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黃泥河(七)
父親的祖父是農民,母親的祖父也是農民,農民和農民有相同的地方,又是不盡相同。比如,地主也是農民,僱農也是農民,但是因為前一個有土地,後一個沒有,這就有了不同的命運了。
怎麼說,母親的曾祖父只是一個有一點點土地的農民。就因為這一點點的土地,他的生活和他後代的生活就和父親的家庭有很大的不同。因為有土地,曾祖父一家就不用租用別人的土地,春天在土地上留下多少汗水,秋天在土地上就收穫多少果實。當然,鴨綠江邊的氣候也是好於嫩江平原的,是濕潤的,溫暖的。雖然也是東北,但卻是東北的南方,挨著鴨綠江,就是挨著渤海了。海風吹佛著海邊的莽莽群山,長白山天池映著藍天白雲,有山,有水,有河流,有雪,有雨,有力氣,有頭腦,一年一年,幾代人努力之後,換來一點自己的土地。土地不多,用不著僱工,又開了一個粉坊,也攢了幾個錢。母親的曾祖父攢了幾個錢之後,並不買房置地,而是把自家的子弟送出去上學,母親的曾祖父先是把自己的兩個弟弟送到燕京大學,後來又把自己的兒子也就是母親的祖父送到燕京大學讀書。不僅男子要念書,女子不能是文盲。母親的一個姑奶也就是曾祖父的女兒,一個姑姑也就是曾祖父的孫女都識文斷字。民國的時候鬧鬍子,曾祖父就帶著全家逃到城裡,所謂城裡就是現在叫丹東民國叫安東的地方。
Twist of Fate by Cynthia Ligeros
母親的曾祖父有一個兒子,也就是我母親的爺爺。母親的爺爺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爺爺的長子就是我的姥爺。
母親的爺爺在燕京大學念了商科畢業。但是他念了商科卻不會做買賣,只有回到鄉下的家。據說他的字寫的好,除此之外的優點就是老實膽小。他的遺傳因子也就這樣傳下來,五代之內似乎還都有他的影子。他的兩個兒子和他的一個女兒都是他的基因的積大成者。先說他的二兒子----他是在我出生前的十年死的,但是每當聽到他的故事似乎是那麼遙遠,彷彿在遠古,在飄渺的天邊。他的死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自然簡單。我看過他的照片,是一個挺拔的男子,相貌堂堂。他少年時代在丹東學做買賣,也就是在某一個店鋪里當學徒,先是干粗活,幹了幾年之後,再學打算盤、記賬之類。他出徒以後,就在一個布店當了大櫃,大櫃就是類似於今天的經理。婚娶的年齡就娶了,是一個鄉下地主的閨女。
如果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像河水一樣地流淌,他的生活應該是平靜的,平靜得默默無聞。但是這一年來了。這一年的到來不是自然的春去秋來,不是自然的花開花落,而是暑天的大雪,嚴寒的熱浪,什麼人都不知所措,矇頭轉向,眼睛發花,心裡蒙了一層油。在那場翻天覆地的土地革命十年之後,我才出生;而現在,那場革命已經過去七十年。我對一無所知的事情該怎樣敘述,這倒是一個問題。
如果是寫一部小說,我可以讓想像天馬行空,恣意妄為,我可以把驢人格化,把豬人格化,也可以把人狗格化。可以讓自己無所不能,前後五千年,都在我的掌握中翻雲覆雨,歷史長河中的短暫的七十年,更是小菜一碟。最奇妙的是我像上帝一樣掌握著人的靈魂和身體,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他的每一個念頭,哪怕轉瞬即逝的,都可以被擴大成一天的長度,就像看一場日升和日落,每一處光芒和陰影,都停留得足夠長。
但這不是小說,確確實實不是,這是真實的一個人的命運,一個家族的命運,因為他當年的一個念頭,他死了,現在,因為我的一個念頭,他活了,活在這二維的紙上。他的死因很簡單,土改那年,布店老闆的財產被沒收了,他的大櫃生活結束了,在生活無望的時候,他只有回到鄉下。他自己的母親在他兩歲的時候就死了,繼母當家,所以那個家他是不能回的,他只能是帶著妻子兒子在岳父家暫住。岳父是一個地主,土地和財產都被分了,但是還是有一個可以棲息的地方,而且,他的岳父似乎民憤不大,也沒有被窮哥們一棒子打死。
Sorrow by Teon Kur
這時,有人發現當時土改工作隊的隊長和村裡的一個有夫之婦亂搞,引起村裡一些人大大的不滿,在他們眼裡,工作隊隊長怎麼可以這麼混蛋呢,行混蛋之事的決不可能是拯救窮人的共產黨,也許是冒充的吧,這些農民很有些覺悟的,他們決不能姑息壞人。於是他們決定告這個工作隊長。怎麼告?要告狀,先要寫狀子,誰會寫呢,當然是會寫字的。
這樣這個當過布店大櫃的人就被委以重任,成了一封告狀信的起草人。狀子寫好了,簽字的人有四十多,就遞了上去。據說有一段平靜的日子,那個工作隊長不知去向,有人說他嚇跑了,有人說他被上級處分了,總之這些告狀的人都出了一口惡氣。但是事情突然起了變化,有一天,那個工作隊長回來了,一根汗毛都沒少。他雷厲風行地做了兩件事:一是宣布告他狀的那些事是子虛烏有,二是把那些告狀者都抓了起來。當時的場景,我不可以胡編亂造,我也不可以用文學的勾畫歷史的瞬間,我只能在當時親歷者的眼睛裡找到一些真實。
這個還活著的親歷者就是這個大櫃的親兒子,現在已經七十五歲已經有兩個兒子兩個孫子的人。那年他五歲,對於五歲的孩子,他還不知道死亡的真正含義,但是他的人生悲劇是從那天開始的。那天,他迷迷糊糊地拽著母親的衣襟向一條河邊走,那條河叫安平河。他看見很多人的手是用一條鐵絲連在一起的,鐵絲從他們的掌心中穿過,一個連著一個,他們就這樣往河裡走,直到一個個倒在河裡,直到濁水浪濤淹沒了他們的身影吞噬了他們的嚎哭。岸上,是給他們送行的家屬,他們也只是悲痛的哭喊,除此之外,毫無辦法。這就是大櫃的兒子對他父親的最後的記憶。他在回憶這件事的時候,既不悲傷也不憤恨,只是淡淡地說:其實,這不是上級的錯,上級沒讓他們這麼做,都是底下的人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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