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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深刻的悲劇,不是沉淪

張廣天,詩人,作家,導演,音樂家。1966年出生於上海。為多部電影和戲劇作曲,又編劇導演諸多舞台劇,如《切·格瓦拉》、《聖人孔子》、《野草尖叫藍靛廠》等。出版書籍有《板歌》(作家出版社)、《手珠記》(作家出版社)和《妹方》(四川文藝出版社)。

張廣天是有獨立思考的本土原創作家,其主要思想可概括為「心學為體,諸學為用」。他系統地承繼和貫穿自孔孟以來的思想成就,由漢代經學到宋代理學、事功學,經明清心學和道學,發展為內學。內學提倡向心求知的學習路徑,探索古典信仰傳統在當今的新機緣。

自去年2016年《妹方》出版以來,獲得多方好評。《妹方》一書完成了萬年敘述,它所吞吐的,是萬年的妹方,而可以療救的,是時代的病痛。

張廣天的新書叫做《既生魄》,他以這個不常用的古代天文學術語做書名,其用意何在?

魄,指的是月亮;既生之魄,就是正在從弦至望的月亮。月亮的圓滿是一種視覺假象,其真實狀態是始終不會圓滿。也許人生也是這樣,過和不及,都是罪孽和過失。人是不可能完滿的,也不可能永生。作為性情長短不一的局限存在,人的意義究竟何在?

——《既生魄》選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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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酒壯俗人膽,歌詠小人情。酒和歌兩樣東西,似有神力,也確有神力。遠古的時候,人是不能喝酒的,酒是釀出來敬神迎神的,待諸般祭祀停當之後,人才可以喝兩口,意思是神喝剩下的賞賜給人,或者做大祭司的可以喝,喝了獲得非凡意識,於是可以接神。歌也是這樣,不像如今用來消遣,曾經是用來娛神媚神的,討好眾神,神喜歡了,才降到人間。所以,曾經唱歌跳舞的女人,要長得極媚艷極拔萃的,裙幅下的肉露出來要滑爽得驚悚,大不似我們現在印象中的巫婆。巫乃年輕中的雛鶯,百花中的嬌蕾,帝王垂涎而不敢受,專事神靈。當然,跟酒一樣,神先用過了,王可以偷來用。這看起來大有弄虛作假的味道,但至少中間隔著一層敬畏。

人越過神靈,將酒和歌直接用來享用,好比祭自己,先不論不敬不忠,實際上很不吉利。娛神的變成娛人的,醒神的變成喊醒自己魂靈的。於是,歌越來越難聽,喪失了神氣,同是媚,媚神的叫做藝術,媚人的叫做卑賤。又酒性本是托著穀米的芳醇誘神而臨,如今鬧得自己的魂靈不得安寧。所以,不是進入愉悅的境界,直是魂舍分離,鬧得稀里糊塗,五內俱焚。

這塗浚生也瞧不起自己,借著酒和歌,要壯著膽子縱情,一路跌跌撞撞、荒腔走板地走來。他覬覦那把純金的勺子很久了,它躺在林蔭道一側的寄售店裡,在明澈厚實的玻璃櫥窗後面。這下他將一肚子渾酒當作一部汽車,加足油門就開到店門口。夜深人靜,星月天光下,金勺子流轉著平素難見的火彩。浚生學著醉拳的態勢,一個趔趄,趁摔出去的傾力將肩膀猛撞櫥窗,只一團贅肉貼緊了玻璃,像是負壓吸住了,退回來倒有點吃力,玻璃竟絲毫無損。又轉了下頭,用腦殼頂了一下,仍無濟於事。開始還在心中說,這番我是醉酒了,憑我裝瘋賣傻,哪怕有人看見了也未必作我是小偷;到後來使出全身勁道居然也不奏效,這個偷與不偷的念頭便全然消釋,只剩下惱羞成怒,恨不得路邊撿到一把鐵鎚,生猛地就去砸。正有一名去接晚班的婦女路過,看他這般困獸猶鬥的樣子,又害怕又惻隱,猜出他是喝多了失控,猶疑了幾步也終於上去攔勸……「哎,小兄弟,不好這麼撞的,你頭上都是烏青塊……你吃醉了,我送你回家吧!」他被這尖利的高頻震醒了,一時想像力躍然,帶著他的腦袋已經穿過玻璃,脖子卡在碎裂的棱上淌血。一俟意識中看見這般結局,倒開始後怕性命。於是揮揮手,對婦女說:「走錯門路了。你不要管我,我坐一歇就好的。」說完,坐下來喘氣,耷拉著腦袋。女人不放心地看他,看了又看,怕他酒性又起做出不良之舉。他吐了口痰,又揮揮手,像是把什麼東西扔出去。女人的惻隱頓消,只將世俗的善心薄薄地糊在臉上,支支吾吾地落荒而逃。

這年他十五歲。去表哥的婚禮上喝酒。人都說他從小能喝,就鼓動他喝出去一斤多白酒,還混著幾杯黃酒、啤酒,就喝成這副樣子。表哥用轎車送他到弄堂口,他擺擺手讓表哥迴轉去,說自己走到家沒問題,表哥就走了。他往弄堂深處邁幾步,看錶哥車已遠去,便生髮出上面那件事的念頭,轉身走出來,跨過幾條街,就來到寄售店門口。

這下踉蹌著回來,人一頭撞在花園的鐵絲網門上,網眼中鑽出的幾朵月季刺了他的臉。滿重量的身體砸在硬物上都是麻木的,反而幾枚荊刺扎進皮膚還略感灼癢。他最喜歡月季玫瑰薔薇一類,喜歡它們帶著水氣的香味,聞久了也會醉,他一直相信真正漂亮的女人的體香就是這味道。要深吸,吸到聞不出氣味,然後氣味從肺里反上來,就會上頭,這時候腦子一片空白,伸出神經暗暗牽扯下身。這天夜裡的這個時候,他也不顧刺扎手,一把就抓一朵淡黃的大月季,直將花瓣塞進嘴裡咀嚼,心想一臉優雅的標緻容貌被吞進肚裡了。每吃一朵,便是吃掉一個女子的臉蛋。他連吃了三朵,頓時想起了什麼,腳步便努力放輕,輕也輕不到哪裡去,醉酒的步子是最難控制的,明明想踮起腳尖,結果卻踢翻了一個花盆。他怕驚動睡下的人,又怕真正誰都已經熟睡。這個花園裡住著兩家人,一家就是塗家,另一家姓裘。熄燈了,唯獨裘家小妹妹裘菲屋裡的燈亮著,這個小房間的窗戶是朝著花園的。他徑直就走到窗戶前,整個身子都趴在窗戶上,希望裘菲能看見他。曾經有幾個下午,他放學回來,裘菲也這樣整個身子趴在窗戶上從裡面向外張望他,還做手勢招呼他。這會兒他看見小妹妹睡著了,床沿下掉落一本畫冊,半身背脊露在被子外面朝向他。這背脊跟他想像的一樣白,許多微妙的隆陷專為牽引男人的視線鋪設,又兩肩上掛著深紫色的絲帶,這讓他略感吃驚,難道她前胸已經鼓脹了嗎?她是一個小女人了?她顯然睡前看畫,看著看著就入眠了,忘記了關燈。要是這會兒她醒著該多好!定是能看見他趴在窗前,會很高興的。可是她深深地睡了。浚生又想裘菲會不會沒穿褲子,萬一翻個身露出下體。下面也應該有毛髮了,跟她時髦的頭簾一樣柔順而挺拔。他曾經在一個竹篾圍起來的工棚浴室的破處瞥見過女人洗澡,一個女工的下體嚇壞了他,原來潔白的女人的腰下竟長出粗漢的鬍子。他這個年紀,喜歡想像女人是潔白的,相信一切廣播里傳出的美妙弦樂都是歌頌這類潔白的。可是,裘菲也要在下面長出一茬鬍子嗎?彷彿那些毛髮只是男人的標誌,女人長出來就不是女人了。浚生這時安慰自己說,即使長,也應該和頭髮是一體的。裘菲的頭髮多美啊!細密地分離著燈光,讓光幕歷歷如絲綢,又還不塌軟,有內力張挺著。她的那片應是細草,掩隱著月季花。不!是玫瑰!酒紅的玫瑰!開出一半,含著盛開的野心。可是現在他為什麼急迫地希望她索性長出一篷鬍子,有大舌頭從鬍子里吞吐出來?現在為什麼潔白和濃黑以及猩紅交織在一起的衝突將他喝醉的心拱到嗓子眼了呢?他覺得下面膨脹起來,直頂著窗檯下的紅磚,隔著褲子摩擦著磚面的毛糙居然不疼,肉真的在一剎間有鋼的力量。潔白,濃黑,猩紅,不斷跳閃,越閃越快,直至紅白黑凝在一起化作了一場暴雨。大雨驟降,雨點打在窗戶上,還夾雜著冰雹,噼里啪啦。他瞬間衝刺,化煙,稍縱即逝,頃刻鬆軟下來,只那縱的片刻,世界停頓了一下。然後,褲子沒法要了,全部濕透了。他伸手進去抓一把,糊在裘菲的窗戶上。這已經是惡作劇了。他希望裘菲明早起來能夠注意到玻璃上的斑跡,質疑這片斑跡,試圖擦掉它,用抹布,用穿過的舊衣裳,最後哈氣,吐出她肺裡面的津液,蒙住那一團斑跡,這樣他們事實上就交融過了。交,這個字讓他興奮了整整一個青春!

而現在,女人是髒的,掛滿食物殘渣的鬍子是不堪的。裘菲也是髒的,別看她一抬小下巴那副純樣,其實是髒的。如果這時候她再端來一碗他們家包的餛飩,他是不吃的。她的手怎麼洗都洗不幹凈了。

這時他怕雷雨驚醒了裘菲,怕裘菲看見他。

他開始嘔吐,把酒和飯菜吐得一地,穢物覆蓋了月季花瓣。電一閃,雷慢一拍響起,雨水將他淋得像一條過了水的哈巴狗。他掏出鑰匙,開門,進屋,他逃離現場,好像他把自己也當作污垢棄在了花園裡。

(摘自《既生魄》卷首「緣起」)

有人敲門。他知道肯定是裘菲。

「進來。」他慵懶地說。

裘菲今天穿一襲黑裙子,露出雙肩,下面裙擺高出膝蓋一點點。這樣顯得皮膚很白,形象和氣味都是淡淡的。這些天,一放學,裘菲就會來。她是情不自禁地就會來,並無什麼目的。似乎不是喜歡這個哥哥,而是喜歡和哥哥在一起。在一起就足夠了,就滿足,就把成長填滿了。哥哥像那些白石頭,像糕點,像幾身漂亮的衣裳。但是,相處是很奇怪的,處著處著就微妙起來,就想對哥哥好。裘菲對浚生是很好的。可是,浚生對她不怎麼好。

浚生懶在那裡不起身,也不招呼她,或者仍然沉浸在劇本里,故意沉浸在劇本里。裘菲拍拍他肩膀,又拍拍他肩膀,然後就抱他的頭,嬌嗔地說:「陪我玩會兒,陪我玩會兒好嗎?」裘菲湊近他時,他聞到橡膠和雛菊交融到一起的香味,很細很細的刺鼻的味線,忽隱忽現,想聞一下分辨清晰卻聞不到了。他斷定這是一種體香,但那時他還不知道這香氣的源頭在哪裡。他突然很想再聞這個味道,於是就起身跟女孩玩。

他拿出一個鬧鐘跟她玩,說拆了看她能不能重新裝起來。結果拆得滿地都是零件,小心裝回去後始終有三樣裝不進去,可是鬧鐘居然正常走起來。他們有點害怕又有點興奮。

姑娘說:「哎呀,這鐘別被我們玩壞了。」

他趁機靠近她,聞了一下她的頭髮,說:「你今天為什麼換一根藍頭繩?穿黑色的不能再系藍色的,這樣顯不出來。我喜歡你那枚絳紅的發卡。」他發現這個味道在頭髮間不濃烈,好像在脖頸處多些,但又不好湊到脖子那邊去直接聞。

「你在聞什麼?」裘菲問。

「我想捶你兩下。」

「那捶吧。」

「我真捶了?」

「捶。」

浚生便捶她肩膀。

「哦,有點痠。」

「痠是吧?那我捶你大腿就更痠。我們試試捶大腿。」浚生便去捶人大腿。一記下去,果然正中痠筋,裘菲忍不住蜷縮起來朝地上傾覆。浚生去扶她,隨機居然湊到了脖頸,再次聞到了那種味道。

「你真的捶我啊?每次找你玩,你就欺負我。」

「欺負你,你還喜歡來。」

「不玩這個,玩別的。」

「玩什麼別的!鍾都讓你弄壞了。」

「是你讓我拆的!」

「那好吧好吧。我們將鍾藏起來,別讓我爸爸看見。扔到床底下去吧!你瘦,鑽得深,你鑽進去。」他們家床很低,裘菲身子單薄,真的就鑽得進去。裘菲就鑽進去將鍾和三樣零件藏到床底下去了。

出來的時候頭髮亂了,發繩掉下來,浚生就幫她找發繩。最後,在發間找到了,這下他又從頭髮里聞到那股味道。

「你擦香水了嗎?」

「沒有啊。」

「那你身上怎麼會有股香水的味道?很好聞。讓我聞聞。」這次,浚生大膽地去聞。裘菲大方地讓他聞。他聞進去了,從頭上一直聞到脖頸,又聞到胸前。

「聞夠了嗎?」裘菲問。她只是挺著身子累了,並不想這樣有什麼不妥。

「下次來玩,先讓我聞你的味道。肯讓我聞,我就陪你玩。」

「好呀。你只要不弄疼我就好。」

「那麼,再讓我抱抱。」裘菲便讓他抱抱。他抱她的時候,發現她前胸高起來一點了,與其說柔軟,不如說硬實。他想,女人這個部位怎麼會是硬的呢?書里描寫那個地方,總說是溫柔鄉。他故意貼緊了抱,感覺到有東西傳遞過來,暖洋洋的?這麼形容似乎還不準確,應該說是忽然路也走不動了。

「再抱抱。抱緊一點。」沒想,裘菲突然說。

他再抱她,抱得比剛才緊。這樣,兩人抱緊了,不動不響地停了一會兒。裘菲想,為什麼哥哥抱抱,路也走不動了。

裘菲說:「好了。你看書吧。我自己玩,不煩你了。你那些遙控的飛機在哪裡,拿出來給我玩。」

浚生回到座椅上,說:「還在那裡,那個大木頭箱子里。」

裘菲找出那些飛機和遙控器,自己裝上電池擺弄起來。

浚生將身子埋到椅子里,看遠處落日的光線,覺得比剛才更紅了,真的有酒醉的紅。他想,千山萬水怎麼就過來了呢?是怎麼過來的?那些自然而不刻意的行為怎就將他們帶到曼妙的境地的?原來只要一切搭建好了,並不令人感到生硬和羞澀啊!但是,剛才是怎麼搭建的呢?是怎麼自然而不刻意的呢?為什麼拆一隻鍾會搭建起一座橋?這太不可思議了。

(摘自《既生魄》第一本「春煜」)

一件尤物,也著實是個麻煩。春煜這副樣子,甩著大氅,行坐生風,煙視媚行,浪情萬種,大凡與她打交道的,都不拒不卻,看不上人家只是內心短路,外表依舊笑容可掬,珠光洋溢。她不是冷艷的那種姑娘,她是浪漫的大場氣,做派豪奢,有女王的韻度。儘管她十九歲,見過她的人都以為她是成熟男人圈子中的大情人,不怎麼相信她身邊的這個乾瘦稚氣的少年是她的男人。即便那個黃牙,也沒把塗浚生當回事,作他春煜的弟弟,或者同學而已。在春煜旁邊,浚生的確是皺巴巴的,看起來完全可以被忽略。

春煜出落得越來越美了,渾身的線條流動起來,一出場就亮,一經過就是春天,熱鬧處因她而沉寂,沉寂處因她而轟然。她用過的東西,哪怕是一片糖紙,都會長久地留有萌春的動力。浚生就親眼看見過一個咖啡店的服務生,在她轉身後撿起她嚼過的口香糖塞進嘴裡,一臉陶醉的表情。他的女人如此令人想入非非嗎?他從別人眼裡看見的春煜,實在比他看見的還要美。

這便讓那些醜女人坐立不安了。走廊里第一家住的是房東,一個四十齣頭的老阿姨,她從部隊的三產接過來這排房屋,又轉租給社會上的房客,靠此賺點小錢。政委原先打過招呼,塗浚生的房租免了,交換條件是讓阿姨在大院門口設一個賣煎餅的攤位,阿姨撿著這便宜,原本是滿心歡喜的,這下來了春煜,男人的眼睛像自動排整齊的電光,刷刷地跟著姑娘進進出出,不知怎的就心生嫉恨,難以抑制。阿姨來找浚生,說房租免掉就算了,水電費和暖氣費不交不行,大半年的住下來,多少意思一點。浚生想,政委沒交代過這些雜費,於是便不理她。誰知阿姨來狠的,就把電給斷了。

……

房東阿姨並不閑著,有事沒事都要跑過來聽牆根。聽到兩個年輕人那麼快活,有說有笑的,那個女的還常常無羞恥地嬌吟、浪語,不知為什麼心就像被插上一把鋼刀一樣難受。有一次她聽到春煜說:「舒服嗎?叫我媽媽我讓你更舒服。」她崩潰了。她想,這樣的話都是男人對女人說的,這隻狐狸竟然對男人說!可見有多要!你要是嗎?你那麼要讓我看見了,我就偏不給你,看你要不到會有多慘!有一種人就是這樣的,看不得別人露出性情的軟處,哪怕是個嬰孩貪婪地刁舔一枚奶嘴,他都要上去拔掉看這嬰孩的窘相。

春煜還是上海人的習慣,常常把洗好的衣物拿到外面來曬。那些薄衫、短裙、內衣,飄飄揚揚,像戲台上的旌旗一般,在北京的風中張揚,有些款式的抹胸、文胸花樣瑰異,上面或有網眼、或有手工刺繡的一朵羞花,又見春襠褻絆,彈力的,透明的,綉皂邊的,收縮得像一團雲的,亮閃得似布滿鑽石的……令人遐想萬千,雪脯玉脂,綢膚錦肪,整個身體、舒展開來,好像躺在晒衣繩上似的,胸圍腰圍臀圍身高胖瘦都露在外面。路過的人,步子多少要錯幾個,看似繼續前行,心意卻已停留;也有的故意穿行其間,偷嗅芬芳,想著要帶回去一些氣味,沾一點也好。

房東阿姨看見在門口曬太陽的大爺,急急跑過去撿起一件被風吹落的弔帶衫,拍拍灰,又拿起來用夾子夾緊在繩子上,夾的那功夫,她分明看見大爺故意站不穩地歪一下身子,整個臉都貼到了衣衫上。

她不行了,她必須有所作為,今晚就採取行動!

(摘自《既生魄》第一本「春煜」)

閔怡之在酒吧里,跟她的朋友吹噓:

「沒有一個從我胯下過去的男人,不是輸了爬出去的。只要我看上哪個男人,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從我手中奪走。除非我放了他。可以說,此生我什麼男人的肉都嘗過了,什麼跪拜在我面前的醜態、窘相,我都領受過了,就是沒有嘗過失戀的滋味。姐姐就有這本事,只拒絕別人,別人休想拒絕我。」說這話時,她吃掉一盆排骨。她的食慾是驚人的,一般一餐最少要吃掉一斤米飯,兩斤肉,荷包蛋能吃八至十一個,加飯酒能喝一壇,威士忌連著能喝三瓶。如果不吃飯純喝酒,可以一夜不歇,來者不拒,直到天明。她曾經跟人打賭,輕鬆就吃掉一扇豬排骨。但她吃相優雅,舉箸端爵間,氣度非凡。她是真正的美食家,又是海量的善飲者,沒有人不為她桌上的俠氣折服。她彈指間風捲殘雲,她豪邁而不貪饞。她是珍饈的珍饈,所謂秀色可餐。多少男人,為了欣賞她席間風雅,不惜千金買酒席,一桌一桌陪著她吃,伺候她吃。那次約好去貴陽出差,在歌舞團長號手家,浚生陪著她從午間吃到次日深夜,醉倒睡,醒來再喝,這一餐喝掉的酒讓她連醉五日,浚生恨不得拖著她扶著她進而背著她過活。她如此放浪形骸,你卻休想借酒占她便宜。她是不吃花酒的,她的酒,滿滿的,滔滔不絕的,都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她的爸爸,是那個時代偉大的詩人,遐邇聞名。人家追討閔先生的詩,慕拜閔先生的才情,但閔先生用最好的詩文來養女兒,將女兒當作他最高的詩品。可惜,他捲入一宗朝廷的冤案,被判入大獄,早早地死了。家裡被抄,財貨散盡,這就留下教到一半的才女,跟著母親度日如年。閔怡之最倒霉的事情,就是十六歲上下遇見王超。王超用流氓手段將她奸了,又用獸一樣的身體叫她離不開他。閔怡之恨死了王超,但雖偷了無數男人,卻不得不又回到王超身邊。她總嫌別人短半截,妙處不得淋漓,快活間不得盡興。她寧可讓王超打斷腿,也少不得這斃命丟魂的一口。這男人領她去的地方,他人可望而不可及。直到塗浚生出現,那金環的魔力竟穿牆過壁,到達另一番新天地。她說,「浚生是枚極品,也不單靠他的神器。這個男人有英雄心,也不乏丈夫手段。說風流,他可以痴盡風花雪月;說體魄,稍加啟發和提點,便山巒重疊,溪泉縱橫。我爹能給我的,他都能給我;我老公能給我的,他給的只多不少,還連綿不斷,取用不竭。不過,我不是吹的,他遇見我,就好象掉到一個坑裡,深淵無底,永無寧日。他在床上,是叫我媽的。所以,即便是仙女下凡,也從我手裡搶不走他。」

這話不脛而走,傳到卑厥黎的耳朵里。卑厥黎於是扮做一個老太太,來找閔怡之。卑厥黎說:

「姑娘,世界很大,你所經歷的,不過滄海一粟。你不可以驕傲至此,目空一切的。別說其他花容月貌多的是,即便我這個老太太,身手也難免有不凡之處。浚生是個凡人,你也是個凡人,凡人必有軟處,讓人抓到軟處,總會跌倒。」

「你是誰?竟然出言不遜來教導我?」閔怡之問。

「你別管我是誰,我勸你幾句,你若聽得進去,便還有救,聽不進去就危險了。」

「你這副老態龍鐘的樣子,也想跟我搶男人?」

話音剛落,卑厥黎就還出原形。眼前光芒四射的,一個十九歲的亮閃女子挺挺佇立。這就像電影的亮相,明星的氣派。

「你想嚇住我嗎?我不怕。」閔怡之鎮定地說。

「我的肌膚是有珠光的,而你的身體已然腐敗。這還不夠嗎?我是他第一個女人。」卑厥黎說。

閔怡之笑道:「可笑!拿第一次來說事,不是一種徹底的失敗嗎?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他最後一個女人!」

「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比你漂亮啊!」閔怡之拉開鏡子,兩人站在鏡子前比較。卑厥黎從鏡子里看清閔怡之那張臉,不由妒從中來,自己的面孔抑不住抽搐,青一塊紫一塊的,許多歲月的皺紋頃刻浮現上來。

「如果我毀掉你這張臉?」

「那你就認輸了。這意味著我消失了,才有你的位置。我在,你就只好排到我後面去。」

「我是從北方神居之地來的仙人。」

「那又怎樣?」

「仙人高於凡人。」

「這只不過是過去的榮耀,神仙的光環都是舊貨,在寄賣店裡當骨董出售。」

「你會枯朽的。」

「難道你就能永恆?」

「到這個雞年,我就三百七十歲整了。」

「終有盡頭,還不如我即時尋歡。我當下一年,勝過你百年。」

「真人的呼吸發自腳跟,庸人的呼吸來自喉頭。」

「都是人嘛!神仙也是人。知道我為什麼比你漂亮嗎?男人寵出來的。沒人玩你,你就是幾百歲的一根木頭。玩,就是被人摩挲,手澤體澤浸淫,油光光的,男人的精液養的。而你,靠的是法術,太陽曬多了吧!你的皮膚是死的,死的東西不長也不枯朽。我寧願枯朽下去,我朽故我在。」

「那我們試試看,究竟誰會贏。」

「虧你還是修道之人!別大風大浪沒翻船,最後沉在我這條陰溝里。」

卑厥黎不語,遁形而去。

(摘自《既生魄》「零出」)

——短評——

杭州師範大學教授、文學評論家夏烈先生說:

《既生魄》是張廣天繼別樹一幟、廣受好評的長篇《妹方》之後的又一部「文學」小說。張廣天的小說創作具備一種面向中華文化隱秘而核心的精神系統、語言文字特徵及現實人生運命開放、開墾、開花結果的獨特魅力,既是回歸的,也是先鋒的。

小說講述了鋼琴家塗俊生的人生故事,從陷入愛情的不能自拔,到轉向婚姻的失敗,再在自由而孤獨中產生絕望,進而醒悟,最後在反思中選擇了靈魂的救贖。小說的故事情節圍繞音樂家身份的主人公展開,身份設定和小說情節有其天然的傳奇性和吸引力,相信是當代讀者最喜獵取的閱讀題材之一。

這部作品的敘事手法尤其出色,上承當代文學的「現實主義」,下開「真實主義」的先河,講述了一個超脫於時間,立足於空間的真實故事。小說使用了棄章節、章回等線性敘事手法的編目,而借用中國傳統戲曲的張本編目,增加故事的舞台感、空間感、以及時間無向性。這種敘事手法鮮為前人所用,為小說帶來了一種幾乎全新的敘事張力,營造出一種極不尋常的閱讀感受。

該小說重形式,更重思想,是一部關於人性本質解析的書。書名「既生魄」的意義,即表達了人作為心靈光明的先驗決定下的存在,必然從過失走向光明的反思。生而為人,總在痛中見光,這既是作家的智慧,更是當代讀者最能感同身受的生活沉澱。

綜上,這部作品實現了故事性、文學性、思想性的完美中和,是對於中國社會當代性的嶄新敘述,亦是對人性的思考、質問和反思,我認為,是當代文學中難得一見的佳作,非常值得推薦。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翻譯家、詩人王以培說:

子曰:歲寒而知松柏之後凋。放眼望去,一代「詩人」凋零,「作家」落俗而沉淪,但有一個人說:「人最深刻的悲劇,不是沉淪,而是不能徹底沉淪。」;而沉淪到底,竟是一個既錯的起點,全新的起點:一言以蔽之,當眾人開始投入時尚、文明和科技之懷抱之時,有一個貌似關心風標的人,「突然間」默默回到孤絕,在孤絕中直抵藝術人心的本真本質,不聲不響創作出了劃時代的長篇巨著《妹方》與《既生魄》。

魄已生,魂歸來。看看吧,眾人。翹首以盼的中國當代文學之佳作已然誕生:將理想主義理解為一種先驗的宿命;在細節與「舊仇新恨」中墜入深淵、愛河--而這河流流向的不是遠方、國外,樂土、桃花源,卻是本鄉本土,本心本質;痛徹心扉的,無非家國故園、親人祖先。

玉重生,光重現,當代情僧不言紅樓,卻已將「紅樓」建於紅塵,你我都居住在裡面。大隱隱於市、隱於詩歌、戲劇與喧鬧之中的先「瘋」導演張廣天,這一次終於一反常態,用最冷靜、最深刻、最謙卑的筆調,向世人呈現了一部當代懺悔錄,中國的「一個世紀兒的懺悔」。言語奇絕,詩意盎然--「月亮孤獨嗎?」當孤獨之心獨上「紅樓」,紅塵既飛,魄猶在。

上乘佳作,已既誕生。葉公不必逃,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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