是憋不住了,便「啪哧」一聲屙在了腳下。詢問當地人,卻得知自己仍未走出牟家的田地。

「積善堂」黃世仁

無獨有偶,與劉文彩、牟二黑子們同一個時代遭千夫所指的「政治恐龍」,還有一位當時幾乎可以說是「地球人都知道」的黃世仁。黃世仁打著「積善堂」的旗號,卻干出了在除夕之夜逼死楊白勞,並將人家蔥俊水靈的閨女逼進深山,變成「白毛女」的糗事,無怪乎扮演黃世仁的演員在話劇舞台上差一點被觀看演出的解放軍戰士幻假為真,給一槍崩了,足見那個時代翻了身的人們對地主惡霸憤恨到了何種程度。

當然,黃世仁不過是根據當時中央文革領導小組某「旗手」授意,由專業人員創作出來的一個中國幾千年封建統治背景之下,代表惡霸地主群體嗜血本性的反面人物。而劉文彩的所謂地下水牢,因難尋人證物證,也終於被忠實於歷史的人們嚴謹地還原真相——那其實不過是一間儲存鴉片煙土的地下室而已,更遑論什麼鐵制囚籠,以及參與建造水牢的工匠全部被滅口等慘絕人寰的政治傳說了。至於以牟二黑子為代表的山東棲霞牟氏地主家族,近幾年來在聲譽方面竟然也出現了一些戲劇性變化。在一些據說是還原歷史真相的影視作品裡,牟氏地主家族被弄成了重視教育的先進集體,對當地平民子弟的教育普及投過資,出過力。只不知是否受過民國政府的表彰,而「上了電視,登了報紙」,則「亟待有關人士考證」了。但中國有句成語叫做「乏善可陳」的,足以說明,這些早已成為歷史塵埃的地主惡霸們,是難以洗卻罄竹難書的罪惡的。

臨終時的奢侈

說著說著「地主」這個話題,竟然就回憶起少年時代,在一張報紙上曾看到過的一則趣聞,標題叫做《天下烏鴉一般黑,巴基斯坦發現一隻白烏鴉》。內容相當有趣,大意是:人們都認為世界上所有的烏鴉都無一例外地披著一身黑不溜秋的羽毛,但是在巴基斯坦一個叫做白沙瓦的城市郊區,就有人發現了一隻白色的烏鴉,並且圖文並茂地配了一張清晰度極高的照片。白色烏鴉不知果然有否,有多少,咱無力考證。但是萬物一理,天下之大,什麼事情都不是絕對的。

我的一位遠房二伯父,以九十多歲高齡,仙逝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他的祖上,就是名符其實的地主。鼎盛時期,全家四十多口人,一個鍋里摸勺子。負責炊事工作的女人們準備一次午飯,直徑「兩拃」(約四十公分左右)的單餅,就要烙上兩擀餅柱子高(約九十公分左右)高,這還是在女人們因為不能夠下地幹活,飯食實行定量的情況之下,一家人、一頓飯的定量。至於擁有土地的面積,雖然難以確切考證,但是解放以前擁有三掛牛馬兼套的大車,據老人們估量,怎麼也得在三百(舊)畝以上了。

二伯父識文斷字,謙和儒雅。關於這個地主家庭的點滴片段,是老人家生產意識尚清時,斷斷續續地告訴我的。

二伯父的祖父,自幼隨人在山東萊州府的東山裡(現今平度大澤山一帶)紡紗織布,初時身份當然是學徒。十五歲學成,技藝極其精湛,大體相當於現今的技師或工程師,很是被其東家倚為股肱。不過三載時間,就協助其東家發展成為了東山裡同行中的翹楚,自己也成為行中於類似於「開國元勛」一類的人物。其間所獲工銀,「錙計銖累」,不敢枉費一文,終於在十八歲那一年之後自立門戶,令人眼花繚亂地創辦了自己的紡織作坊。因其向來克己寬人,對投奔於其門下的工匠極其厚待。加之經營中信譽日隆,不幾年財富便如滾雪球般增長,終於躋身為同行業中的佼佼者。據當時一同在外創業的鄉人口傳,這位創業有成的老人,盛名之下仍然保持著學徒時的生活習慣,每日口食粗糲,布衣麻鞋,絕無煙酒女色等嗜好。而有幸在其作坊內工作的工匠們,卻無不對自己的伙食和收入豎大拇指。為節省每一文不必要的開支用於買房置地,這位老人甚至傳奇性的一再迴避自己的婚事,只因為成親就免不了要花費彩禮錢。直到三十歲那一年上,才在家人朋友們一再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孝道理論「威逼」下,而不得不小打小鬧地與老家鄰村一勤儉持家的農家女兒成了親。這是清朝光緒年間的事兒了——此時,家中積年購置的土地上已經是騾馬成群了。

誰也想像不到,這位白手起家,勤勞節儉終生,養育了八個兒子的老人家,一生當中最奢侈的享受,竟然發生在病榻之上的彌留之際。那是霜降節氣後的一個晚秋,院落中紅彤彤的柿子掛滿了枝頭。往年此時,柿子成熟之後,連同家中散養的土笨雞生下的雞蛋,那也總是要送往集市上換錢貼補家用的。環伺病榻的子媳晚輩想到都這個時候了,老人仍然固執地連個雞蛋也捨不得吃一個,便眼淚汪汪地一再詢問已如風中之燭的老人,究竟想吃些什麼東西,否則,做子女的便是終生遺憾哪!好在老人家其時意識尚清,也琢磨著的確是這麼個理兒,便點點頭對晚輩們說:「那你們就從瓦罐里拿個烘好(柿子從樹上摘下後,需烘製去澀)的柿子給我吃吧。」然已僅剩幾顆牙齒的老人家一個柿子沒嚼完,就帶著一臉滿足的笑容,「駕鶴西去」了。

黃泥封口鹹菜缸

二伯父的父親排行老八,是家族中乃至全村有史以來唯一的一位秀才。平時苦讀聖賢書,無暇也無意管些田間地頭、春耕夏種或秋收冬藏的勞什子家務事。其時,老弟兄八人已經析箸(分家)。田地房屋啥的,都是族中老人主持平分的。家產拆分後,雖遠不及大家大口時那樣引人注目,但八弟兄每戶仍然平均分得土地八十多畝,外加一掛大車。男讀書便只好女當家,由八嬤嬤掌管家事。那會子,時勢就有些兵荒馬亂起來,一家老小在節儉方面,比起白手起家的老輩真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了。舉個例子,其所在的北海灘,作為馳名中外的產鹽區,雖說肉、蛋、禽、魚這些葷腥之物幾乎從來不上百姓餐桌,但用鹽腌制的芥菜疙瘩卻是家常佐餐之物,然而其家中「路頭」卻並非如此。家中每年霜降後都要腌制上兩大瓮鹽漬芥菜疙瘩,其中一瓮,要倒扣一口鐵鍋,以黃泥封口,直到第二年麥收前一日,才會開封食用的。另一瓮則另有用處。家中請下一位長工,年齡與二伯父相仿,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是從濰縣慕名而來的,飯量很大,據說一頓飯曾經吃下過一百二十個餃子。那一瓮沒有封口的鹹菜,由家中掌炊的女人悉心掌管,或加菜油蒸熟,或調豬肉炒絲,安排的長工伙食是全家乃至全村同期相比最好的。在一個青黃不接的春季,一天中午,平常單獨用餐的長工無意中進到東家用餐的堂屋,卻見東家老少幾口人,正就著上一年腌下的地瓜梗子下飯,每人捧著一個焦黃的玉米餅子(不捧著就散碎了)艱難下咽。當時長工的眼淚就下來了,泣不成聲——要知道,那長工的飯食可常年都是細單餅加白饃饃呢!

農諺說:三秋不如一麥忙,三麥難比一秋長。每年的農忙季節,照例都會請上幾個短工。這些個短工,一般都是外地來的無地或者地少的農民,趁農忙出來打工,掙幾個工錢回去養家糊口的。依照規矩和慣例,午飯必須由女人做好,由東家男人手提肩挑親自送到田間地頭上去陪餐的。八爺雖說是鳳毛麟角的秀才身份,卻也並不拿什麼秀才架子。短工們的伙食呢,麥季是一大瓦罐消暑敗火用的綠豆湯,秋季則是其時連女人們過月子將養身子也難得的小米粥,外加瓤子餅卷豬頭肉管飽,四樣或炒或燉或涼拌的青菜不算,還有一大燎壺老燒酒解乏。陪餐時間久了,短工們便不約而同地瞧出了蹊蹺。東家的餅每次都用一個白飯巾單獨包著,餅里有時卷一根大蔥,有時是幾片菜葉,說是吃不慣葷腥,難道另有玄機?實在狐疑得不行,就有一腦子活泛的智者想出一個歪點子。一次正在收工,一名短工突然倒在地上做腹痛狀,一向拿短工們當兄弟待的八爺自然不敢怠慢,馬上俯上前去詢問「病情」。趁東家俯身問病的工夫,一身手敏捷的青年便趁機飛快地打開了東家包飯的手巾。將那捲餅打開一看,才發現東家平時吃的竟然是一種包皮餅:黑豆高粱雜麵,本是大戶人家農忙時用來喂牲口才使的,僅在外面擀上一層薄薄的白面,烙熟後外觀幾可以假亂真!

大概就因為這些事,八爺家的短工多少年以來都是固定的,再以後外來的短工想擠進這支隊伍也難。另一個事實是,八爺家每季種的糧食,同樣大小的田地,長勢和收成都明擺著強於其他的財東,原因和道理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八爺坐過「老虎凳」

二伯父說,八爺晚年竟然嘗過「老虎凳」的滋味。說不準具體是哪一年了。年根殘臘,一隊過路的八路軍突然登門借糧。要知道,其時糧食金貴暫且不提,日本人的據點可就在庄北一箭之地令人心驚肉跳地安著呢!莊子里毫無疑問也安插有日本人的耳目,若走漏了風聲,那可真是掉腦袋的禍事一樁!然而八爺眉頭都沒皺一下,悄無聲息地安排家人睡下後,自己就開了糧倉,還當場燒掉了八路軍寫給的借條。想不到「怕鬼偏有鬼來纏」,風聲還是走漏到鬼子耳朵眼裡去了。年除夕剛過,偽鄉公所的鷹犬們就拖著八爺上了「老虎凳」,嚴刑拷問八路軍借糧的經過和八路軍轉移的路線,老人家硬是沒有吐露半個字。後來,還是一個偽軍頭目酒後失言說起此事,不禁嘖嘖稱奇:哎呀,都說文人骨頭軟,手無縛雞之力。想不到「八秀才(八爺綽號)」一大把年紀了,老虎凳上青磚都加到六塊了,硬是熬著刑不開口、不認賬,真是奇了怪了,都剃了頭上了綁,就要被「皇軍」槍斃了,家裡花了金元寶,才好不容易託人保出來。就是因為這件事,土改的時候,當年借糧的八路軍首長專門指示工作隊:「這是咱自己人,不同於一般地主……」八爺一家才得以保全,逃過了風口浪尖上體無完膚的厄運。

「八揶巴」家「羊肉垛」

還有一個「羊肉垛」的故事,至今在老家流傳甚廣。老人們教育子女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多做善事,待人如己,常常都要講一講這個故事。說的是早年間,北海灘上的鹽鹼地因無法耕種,每個村子裡無地可種或地少的農戶除外出打工之外,便是放羊。農家有句俗語,道是:家財萬貫,長毛的不算。說的是在那個缺醫少葯的年代,連人都自顧不暇哩,飼養牲畜的人家一旦遇上瘟疫,情況嚴重的便會傾家蕩產,一年甚至數年的血汗一夜之間就會付之東流。每到這時,打饑荒借錢借糧的人便會絡繹不絕。平心而論,從經營的角度出發,此時往外借糧,平斗出平斗進已然是天地良心了,誰不動心思藉機生幾個利息呢?可人家八爺全家信奉的是「真誠清凈平等正覺慈悲,看破放下自在隨緣念佛。」條幅見天價就在書房裡明晃晃地掛著呢,實際也就是這麼做的。無論往外借出的是銀子、銅錢還是糧食,一概不用書券,也不計利息,可想而知,弄得周圍財力相近的財東們頗有看法,因此還得了另一個綽號:「八揶巴(傻的意思)」。

莊戶人有個由來已久的舊俗,便是平時若是欠下了人情,無論窮日子富日子,舊曆年前是務必要還的,否則便會於心不安。所謂「人情大於債。」於是你看吧,一進臘月門兒,提溜著一塊一塊新鮮羊肉上門答謝的淳樸庄稼人,便「咬上了尾巴」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廚房裡頭根本擱不下,好在那時正逢天寒地凍,長工就在戶外用老青磚打個底,天井裡不幾天便會垛成一個羊肉垛,年年如此。關於羊肉垛的處理,還是二伯母描繪的最為生動:「俺婆婆立馬就來了精神頭兒,從早到晚指揮著幾個兒媳婦,見天兒一鍋又一鍋地蒸餑餑、蒸年糕、蒸豆包,她自己踮著個小腳,挎一個圓斗,莊裡那些孩子多辦不起年的,她挨家挨戶地送去過年的乾糧,外加一塊羊肉,一戶也不拉,也不念叨著嫌腳疼了……」而那時家裡女人們過年,用二伯母的話說是這樣的情景兒:「打從正月初一到初三,就吃三天素餶餷(餃子),攙和著幾個餑餑豆包兒啥的,每人頂多分上幾片『促燈兒』(火柴)盒大小的豬肉或是羊肉,還架不住孩子搶呢,可不夠塞塞牙縫兒的,這就是俺女人們一年當中極少見的葷腥兒,再往後就又換了粗糧。俺婆婆也是這樣,誰還好意思說甚麼?」

事情往往就是那樣難以說清楚。八爺借出去的錢糧,到期總是會長了胳膊腿似的,「全須全尾」的跑回家來,從未出現過缺斤短兩的意外。對此,八爺總是這樣感嘆:人心換人心,打從自古以來是錯不了的。

土改擁護新政權

民國時,娘花(方言,即棉花,下同)這種需具備一定水平和種植技術才能伺弄好的經濟作物,在老家那片鹽鹼灘上率先落地,八爺可謂始作俑者。他根本瞧不起那種「大斗小斗」盤剝生財的伎倆:「人生天地間,整天在一灣渾水裡攪合,那是王八勾當。有本事憑良心弄點新鮮事,掙些乾淨錢,白天才吃得香,黑夜裡也睡得安穩!」也就是「娘花」這種「硬梆梆」的經濟作物,使他原本「析箸」時分到名下的八十畝地,不幾年便翻著跟頭漲到了近300畝。最大的意義在於,從根本上結束了鹽鹼地上不長農作物的歷史,使撂荒了多少輩子的鹽鹼地一天比一天搶手起來,依靠種植「娘花」在經濟上翻了身的農戶頓呈雨後春筍之勢。與此同時,祖上留下來的棉紡織廠子也結束了長期以來,不得不從外地高價採購原料的尷尬局面,從此擁有了比較穩定充足的原材料基地。

對於新政權領導下的土地改革,這位老人態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在工作隊召集的動員大會上,他當眾做了這樣的表態:「俺祖祖輩輩勤儉持家,無非就是為了全家人細水長流,吃飯穿暖。但是有句老話說,手大捂不過天來。共產黨的心思我早就琢磨明白了,就是想讓天底下的人頓頓都吃上飽飯,過上好日子,這也正是我當初讀書立業的心思。家裡的幾百畝土地,原本就應當是大傢伙的。這個老理兒,『鬍子(即捻軍)』都明白,咱還能犯糊塗嗎?」

在他的帶動之下,方圓數百里的土地改革轟轟烈烈的開展起來。然而政治終究就是政治,劃分成份時,因為鐵的事實擺在大傢伙面前,八爺老弟兄八個的家庭多數被劃分為地主。

伯父遊街不丟人

文革興起,八爺早已作古。早在長春一家國企工作多年且擔任領導職務的二伯父,因地主成分的家庭背景被革委會遣送回原籍。接受革命群眾批判或游斗時,二伯父與當時其他「地壞反富右」們的「政治待遇」,從表面上看是一樣的,照樣被戴過紙帽子,脊樑上被貼過大字報,但從來沒有哪個大人小孩兒戳過他一指頭。說起那段經歷時,二伯父竟有些得意地「嘿嘿」笑了起來:「人家呼喊口號時,就從沒有人直喊過我的名字,都是吆喝著打倒二爺爺、二大爺啥的,弄得人那些幹部都有些摸不著北了,喜也不是笑也不是……」其實,還有些事情二伯父從來沒有講過,但是當時十分年輕的一位晚輩「革命小將」後來講得繪聲繪色:「二大爺遊街時,一般不用帶晌午飯,無論游到哪個大隊(村),都有貧下中農偷著給他塞上幾卷餅卷豬頭肉,他胃口好著哩,我們那時候和幹部一樣,也就是啃塊玉米餅子,饞得直咽唾沫,都沒少跟著他沾光!」

二伯父彌留病榻時,那位與他年齡相仿早已子孫滿堂的長工,專門從濰縣(現濰坊市濰城區)趕來陪著他,老弟兄兩人手攥著手,還有一段相當有意思的對話,大意如下:

二伯父說:世事無論怎麼變化,還是人心換人心。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祖墳沒被人扒過……

長工說:可不咋的,地主是地主,惡霸是惡霸,不是一碼子事。地主又不丟人,咱是從牙縫裡省出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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