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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綠鵝(五)

劉宏宇,常用筆名:毛穎、荊泓,實力派小說家、資深編劇,北京作協會員。著有《管的著嗎你》《往事如煙》《紅月亮》等多部長篇小說。主筆、主創多部影視劇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諜戰劇)、《危機迷霧》(38集諜戰劇)已在央視、北京大台播出,《婚姻變奏曲》(30集情感劇)、《阿佤兄弟》(電影)已拍攝完成。

小說:綠鵝(五)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05 誰都不是省油的燈

那天,時近黃昏。我在外邊閑逛了大半天回到家,葉子說沒面了,叫我陪她一起出去買,順便再買些副食。於是倆人稍適準備過後一起鎖了門往外走。剛一出院,兩人的腳步就同時收住,僵在當場——對面,柴松一個人悠哉悠哉地正走過來,眼睛直勾勾瞄著這邊。我們幾乎同時看見對方,還沒等反應,他已經幾步趕到近前。

「哎喲!……果然不出所料……」我壓根兒沒聽明白是怎麼回事。他走上前,停下腳步,忽然一揖到地,說了句我做夢都沒想到的話——

「葉大姑娘,久違!小可這廂有禮了!!」

——天哪,他不是在招呼我,而是——「葉大姑娘」?——葉子?!難道他們認識?我第一次看見柴松低頭彎腰地跟女人打招呼!

「柴爺,好久不見,你好么?」身後響起了葉子的聲音,異常鎮定、平靜,好象早有預料。

「托福,好是還好。不過葉大姑娘面前,柴某怎敢當這個『爺』字?折殺小可了!」

我象遭了雷擊一般愣在當地兒,身後的葉子好象一剎時變成了陌生人。

「別客氣,還好就好!」葉子冷冷道。「怎麼了,想起到這邊走走?」

「不瞞明眼人,柴某這是專程來探訪的。說起來還多虧了我這兄弟,」說著指了指我,順手撩起長長的圍巾,十分愛惜似的撫摸著,「要不是楓老弟把這個傳到我手上,我也斷不敢信,大姑娘竟然駕臨北城,還施恩垂愛我手下兄弟一番……」

「過獎了!」

「不過不過,一點兒不過。我找了十七、八個編織好手,竟然看不出玄妙究竟,除了大姑娘之外,京城還哪兒來這等神技?!」

「又過獎了!」

「大姑娘太客氣了,柴某這可是真心話。我這兄弟鹵莽好鬥,蒙大姑娘錯愛,柴某在這兒代他謝過了……」

「甭客氣!他——就那麼回事兒吧。還小孩兒呢,懂什麼?」

我聽著她的話,越發覺得眼前這個人不是我所認識的葉子了。

「怎麼樣,來了這麼久,柴某也不知道,今兒個既然知道了,就容我補個禮數——賞臉到寒舍喝一杯,吃吃飯如何?」

「當然可以……」

「楓郎一塊兒去吧……」柴松轉過頭笑眯眯看著我。

「唉,他就算了吧。」葉子說話了,「他才滾了幾天兒,配跟你我平起平坐嗎?」

——到底怎麼了?有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兒?!

「也對!那——楓郎,捨得割愛嗎?」還是那付笑眯眯的樣子。

「不用問他。」又是葉子,不,是那個忽然變了一個人的葉子的聲音。「不過容我回去把這套家什撂下,再順便拿點東西。柴爺有耐性在這兒等會兒嗎?」

「什麼話?大姑娘發話,柴某敢不從命!」說罷側身彎腰,伸手朝院內做了個「請」的手勢,沒有一絲的做作,在我看來甚至滿帶虔誠——他對他親爹恐怕也不會這樣!

葉子輕輕拽我的袖子,我象鬼上身了似的木獃獃跟她進了院。

當約莫著肯定避開了柴松的視線時,她猛地摟住我肩膀,以排山倒海的力量拉著我急匆匆趕回家門前,「嘩啦啦」開了鎖,一把把我拽進屋,隨手「砰」地把門關得死死的。

「小楓,好好聽著。我知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事兒還多著呢!但你必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今兒以前姐跟你說的話沒有一句是假的。你要是信我就忍忍,等著我。不管你信不信,都必須按我說的做——一會兒我走了,你立馬鎖上門也走,走得越遠越好。別找柴松、別找我,也別找二軍;所有熟人家和經常去的地方都別去!對了,也別去南城。事關生死,千萬要聽話!把家裡所有的錢都帶上,不管家裡發生什麼事都別回來,起碼過倆禮拜再偷偷回來看一眼。要是我不在就別進來,也別讓人發覺,我知道你能做到。直到哪天你看見我在屋裡安安穩穩的再回來……別犯傻了,來不及了。一定得記住我的話——相信我……」

她用機關槍的速度和蚊子般的聲音說完了這些話,馬上轉身翻東西。黃昏的陽光下,我隱約看到她把那付織襪子的長針用破布裹嚴,和幾件隨身衣服一起包成了一個小包裹,挎在臂彎上,站在屋子中央左左右右地把屋子看了一遍,然後一步步走到門口,拉開了門。高佻的身影映在黃昏的余光中,灰暗、模糊。她回過身,我知道她在望著我,但什麼也看不清。

「小楓,我走了……」聲音沙啞得可怕,「記著,葉子的心是紅的、是真的、是你的!」說罷扭身衝出門,頭也不回地走了,灰暗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院子的拐角處。

小說:綠鵝(五)

我愣在那兒,腦子裡一片麻木,渾身冰冷,恍若隔世。這一連串的變故中沒有任何一環是我可能事先想到的,好象一場噩夢。剎那間,難道我日夜祈禱的美好日子就化為泡影了么?究竟以往是夢,還是現在是夢?……

我無力地跌坐在地上,斜靠著床邊。幾乎停頓了的頭腦竭力想著,回憶著。夜幕慢慢降臨了,使本來就昏黯無光的黃昏變得更加暗淡渾濁。

柴松和葉子原先是認識的,這一點可以肯定。可為什麼葉子從沒提起過?他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又是什麼關係?柴的恭敬不是開玩笑——他從不開這樣的玩笑,葉子的冷淡也很明顯。對了,她從不讓我在她面前講他的事兒,還說過他「長不了」,聽得出她很恨他。如果說葉子也是「道兒」上的人,那輩分一定很高,至少和柴平輩,鬧不好還得高。那就奇了,一則沒看出來,再則也不至於大過年的無家可歸,穿得破成那樣兒啊!想想那得混了多少年了,頂不濟身上也得有上千,斷不至於慘到那份兒上。上岸了?那幹嗎柴松一叫就跟著去了?又幹嗎那麼慌張地交代那麼些話?對了,她都交代了些什麼來著?……慢著,先把事想清楚點兒了再說……

他們的關係肯定不一般,連能織一手好活兒柴松都知道。他一批又一批大方地收毛線活兒是不是就為了找她?找她?幹什麼呢?她好象在躲著他,瞧那付一見著他就如見活鬼的樣子。既然認識,又何必躲呢?對了!那兩個人!去年夏天在車上堵她,試圖架走她的那兩個人——從來沒見過,也應該算是高手了——截她,看把她嚇得……「你救下的不是我的清白,是我的命……」那倆人難道要殺害她?!他們跟柴松有什麼關係?該不會有什麼關係吧,從來都沒見過。再說,要是有關係,那豈不是柴松想害她了?她能不明白嗎?不能!真要是柴松要她的命,剛才她會不顧一切跑掉的,就象去年夏天那次。雖然柴比起那兩個人兇狠十倍,可還有我呢!拼了命也可以阻住他幾分鐘,她肯定會已經跑得很遠了。不象,柴松辦事兒不是這個勁兒,要想「做」她就不會一個人來,甚至根本就不會露面,也就是說,她暫時還沒有危險……想到這兒,不覺鬆了口氣。

葉子,你到底是誰?溫柔、體貼、勤勞、靈巧,和那些好吃懶做的「圈子」簡直天上地下,怎麼也扯不到一塊兒去。可你為什麼偏又是什麼「葉大姑娘」?你曾在我父母面前,不,是遺像前磕過頭,你曾給過我從來沒有過的愛和幸福,可卻怎麼一陣風似地跟著柴松走了呢?到底哪一個是真的?……

葉子,你留給了我太多的迷團:公共汽車上的圓滑處事,死胡同里兩個亡命徒的追殺,明艷照人不可多得的夏裝,破敗不堪、形同乞丐的冬裝,教我堂堂正正地做人,自己辛辛苦苦地持家,驚世駭俗的巧手,辛勤勞作的真誠,體貼入微的照顧,不談過去的怪癖,還有「不幹凈」的自我表白,乳房上森然在眼的傷疤,還有——「葉大姑娘」的稱呼……你到底有多少事沒有告訴我?你到底是誰?!是我敬重、熱愛的姐姐、妻子,還是傲視「江湖」,連柴松都得畢恭畢敬的「葉大姑娘」?!

她臨走之前都囑咐什麼來著?我該信還是不該信?不信又該信什麼?——她說要我相信她。相信什麼?「葉子的心是紅的、是真的、是你的……」她說要我記住她的話,記住什麼?別找她,別找柴松,別找二軍,別找熟人,別去經常去的地方,還有……別去南城……為什麼?還什麼「走得越遠越好」,還什麼等她一走,立馬鎖上門也走——立馬鎖上門也——走!天哪,怎麼現在才想起來?!該死該死,她說的沒錯!她說不讓我去的地方都是別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她讓我去的地方是別人找不到的地方,那個地方叫「越遠越好」。甭管別的,這總沒錯兒。這是脫離危險的最好的辦法。可我會有什麼危險呢?甭管那些個了,躲躲總歸沒壞處……他媽的,真是豬腦子!這麼半天才想起最有用的事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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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躍而起,飛速穿戴整齊掖上刮刀出了門。外邊颳起了大風,冷颼颼的,濃密的雲層遮住了月光,天空一片漆黑。我一邊鎖門一邊想到一個好地方:那是北郊一個廢棄的建材堆場,有很多預製板和空心的能裝下好幾個人的洋灰管子。有一次我幫柴松出城送東西給張家口來的一傢伙,一個人回來時趕上大雨——大得嚇人的暴雨。剛走到那兒水就到了膝蓋,眼瞅著回不去了,就爬上了二層的管子,在裡面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水退得差不多了也沒見著一個人。那是個好地方,保準兒沒人知道……一邊想著一邊收好鑰匙急步走出院子,在路燈昏暗的光線指引下放開腳步。可是——已經晚了!

迎面過來一條大漢,黑蒙蒙的影子幽靈般無聲地奔來——他不是幽靈,幽靈手裡不會拿棒子!我猛轉身朝反方向跑,迎面又是一條高大陰森的黑影,手中晃動著同樣的棒子!

我停住了,開始後退,又停住……兩條長長的黑影已經近在咫尺,其中的一條已經開始遮蓋我的影子。我無奈向牆邊退去,手伸進褲兜握住了刮刀的刀柄,腳下卻不知怎的有些打顫。

兩條影子忽然同時朝我竄來,我急步跳開,一肩膀撞到了水泥電線杆。還沒來得及再動,迎面一條黑色的長條兒「呼」地劈頭砸了過來——一瞬間我嗅到了鐵器的寒腥氣——是鐵棒,一下就能把我的腦袋砸得稀爛的鐵棒!我不顧一切地側身閃開,鐵棒也鬼魂似的跟著變了方向,閃電般又橫掃過來,目標依舊是我的腦袋。我拼了命地在間不容髮的瞬間低下身子,「當」的一聲脆響,鐵棒重重敲在了電線杆上,迸射出瘮人的火花,飛濺的水泥碎塊兒擦過我的面頰。後面又響起了陰風,我奮力側身貓腰,一個滾兒翻出去,又是「當」的一聲,飛出來的水泥塊兒「噼里啪啦」地撒落在老大一片路面上。我抽出了握著刮刀的手,放棄了抵抗——不抵抗,全力逃跑,或許還能逃走;抵抗則肯定不是對手,而且照這個架勢,一旦落敗肯定要送命。莫非那一直深深忌憚著的暴屍街頭的日子就這麼來了?……

一陣迅疾狂驟的左突右閃和雨點般瘋狂襲來的致命打擊過後,我的動作有點跟不上心思了。兩個傢伙把逃路封得死死的。終於,一個躲閃不及,鐵棒從背後重重擊中了肩頭。「啊!」伴著緊隨著骨斷筋折般的劇痛而下意識發出的慘叫,我一下子撲倒在地,頭頂上另一根鐵棒尾隨而至。我咬牙就地橫滾,閃開了這一下,小腿肚子卻防不勝防地又挨了一下,疼得鑽心。好在是腿肚子,要是迎面骨,這一下我就得成廢人!幹嗎下這麼狠的手?!

我已無力躲閃,身體縮成一團,雙手緊緊捂住腦袋在地上徒勞地滾來滾去。後背、屁股、大腿上挨了不知道多少下。我在疼痛中變得麻木,一口鮮血「咕咚」一下涌了出來,帶著暗紅色的泡沫吐了一地。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雙眼簡直睜不開了,疼痛的感覺好象正慢慢飄走,抱著腦袋的手也一點點兒鬆了開來。

瘋狂的打擊不知什麼時候停止了。我象死人一樣被拎起來,渾身沒有一塊兒骨頭能使上勁,頭「嗡嗡」作響,耳鼓帶著劇痛狂跳著。嘴角麻木,嘴半張著,緩緩湧出的血絲哩哩啦啦垂在胸前,腦袋變得好象有幾千斤重。朦朧中只聽耳畔響起了陰森森的聲音——「楓郎,柴爺請……」遙遠、飄忽、冷酷,好象地獄裡勾人魂魄的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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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場春雨和著寒意「唏唏簌簌」地在昏暗的夜晚降臨。乾涸許久的大地立時鋪上了水霧,泛著冰冷、潮濕的氣息——我從未覺得離土地、離寒冷這麼近過。冰一樣的雨滴滴在低垂的頭頂上、脖子上,將我從垂死的麻木中喚醒。渾身的傷痛和滿心的不解驟然間又重新湧來。我沒有力氣和勇氣抬起頭,任由兩隻黑手架拖著蹣跚而行,心裡一遍遍茫然地叨念著:「這是怎麼了?為什麼?……這就是死么?這就是我的結局?……」

柴松家的堂屋。燈光昏暗得我幾乎認不出這間屋子和他的臉。我被按跪在地上,雙肩重重被兩隻黑手壓著,平鋪在地的小腿上踏著兩隻幾欲將我碾碎的腳,面前高處晃動著柴松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旁邊還隱約浮現著一張女人的臉,蒼白、平靜,美麗如畫,冷漠似冰。

兩腮同時挨了重重的一拳。我下意識地把脖子伸向前,嘴裡發出痛苦的悶哼。「楓郎啊!你好大膽!」柴松的聲音,「也不打聽打聽,葉大姑娘是什麼人……真沒想到,你小子不言不語地藏這麼大的賊膽兒……」

低垂的臉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腳,頓時金星四射,口鼻咸腥,腦袋象沒了似的。我無力地歪向一邊,頭髮卻被一隻手緊緊從後面抓住,被迫仰起臉,視線中夾著暗紅的血絲,眼中的一切都顯得模糊不真。

「實話告你吧,葉大姑娘是四城天字第一號的大姐,好幾代把子的人褥子,跟我也有淵源,你犯了欺師滅祖的忌了。沒辦法,只有對不起你了,要怪就怪她吧……」

胸口,上腹接連受了重踢,我一下子翻了過來,仰面倒下,頭「咚」地一聲撞在堅硬的地板上,鮮血噴泉般從嘴裡噴出,又落下,糊在臉上。我好象跌進了深不見底的淵地,滿眼漆黑;而後,忽然眼前一亮,耳畔傳來悠遠的嗡嗡的聲音,好似春天晴空里響起的鴿哨,身子輕軟得好象離開了所有的依託,離開了所有的疼痛,一種從未感受過的甜絲絲的味道席捲而至——我感到自己彎曲著的身體正緩緩伸展開來——啊!謝天謝地,就要死了,馬上就要死了……

「我說,人命不能出在你手上……」女人的聲音,沙啞中摻雜著絲絲甜美的女人的聲音,是葉子嗎?……葉子又是誰?……我從飄渺中又回到現實,周身劇烈的疼痛重新捲來,震顫著每一根神經,那個女聲依然響在耳邊——

「弄回去算了。收了攤子,打上招呼,讓他自生自滅去不更穩妥嗎?……不然,還不是白白臭爛了你這塊地兒,你還落個大方……」

「你意思留著這張嘴繞世界說?……」柴松的聲音。

「說?跟誰說去?誰信?真玩兒出這條命來,那才一萬個屎盆子都扣著你呢!這是你的人,誰不知道?要是沒了,不找是不找,一尋摸第一家兒就是你……」

「嘩啦」一盆冷水潑到臉上、身上。我一激靈睜開眼,一隻手揪住我頭髮,生生從地上把我整個人拽得半跪半卧起來。冷水沖得疼痛略微減輕了些,眼前的景象也由一片混沌變成了模糊的輪廓。

「楓郎——」柴松的聲音,就是前面那個坐著的男人,一手攬著一個同樣模糊的女人,「怎麼說也是這麼些年了,我也得對得起你不是。這事兒就這麼算了,到此為止。你我打今兒起算掰了!往後地頭兒上甭想接著混!以往的事兒露出半個字兒去,可沒今兒這麼客氣了……聽見沒有?!」

「柴爺……」我掙扎著起身,直愣愣地跪著。

「甭叫,趁我還沒後悔趕緊滾!」

「不!柴爺!」我不知哪兒來的力量,忽然大叫起來,驚得柴松和懷中的女人一凜。

「我求你最後一件事,念在我為你拼過命的份兒上,你得答應我!!」眼中好象要冒出火來似的,灼熱難當。

「說!」

「殺了我!」

「不行!」

「殺了我!!」

「不行!!」

「柴爺!……」我重重地磕了個響頭,腦子裡頓時被疼痛和眩暈攪得天翻地覆,「柴爺!!」我搖搖晃晃勉強撐起身子,頭又重重磕下去,眼中的灼熱化成滾燙的淚水「滴滴答答」落了一串,頭暈得看不清任何東西,甚至已辨不出身在何處。「柴爺!!!」我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嘶喊著,頭又重重磕向冰冷的地面。終於在一片混沌中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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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第一眼便看到窗外明媚的陽光。對面遠處屋頂上的灰瓦還殘存著尚未完全風乾的水漬,一絲細細的小草夾在瓦縫中,被強勁的風吹得幾乎貼在瓦上——是蓬新草,在強風中洋溢著新的脆弱的嫩綠。我慢慢抬起一隻手抓住床沿試圖印證眼前的一切,剛稍一動,周身的疼痛便如潮水般洶湧而至——我還活著,活在明媚的陽光里,活在深重的傷痛中……

枕邊有個網兜,裡面是一些罐頭、一盒點心和一個信封。我用因為渾身疼痛而顫抖不已的雙手掏出信封,抖落出內容——一疊糧票、鈔票和一張窄窄的字條——再哆哆嗦嗦地揀出字條展開——「好自為之!柴。」

我想起了所發生的一切!

我明白了所發生的一切!!

我沒有死,也沒有拒絕字條和錢物——我接受了一切,接受了過去和所有的人給予過我的一切——痛苦、溫暖、誠實和欺騙!

我用柴松留下的錢蹣跚著去醫院胡亂開了些葯回來,花了半個多月等待傷痛的遠去、元氣的恢復。二軍來看過我一次,被我轟走了;張大媽來敲過兩次門,我沒有應。所有攤開的、合上的書連動都沒再動過。我靠涼水、罐頭和乾糧維持著生命,將養著傷痛,整日整夜地歪在床頭,一次又一次地在腦海里重複著回憶、失落、絕望,再回憶、再失落、再絕望的輪轉……

那回憶中,有幸福童年的幻影,有痛失父母的傷悲,有血腥蠻惡的爭鬥,也有光輝燦爛的幸福;有留戀、有心悸、有痛苦也有疑慮;那失落中,有孤獨無援的苦楚,有賣身為匪的懊喪,有永駐溫愛的祈盼,也有祈盼破滅的凄涼;而後就是絕望,對未來的絕望,對自己的絕望,對幸福的絕望,對整個世界的絕望……

柴松,把我拉入罪惡深淵的魔鬼,把我救出牢獄、甚至是懲辦的槍口的恩人。我為他出生入死、刀山火海地打天下,背棄了父母的希望,背棄了自己的良心。何以為了一個女人就痛下殺手,欲置之死地而後快?而後再象破工具一樣一腳踢開……我欠他什麼?!我欠他的有這麼多嗎?!!

葉子,我真心愛戀的女人,我曾準備相依為命的大姐姐。帶給我明艷、燦爛的影子,帶給我溫柔入微的關愛。為什麼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冷酷、輕浮,對罪惡的法則駕輕就熟?一天前還依偎在我的懷裡,撫弄著綿綿愛意,一天後卻投入了柴松——一個與我里里外外相差千里的人——的懷抱,用那張向我道過娓娓情話的嘴發號施令,抉擇我的命運……這絕對是兩個人,可又真真切切地都是她。我不會錯,院子門口初見柴松時愣愣地呆立在旁的身體是她的,曾與我相擁相愛;柴松身邊那張蒼白的臉是她的,曾展示給我夢境般的美艷,給予過我無比燦爛的笑容;與柴松商量如何處置我的沙啞的聲音也是她的,曾向我傾訴過衷腸,表達過真誠的愛戀……可是,究竟哪一個是真的?亦或都不是真的?為什麼不讓他殺死我?為什麼留下我的命又斷絕我的生路?為什麼會判若兩人?又為什麼要闖進我的生活?難道是在騙我?可為什麼?騙我什麼?騙走了我的愛和信賴?還是在騙我們倆?……葉子,你到底是誰,到底是什麼人?從何而來,欲往何方?你留給了我多少不解,你帶給了我多少幸福,你又帶給了我怎樣的苦痛和災難?……

葉子現在在哪兒呢?是不是還在柴松那裡。她好象很討厭他,甚至,很恨他,可卻毫不猶豫地跟他走了,毫不掩飾地在我面前靠進他的懷抱。她跟他說話時的調子、聲音跟和我在這間屋子裡度過那些日子時的是何其相似?難道她跟誰都可以這樣娓娓道來的嗎?

柴松是怎麼說的?她是幾代把子的「人褥子」,是「四城天字第一號的大姐」,難道真的是?如果是,而且跟柴也有「淵源」,那麼她要是真討厭他、恨他,完全可以不理睬他,甚至用她的權威保護我,保全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是否真的還象以前那樣,或者說象我以前認為的那樣真實而有意義?)。可她沒有,她沒有保護我,也沒有盡哪怕一點點的力保全別的什麼。我這個連整學都沒上完的孤兒,竟真的相信自己能得到一份不期而至的真愛,一個不期而至的愛人。或許她對我的一切都是假象和偽裝,或者是一種喘息,一種不得已。惟有那個「不幹凈」的說法還顯得真實可信——看看乳房上的劃痕,再看看她投入柴松懷抱的樣子——「人褥子」,「天字第一號的……」,「淵源」……還有,夏天被追殺的事情!

記得兩年以前,我也曾幫柴松料理過一樁「家事」——我和另外不認識的兩個人,被一個女孩帶著找到另一個女孩,一道出門後奔了什剎海。天黑著,走到一處後,我按事先的指令阻住帶路的女孩,那兩個傢伙突然捂住另一個姑娘的嘴架起來七拐八拐地消失了。我當時懵了,忘了按事先的指令把手中攔住的姑娘打暈。她蹲在地上無聲地啜泣,嘴裡喃喃地說著:「她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了,我害了她……」我沒有理會,徑自走了。四天後,聽說從什剎海撈上了一具女屍,才十五、六歲……那兩個女孩後來再沒見過,那兩個兇手也不是追殺葉子的人,卻有些象是葉子走後當晚把我劫到柴松家的人——從來沒見過正臉兒,也很少聽見他們說話……

串起來了,完全串起來了!事情應該是這樣的——

葉子可能遇了什麼事兒,在原來的把頭床上混不下去了,於是準備跑來找柴松。怎奈中途就被追上了,幸好被我救下,心理存著一點感激,又見我在柴松地面兒上放膽惡鬥,知道必是他的手下。為了不讓我明白太多,假意出城,實際上是去找柴松!結果不知道為什麼一直都沒找著,於是破落成那付樣子,滿懷對柴的怨恨,沒辦法又投奔了我——我能幫助她找到柴松!她先穩住我,等待時機。在我這裡很安全,除了柴松,別的人都不大可能貿然闖來,特別是追殺她的那兩個人。她織出毛活兒讓我四處兜售,也很可能是想通過這個讓手眼通天的柴松知道她在我這兒。只是她不知道我恰恰把毛活兒全賣給了他(見鬼!我幹嗎要這麼做?!),所以當柴松那麼快就找來的時候愣住了,之後很快便回過神來,跟他走了。臨走時,大概是為了穩住我,或者是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吧,囑咐我離開家躲得「越遠越好」,以免發生後來的事,或許也是以免後來發生的事引起我的猜疑。可我沒聽她的——忘了,晚了,還是遭了這一劫。她怕弄出人命來給姓柴的和她帶來麻煩,便勸柴放了我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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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什麼花那麼大的力氣幫我持家,又把身子給了我呢?大概是為了讓我深信不疑地護佑她吧;更何況,她本就是「人褥子」,多墊一個人也無所謂。真是個美妙尤物,讓人愛不釋手、沉迷忘命!難怪是「天字第一號」的「葉大姑娘」。臨走時還一個勁兒地讓我相信她!假設我真的照她說的及時跑掉,很可能柴松還真就找不著我,我也就不會聽到對她的介紹,不會見到那比身上的傷痛更令人心碎的情景;我也就還會一直抱著滿腔的疑問苦苦隱藏、苦苦等待,直到看見她回來——我也許永遠也等不到那一天!我終究會失去耐性闖回來的,同樣還會遭此一劫。其時她已然在柴松那兒登堂入室,過去的一切就是喊得震天價響也不會有人聽、有人信……或者她混不下去又跑回我這兒,憑那張巧嘴不定會怎麼把我糊弄住,就是乾脆象原先那樣對發生過的事諱莫如深,隻字不提我也照樣沒辦法,只得由著她。她還是溫柔體貼的大姐姐,我還是蒙在鼓裡的小弟弟,用滿腔熱情關愛人老珠黃、殘花敗柳的她……多好的計劃!要麼,一旦她想要柴滅我之口或施以懲戒,只要往屋裡一呆,我就會自投羅網、束手就擒……真讓張大媽說著了——她的確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豈止?!

當我最終很利索地翻身下床,把所有已變得遙遠的傷痛徹底甩給那張床的時候,我已完全確信了自己的分析和推想。當我甩動僵直的四肢,重新又恢復了人的力量——十七歲男孩的力量的時候,也把心痛和傷感甩出了依然奔騰著年輕血液的身體。當我活動著的骨節發出清脆的蓄勢已久的「劈啪」聲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竟也把那些不可磨滅的記憶甩到遙不可及的遠方去了。

柴松,謝謝你!給我上了人生的一堂大課,教會了我怎樣昧著良心去謀生;教會了我識破幾乎陷我於死地的騙局!謝謝你的一頓好打,讓我還掉了欠你的所有!也謝謝你給我的險惡經歷,讓我有勇氣面對一切……

葉子,謝謝你!給了我從沒有過的、以後也不會再有的幸福的感覺和美好的憧憬。謝謝你給了我一個短命但卻溫暖的家,給了我殘破卻美麗動人的身體;謝謝你為我用心編織的毛衣、襪子以及愛的夢境……不管是真情還是假義,不管是真誠還是欺騙,我都真心地感謝你……

我打起精神,邁著堅實的步子走到門口,推開房門——明媚的陽光、和煦的春風和萬物煥發的勃勃生機迎面撲來,剎那間把我包圍、淹沒、融化其中……

小說:綠鵝(五)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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