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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我為納稅人代言,義務的

杜甫:我為納稅人代言

渥廬案:王太生兄在書香含光群里的《每日一詩》之《杜甫篇》臨近尾聲。目注其詩中引用了多篇我也曾經小作涉獵的言稅詩,又確實無力再寫一篇類如《太生與太白的千古基情》,特將我的一篇杜甫稅收詩札記翻出來。杜甫的稅收詩與白居易不同,他通常只是把稅收事體一筆帶過而很少如白氏《重賦》那樣通體詠稅。可是,因為他一次次地將稅收、將納稅人放在心上,從一個居於非官方非納稅人的中立情態對國家和納稅人同時抱持學理、情理、心理上的同情,反而讓他的詩在某種程度上呈現為對對政府偏頗稅收設計的置疑者、納稅人利益的維護者、對納稅人願望的代言者。「普天無吏橫索錢」作為一種仁厚公允的道德尺度,是經得住邏輯、歷史和人心推敲的。謹以此稿賀太生兄「工部講座」告一段落,並再一次表達對詩聖處江湖之遠憂其君、不居廟堂之高亦憂其民、達則兼濟天下,窮亦不肯獨善其身高尚情愫的無上敬仰。這比之於正常界面下的聖,還要更聖些。史上有詩聖,人間有大愛。2017年9月15日

在中國詩歌史上,能將「詩聖」、「詩史」、「集大成」三種至高無上的榮譽繫於一身者,杜甫一人而已。儘管元稹當年為杜甫所寫的墓志銘不乏國人已經理解和習慣的諛墓傾向,其評價「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昔人之所獨專矣」仍然經得住了後來「千家注杜」潮流的印證。對於正致力搜集和研究中國歷代稅收詩的本人而言,杜甫的又一重可貴之處,乃在於他在傳世的一千四百多首詩中,涉及到稅收的,即有二十多首!這無疑給了作者一個通過探討詩聖的稅收理想而反思唐代稅史的絕好機會。儘管杜甫的這些詩篇大多僅僅是對稅收意象一筆帶過而很少如白居易《納粟》那樣專以稅收之事為抒寫對象的作品,可正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一筆帶過,反映出杜甫如黃徹所言「其心廣大,異乎求穴之螻蟻輩,真得孟子所存矣」,如李納所言「平生忠義心,多向詩中剖。憂國與愛君,誦說不離口」,心上是時時處處把稅收這種牽連了君民關係的重大事體寄於自己的身上而難以忘懷。

身為一個「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的稅收豁免者,杜甫不僅以他拒絕就任河西尉這樣一個因為要催收賦稅而免不了要鞭笞黎民的官職表達了他對賦稅擾民的反感,更以大量同情納稅人悲苦遭遇的詩篇言明了自己的階級立場。在他以「沉鬱頓挫」的藝術風格達到了中國古典詩歌藝術現實主義的發展高峰的過程中,他的稅事詩在其中佔據了一個相當的位置。

在《秋雨嘆》中,杜甫焦急地期待著朝廷能夠早些下達蠲免受災百姓賦稅的「消息」:

闌風長雨秋紛紛,四海八荒同一雲。

去馬來牛不復辨,濁涇清渭何當分。

禾頭生耳黍穗黑,農夫田婦無消息。

城中斗米換衾裯,相許寧論兩相直。

有著「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等多條警句的杜甫長詩《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對「聚斂貢城闕」有一個全面的描繪: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

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

非無江海志,蕭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

當今廊廟具,構廈豈雲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

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

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

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沈飲聊自適,放歌頗愁絕。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

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瑤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歡娛,樂動殷樛嶱.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

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

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

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崒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

入門聞號咷,幼子飢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

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未登,貧窶有倉卒。

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

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在《枯棕》一詩中,杜甫對「一物官盡取」的不平衡財富分配表達了不滿:

蜀門多棕櫚,高者十八九。其皮割剝甚,雖眾亦易朽。

徒布如雲葉,青黃歲寒後。交橫集斧斤,凋喪先蒲柳。

傷時苦軍乏,一物官盡取。嗟爾江漢人,生成復何有。

有同枯棕木,使我沈嘆久。死者即已休,生者何自守。

啾啾黃雀啅,側見寒蓬走。念爾形影干,摧殘沒藜莠。

「十猶八九負薪歸,賣薪得錢應供給。」這便是杜甫在其《負薪行》詩中所表現的場景:

夔州處女發半華,四十五十無夫家。更遭喪亂嫁不售,

一生抱恨堪咨嗟。土風坐男使女立,應當門戶女出入。

十猶八九負薪歸,賣薪得錢應供給。至老雙鬟只垂頸,

野花山葉銀釵並。筋力登危集市門,死生射利兼鹽井。

面妝首飾雜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若道巫山女粗丑,

何得此有昭君村。

《虎牙行》一詩中,「征戍誅求寡妻哭」的場面歷歷在目:

秋風欻吸吹南國,天地慘慘無顏色。洞庭揚波江漢回,

虎牙銅柱皆傾側。巫峽陰岑朔漠氣,峰巒窈窕谿谷黑。

杜鵑不來猿狖寒,山鬼幽憂雪霜逼。楚老長嗟憶炎瘴,

三尺角弓兩斛力。壁立石城橫塞起,金錯旌竿滿雲直。

漁陽突騎獵青丘,犬戎鎖甲聞丹極。八荒十年防盜賊,

征戍誅求寡妻哭,遠客中宵淚沾臆。

寫及稅收對寡婦這類生活極其困窘者的影響以及表達杜甫「時刻關心那些比他自己還要不幸的人」並自然抒發「五倫之愛以及於元元之民」的詩作,還有《白帝》《又呈吳郎》:

白帝城中雲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峽雷霆斗,

翠木蒼藤日月昏。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白帝》)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

只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使插疏籬卻甚真。

已訴徵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又呈吳郎》)

在稅出多門、「索錢多門戶」的亂世稅收體制下,「石間采蕨女,鬻市輸官曹」、「況聞處處鬻男女,割慈忍愛還租庸」的經典場面一次次被定格在杜甫的詩作中:

磬折辭主人,開帆駕洪濤。春水滿南國,朱崖雲日高。

舟子廢寢食,飄風爭所操。我行匪利涉,謝爾從者勞。

石間采蕨女,鬻市輸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號。

聞見事略同,刻剝及錐刀。貴人豈不仁,視汝如莠蒿。

索錢多門戶喪亂紛嗷嗷。奈何黠吏徒,漁奪成逋逃。

自喜遂生理,花時甘縕袍。(《遣遇》)

歲雲暮矣多北風,瀟湘洞庭白雪中。漁父天寒網罟凍,

莫徭射雁鳴桑弓。去年米貴闕軍食,今年米賤大傷農。

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軸茅茨空。楚人重魚不重鳥,

汝休枉殺南飛鴻。況聞處處鬻男女,割慈忍愛還租庸。

往日用錢捉私鑄,今許鉛錫和青銅。刻泥為之最易得,

好惡不合長相蒙。萬國城頭吹畫角,此曲哀怨何時終。(《歲晏行》)

去水絕還波,泄雲無定姿。人生在世間,聚散亦暫時。

離別重相逢,偶然豈定期。送子清秋暮,風物長年悲。

豪俊貴勛業,邦家頻出師。相公鎮梁益,軍事無孑遺。

解榻再見今,用才復擇誰。況子已高位,為郡得固辭。

難拒供給費,慎哀漁奪私。干戈未甚息,紀綱正所持。

泛舟巨石橫,登陸草露滋。山門日易久,當念居者思。(《送殿中楊監赴蜀見相公》)

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猶劇。畦丁告勞苦,無以供日夕。

蓬莠獨不焦,野蔬暗泉石。卷耳況療風,童兒且時摘。

侵星驅之去,爛熳任遠適。放筐亭午際,洗剝相蒙冪。

登床半生熟,下箸還小益。加點瓜薤間,依稀橘奴跡。

亂世誅求急,黎民糠籺窄。飽食復何心,荒哉膏粱客。

富家廚肉臭,戰地骸骨白。寄語惡少年,黃金且休擲。(《驅豎子摘蒼耳》)

杜甫的心中,薄賦斂乃是一份莫大的功德。連他這樣一個可以不用負擔稅收義務的待官之身都曾經偶爾斷糧甚至不得不去深山採藥然後拿到市場上去賣,負有沉重稅收負擔的百姓們又該是怎樣的難捱呢?所以,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向人灌輸他的輕賦思想。

在讀到元結的《舂陵行》一詩後,杜甫借題發揮而寫下《同元使君舂陵行》,痛陳其「薄斂近休明」的觀點:

遭亂髮盡白,轉衰病相嬰。沈綿盜賊際,狼狽江漢行。

嘆時藥力薄,為客羸瘵成。吾人詩家秀,博採世上名。

粲粲元道州,前聖畏後生。觀乎舂陵作,欻見俊哲情。

復覽賊退篇,結也實國楨。賈誼昔流慟,匡衡常引經。

道州憂黎庶,詞氣浩縱橫。兩章對秋月,一字偕華星。

致君唐虞際,純樸憶大庭。何時降璽書,用爾為丹青。

獄訟永衰息,豈唯偃甲兵。凄惻念誅求,薄斂近休明。

乃知正人意,不苟飛長纓。涼飆振南嶽,之子寵若驚。

色阻金印大,興含滄浪清。我多長卿病,日夕思朝廷。

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孫城。呼兒具紙筆,隱几臨軒楹。

作詩呻吟內,墨澹字欹傾。感彼危苦詞,庶幾知者聽。

在《送韋諷上閬州錄事參軍》一詩中,杜甫感於無論劣政還是「佳政」都是事在人為,一面期待著人們能夠認識到「誅求何多門,賢者貴為德」,一面發出了「必若救瘡痍,先應去蟊賊」的呼籲:

國步猶艱難,兵革未衰息。萬方哀嗷嗷,十載供軍食。

庶官務割剝,不暇憂反側。誅求何多門,賢者貴為德。

韋生富春秋,洞徹有清識。操持紀綱地,喜見朱絲直。

當令豪奪吏,自此無顏色。必若救瘡痍,先應去蟊賊。

揮淚臨大江,高天意凄惻。行行樹佳政,慰我深相憶。

這樣「佳政」難得的心理,便是在天下暫歸太平後,仍然強烈地左右著杜甫。在《釋悶》一詩中,杜甫表達著「但恐誅求不改轍,聞道嬖孽能全生」的擔心:

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復臨咸京。失道非關出襄野,

揚鞭忽是過胡城。豺狼塞路人斷絕。烽火照夜屍縱橫。

天子亦應厭奔走,群公固合思昇平。但恐誅求不改轍,

聞道嬖孽能全生。江邊老翁錯料事,眼暗不見風塵清。

在《病橘》一詩中,杜甫對於在「寇盜尚憑陵」的危機境況下,君主仍然不選擇「減膳」表達了不解:

群橘少生意,雖多亦奚為。惜哉結實小,酸澀如棠梨。

剖之盡蠹蟲,采掇爽其宜。紛然不適口,豈只存其皮。

蕭蕭半死葉,未忍別故枝。玄冬霜雪積,況乃迴風吹。

嘗聞蓬萊殿,羅列瀟湘姿。此物歲不稔,玉食失光輝。

寇盜尚憑陵,當君減膳時。汝病是天意,吾諗罪有司。

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支。百馬死山谷,到今耆舊悲。

在《述古三首》中,杜甫聯繫當世的社會現實性,對如商鞅之類的賦斂之臣表達了不屑:

市人日中集,於利競錐刀。置膏烈火上,哀哀自煎熬。

農人望歲稔,相率除蓬蒿。所務谷為本,邪贏無乃勞。

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任商鞅,法令如牛毛。

在《宿花石戍》一詩中,杜甫對朝中大臣寄予了減賦的厚望:

午辭空靈岑,夕得花石戍。

岸疏開闢水,木雜今古樹。

地蒸南風盛,春熱西日暮。

四序本平分,氣候何回互。

茫茫天造間,理亂豈恆數。

系舟盤藤輪,策杖古樵路。

罷人不在村,野圃泉自注。

柴扉雖蕪沒,農器尚牢固。

山東殘逆氣,吳楚守王度。

誰能扣君門,下令減征賦。

減賦作為杜甫的稅收理想,在《晝夢》一詩中得到了更為明確地表達:不是不讓政府徵稅,也不是要政府無節制地減賦,能夠減輕已經負擔很重的百姓的稅收負擔,少一些對他們源於稅收的騷擾,便已經是謝天謝地了。該詩寫道:

二月饒睡昏昏然,不獨夜短晝分眠。

桃花氣暖眼自醉,春渚日落夢相牽。

故鄉門巷荊棘底,中原君臣豺虎邊。

安得務農息戰鬥,普天無吏橫索錢。

然則杜甫對納稅人貧苦遭際的同情,主要限於他們在自身收穫不多的情況下,還要負出相當的稅收貢獻以養活那些不以他們為意的人。從「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儒家雙向立場出發,他並不主張百姓因為不堪稅負而逃亡,尤其不主張他們揭竿而起,成為政府的對立面。這樣的一種中立態度,既符合杜甫的官方身份,又吻合多在流亡和貧窮中渡過的階級立場。同時,杜甫的愛民從來不會與忠君相矛盾,這也使得杜甫的言說更有廣大視界里的說服力。在他的身上,忠君思想和愛民思想一直是統一在一起的,即「葵藿傾太陽」和「窮年憂黎元」的心曲都建立在「致君堯舜上」這一世界觀體系中,如白居易一般的「惟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貫徹的都是「上感下化」的立場。王安石的詩句也印證了這一點。他在《杜甫畫像》一詩中曾經寫道「吟哦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常願天子聖,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寒颼颼。」王安石的朋友王令在《讀老杜詩集》中寫道:「自是古賢因發憤,非關詩道可窮人。」蘇軾則在《次韻張安道讀杜詩》中稱頌他為「詩人例窮若,天意遣奔逃」。李綱的《杜子美》一詩最為可觀:杜陵老布衣,飢走半天下。 作詩千萬篇,—一干教化。是時唐室卑,四海事戎馬。愛君憂國心,憤發幾悲吒。孤忠無與施,但以佳句寫。風騷列屈宋,麗則凌鮑謝。筆端籠萬物,天地入陶冶。豈徒號詩史?誠足繼風雅。

著名的詩作《兵車行》最能體現這樣一種雙重擔憂。在男丁們「被驅不異犬與雞」地出征開邊之後,「租稅從何出」的可怕情景浮現於詩人的眼前: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

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闌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

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

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是嫁比鄰,

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甘林》一詩極力主張寧肯死於王命,也不要造反:

舍舟越西岡,入林解我衣。青芻適馬性,好鳥知人歸。

晨光映遠岫,夕露見日晞。遲暮少寢食,清曠喜荊扉。

經過倦俗態,在野無所違。試問甘藜藿,未肯羨輕肥。

喧靜不同科,出處各天機。勿矜朱門是,陋此白屋非。

明朝步鄰里,長老可以依。時危賦斂數,脫粟為爾揮。

相攜行豆田,秋花靄菲菲。子實不得吃,貨市送王畿。

盡添軍旅用,迫此公家威。主人長跪問,戎馬何時稀。

我衰易悲傷,屈指數賊圍。勸其死王命,慎莫遠奮飛。

在辛文房所著的《唐才子傳》中,杜甫是以一介狂生的形象出現的。他對於自己的「恩主」嚴武的一些不滿,甚至成為讓後者差一點做出誅殺詩聖之事的由頭。然則在杜甫的詩歌實踐中,他對於嚴武這個賦斂之臣的一些腹誹之詞,卻大多是通過比較柔和的反諷方式表達的。

《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如此稱道「效死而民弗去」的極端稅收遵從,被郭沫若說成是杜甫「與田夫野老相狎盪」後使用的「曲筆」:

步屟隨春風,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

酒酣誇新尹,畜眼未見有。回頭指大男,渠是弓弩手。

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前日放營農,辛苦救衰朽。

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遺能住否。

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感此氣揚揚,須知風化首。

語多雖雜亂,說尹終在口。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

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

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

《客從》一詩,杜甫也寫得很含蓄:

客從南溟來,遺我泉客珠。珠中有隱字,欲辨不成書。

緘之篋笥久,以俟公家須。開視化為血,哀今征斂無。

在杜甫的詩作中,不乏對「稅收地理」的清晰認知。比如他對洛中和西蜀稅收地位的強調:

洛下舟車入,天中貢賦均。日聞紅粟腐,寒待翠華春。

莫取金湯固,長令宇宙新。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有感五首》)

黃河西岸是吾蜀,欲須供給家無粟。

願驅眾庶戴君王,混一車書棄金玉。(《黃河二首》)

杜甫「盜賊本王臣」的思想曾經引起過很多人的研究。盜賊並非天然為盜賊,是因為某些事由被逼而為盜,這在亂世中表現地相當充分。在他的眼中,如果不在稅收等方面厲行儉德,會有更多的百姓融入盜賊的行列中,由此很是揭示了不同的稅收政策所導致的兩極景觀:操作好了是安居樂業,操作地不好便是煙塵四起,「民疲於賦斂者多歸之」。如范祖禹所言:「自古盜賊之起,國家之敗,未嘗不由暴賦重斂而民之失職者眾也。」

在《送顧八分文學適洪吉州》中,杜甫便強調了一味誅求可能導致的「崩騰戎馬際,往往殺長吏」的結果,以此奉勸為官者「請哀瘡痍深」而對賦斂之事多一點惻隱之心:

中郎石經後,八分蓋憔悴。顧侯運爐錘,筆力破餘地。

昔在開元中,韓蔡同贔屓。玄宗妙其書,是以數子至。

御札早流傳,揄揚非造次。三人併入直,恩澤各不二。

顧於韓蔡內,辨眼工小字。分日示諸王,鉤深法更秘。

文學與我游,蕭疏外聲利。追隨二十載,浩蕩長安醉。

高歌卿相宅,文翰飛省寺。視我揚馬間,白首不相棄。

驊騮入窮巷,必脫黃金轡。一論朋友難,遲暮敢失墜。

古來事反覆,相見橫涕泗。向者玉珂人,誰是青雲器。

才盡傷形體,病渴污官位。故舊獨依然,時危話顛躓。

我甘多病老,子負憂世志。胡為困衣食,顏色少稱遂。

遠作辛苦行,順從眾多意。舟楫無根蒂,蛟鼉好為祟。

況兼水賊繁,特戒風飆駛。崩騰戎馬際,往往殺長吏。

子干東諸侯,勸勉防縱恣。邦以民為本,魚飢費香餌。

請哀瘡痍深,告訴皇華使。使臣精所擇,進德知歷試。

惻隱誅求情,固應賢愚異。列士惡苟得,俊傑思自致。

贈子猛虎行,出郊載酸鼻。

據研究者稱,杜甫是第一個在其詩作中大量描寫底層人民生活的詩人。我們自然也可以引申說,他是第一個將納稅人的具象生活場景寫入詩中的知識分子。作為一個在中國詩歌史上頗有代表地位的人,他從一個非官方、非納稅人的客觀立場上提出的「普天無吏橫索錢」的理想,應該是每一個有良知的人都能接受的治稅分寸。輕徭薄賦如不可得,希望也不要橫徵暴斂。詩人如此想,納稅人也如此想。

讀及杜甫其人其詩,我不由得想起歐陽修的《堂中畫像探題得杜子美》:風雅久寂寞,吾思見其人。杜君詩之豪,來者孰比倫。生為一身窮,死也萬世珍。言苟可垂後,士無羞賤貧。「達則兼濟天下,窮卻不肯獨善其身」的他能以「怒目金剛式」的筆法揭社會之丑而不懼「性褊躁,無氣度」「村夫子」的冬烘惡名,足可為納稅人之忠實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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