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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綠鵝(六)

劉宏宇,常用筆名:毛穎、荊泓,實力派小說家、資深編劇,北京作協會員。著有《管的著嗎你》《往事如煙》《紅月亮》等多部長篇小說。主筆、主創多部影視劇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諜戰劇)、《危機迷霧》(38集諜戰劇)已在央視、北京大台播出,《婚姻變奏曲》(30集情感劇)、《阿佤兄弟》(電影)已拍攝完成。

小說:綠鵝(六)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06 危險遊戲

我又一次叩響了居委會的大門,試圖找到一個能夠安身立命的工作,但依舊失望而回——沒有任何被認為可以讓我做的工作。

無奈中閑逛街頭,昔日的「哥們兒」成了對面不相識的陌路人,在「道兒」上有一搭沒一搭的熟人把我當成奚落的對象,見了面不是打匪哨仍煙頭就是砍石子、揚沙子,還有的騎著自行車東倒西歪連追帶撞地取樂,更有甚者當面晃傢伙背後使絆子地試圖找回往日在我跟前曾經或是認為曾經丟過的面子。當初,在我還是柴松的一把快刀、一員悍將的時候,不屑與其為伍終日胡作非為的就是這些人,如今,他們把那些不滿、不屑甚至是憤怒統統發泄出來。我知道這是柴松有意放縱的,不然也可能還不至於。

我不還手,也不拚命逃開——這一遭是遲早都要走的,讓他們鬧吧,鬧煩了也就過去了,我只是儘可能地保護自己——他們不會真的傷我。通常把「遊戲」掌握在我可以忍耐的範圍以內——他們知道,我也並不好惹,知道不找「眼前虧」吃的道理;他們中的有些人可能也知道——柴松,保護不了他們,至少當時保護不了,更何況,事實上他們與我也並無冤讎。

倒是另外一些人真正讓人心悸。分為兩類——一是原先獨霸一方,後來讓柴松搶了地盤兒,無奈只得俯首稱臣的;另就是跟我們這些「衚衕兒」完全不同的「大院兒的」,多是部隊和大機關家屬院里的孩子,上學時他們有自己的學校,不上學時他們有自己的遊戲場所——大院兒。他們瞧不起衚衕里長大的孩子們,經常成群結夥出來鬧事,一旦失利便縮回大院兒,街上的人無可奈何。「文革」初期,他們漸漸變成和「衚衕兒」勢不兩立的獨立一幫,跑到街上爭奪各種利益和他們認為是利益的東西。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是我們,不,是柴松的主要對頭。經過無數次大小爭鬥,加上柴松本人的出身介乎於兩者之間,很多事端得以平息,很多利益得以雙方均認同的劃分。他們與前一類衚衕小霸王不同——既沒有臣服於柴松,更沒有完全同化於「衚衕幫」。但對我而言,這兩類人有一個共同點——在與他們的爭鬥中我都充當過兇猛的打手,在他們之中都有被我親手傷害過的人,他們都恨我。我被柴松「掃地出門」的事情早已在養傷期間傳遍四方,人們並不關心之所以這樣的原因,只認定這樣的一個事實。於是,無論我走向哪個方向,都會在那些哪怕只存在一點點「出事兒」可能的地方遭到先是偶遇的,後是故意安排的,先是沒準備的,後是準備好的,先是小股的,後是一大幫人的襲擊,短短一個多星期就連遇八次——幾乎每天一次!

對於這樣的襲擊,我不假思索地施展渾身解數逃避抵抗。但是沒有了接應、沒有了幫手的我能抵禦一兩個、三四個人的襲擊,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跟七八個、十幾個的陣勢正面相對;我能逃過來自一個方向的追擊,但無法避開來自四面八方的圍剿。於是,不是僥倖得脫,狼狽逃竄就是兩敗俱傷、帶傷而回。八次遭遇後,我終於沒有力氣也沒有膽量再出門了;八次遭遇後,我明白了兩件事——自己成了血腥爭鬥的工具和犧牲品——只要在白天走出這條衚衕,無論往哪個方向都有可能遭到同樣的甚至是更加瘋狂的襲擊!

沒有去路,儘管外面春光正好;沒有生路,儘管空有一身健康的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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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軍,我唯一的朋友,終於在我避開窈窕春色,在家裡獨舔傷口的時候出現在門口——破衣爛衫、鼻青臉腫、滿臉委屈……

「楓哥,這是怎麼了?犯了什麼事兒讓掃出去?葉姐呢?」

「別提她!永遠不許提!就當她死了!!」

……

他是我收進門來的,賊技不佳,別人使著本就不痛快,加上對我一腔義氣,不願跟著別人賣命,偷懶不做,東躲西藏惹火了新「保人」,一個沒留神被抓住大打了一通也掃出了門,全家老小隻得靠他爸那一點兒可憐的「勞保」糊口。

「也湊合過了,餓不死!」他一邊抹著鼻涕眼淚一邊昂起頭故作輕鬆。「我就是替你不平,柴爺也太不仗義了,給他打天下,流了多少血,多少次險些兒丟了命?又惹了多少仇兒,就這麼著說踢就踢,說不管就不管了……還有那幫丫的,往日里仗楓哥撐著,一遇事兒一個個翻臉不認人,都他媽不是人操的……」

「他們有什麼辦法?他們能選擇嗎?會選擇嗎?」我給他遞過煙,倒上酒。

「反正我就是覺著不平!乾脆,拼了!楓哥,單挑了吧!二軍給你擋傢伙去!……」

「放屁!你丫想當一輩子賊啊!!」

「那你說,我還能當個什麼?」

……

「沒戲!我現在連門兒都出不去,一出衚衕就有人跟,出不去兩站地准得被圍,就這幾天都讓堵了八回了……」

「八回?!嘖嘖嘖,楓哥!大英雄啊!八回?您還坐著哪!沒事兒人兒似的喝酒哪!想不服都不成,小弟得再敬你一杯!」

「真是沒救了你!」我笑罵,碰杯。

……

「二軍,以後別練了。早晚得遭報,看著我沒有?缺錢就來,兄弟一場,有我一口就少不了你那半口,記著了吧?」

「楓哥,你真是……連我親哥都未見得能對我這麼好……」

「又放屁!親哥能讓你當賊?不準說死人壞話!」

「是是是……」

「想不想堂堂正正地當個人?」

「想!誰不想?!」

「那就洗乾淨手去找活兒干!你比我強,沒進去過,也沒人憋著算計你,自個兒爭口氣,下狠心當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行,我去!那……你呢?」

「我?早晚也得上正道兒!這一腳踢得好,乾淨了!總有一天,那幫憋著堵我算計我的早晚也會覺著沒勁的,也興許又找著了新的對手。那時候,我就能大大方方地出去了,象個人似的站在世上……」

「那得多久?」

「不會太久!來!為不會太久,為咱哥兒倆今後的日子,干!」

兩個滿滿的杯子脆生生撞到了一塊兒,迸出無數酒珠——又苦又辣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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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等太久——我沒有那個耐性。「五·一」節那天大著膽子上了趟街,結果沒有遇見險情。於是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錢買了罐頭、乾糧和煙。回到家,翻出經年不用的家裡唯一的一隻舊旅行包,洗刷乾淨後用衣服、爸爸過去值班用過的長電筒和所有買回來的東西填得滿滿的。而後大吃一頓,入夜後掖上那把長刮刀,背起旅行包鎖緊家門,乘著蒙蒙月色離開了家,向著那個叫做「越遠越好」的地方大步走去,向著心中的希望大步走去,向著遠離家門和過去所有幸福的和不幸的回憶的方向大步走去!

那一夜,暮春的月色正濃——柔和、恬靜、清朗、親切,似乎訴說著美麗的夢。

月色中,十七歲的我——堅韌、挺拔、消瘦、有力,正朝著自己的夢奮力奔波。

……

計劃中的「第一站」是東南郊。早聽說過,那裡是這座城市的「工業區」,集中了很多各式各樣的真正的工廠,和街道上的「五七工廠」完全不同。上小學時就在「政治學習」中得知,那裡曾熱火朝天地大搞過建設。近年來,又聽說有少數一些出身、表現都特別好的青年從「廣闊天地」回到城市,投身到新的「抓革命、促生產」中去了,方向幾乎全是東南郊的「工業區」。還聽說那裡需要一些人手去干一些特別臟特別累的活兒——消息來源是居委會老太太——「工作哪那麼容易就有哇!象那東郊工廠,倒許缺人,南邊兒人少,聽說活兒又臟又累,又這麼遠,一天甭幹活兒光打來回兒就差不多了,掙那幾個錢不夠坐車的……我們院兒西屋那家兒小子跟你一樣進去過,聽著風兒去了,才兩天就不幹了,如今還不是見天兒滿街逛悠……那兒咱街道可管不著,許人家能收你干幾天,你也得成啊?……」

她錯了,我成!只要人家肯收留我就准成!因為他們院兒西屋那小子沒被掃地出門,沒被滿街追殺;因為他還有舍不下他、任凡怎麼折騰也得千方百計把他留在身邊的父母家人——他還有留在家裡苟且的資本和理由——而我一無所有!

假使沒順利地在東南郊找到落腳點,我就轉而向東,一路找下去。我學過地理,家裡也還有一張行政圖——天津有海港,山東有油田,山西有煤礦,河南有拖拉機廠……天涯海角,總有一處能讓我憑自己的力氣掙口飯吃。我什麼都不懂,什麼也不會,但有健康的身體,年輕的頭腦和一顆渴望自立的心……

暮春柔暖的夜風拂面而來,撩動著滿懷希望。我甚至顧不上擦一把已經微微滲出面頰的汗水,甚至顧不上預見前途中任何一處坎坷。

沒有走到「天涯海角」,甚至連計劃中的「第一站」也沒有走到。所有的計劃和憧憬中沒有任何錯誤和不當,錯的是——我低估了前進途中的波折對自己的影響,也高估了自己的勇氣和意志。

我是從家附近的西絛、八步口一帶往北去的,那是最近的出城的路。我不想讓任何一個夜間活動的原來的「同道」看見行蹤,走城外比較安全——凡夠得上「角色」的人物,在如此「天下太平」的時候是不會在城外活動的。我沿著城邊斷斷續續的公路一路向東,走到農展館附近折向南,差不多到了呼家樓再折向東,準備直奔「西大望」。一路上燈光越來越昏暗,道路越來越荒涼,我的目標也越來越近。

道路已變得十分模糊,視力所及遍無人跡。很遠很遠的地方閃爍著幾點十分寥落黯弱的燈火,前面有一個挺大的水塘,偶爾傳來陣陣蛙聲,成了這一片夜幕中唯一顯露出的生機。水塘邊是一片很不小的樹林,漆黑漆黑地攔住了去路。繼續前行就要穿過這片林子,不穿就得繞。黑暗中看不出林子有多大,說不定得繞多遠,於是決定橫穿。

我從包里掏出電筒握住。這是一把裝六節電池的長電筒,拿在手中足可以應付一般的來犯之敵。林子雖然荒僻但還尚屬近郊,而且邊緣堆放了不少木料,顯然人跡常至,估計絕不會有什麼野獸,更不會有人專門等著搶劫誰。我打開電筒走進去,強光把林中的小徑照得很清晰。這是一片樹灌叢生,參差雜亂的無人照管的荒林,枝枝丫丫高矮不一、橫七豎八。地上是幹了濕、濕了乾的陳年腐葉,散發著特有的氣味,其間夾雜著煙頭手紙一類的被人拋棄的物品和間或一小堆的不知何時被人從身體里遺棄的糞便。樹灌疏密不勻,有時手電筒只能照到前面一兩米遠的地方,有時則一下子可以照老遠。腳下的腐葉被踩得「莎莎」輕響,柔軟、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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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個與蛙聲和自己的腳步聲完全不同的聲音傳進耳鼓。我隨著停下,旋即滅掉手電筒。按道理,聽見異響應該用手電筒掃射四周,可我聽見的是——人的聲音——呻吟的聲音!受慣了襲擊和傷害的我本能地異乎尋常地將自己置於黑暗——在黑暗中,固然看不到別人,但別人肯定也看不到我。如果一個人沒有經過上百次血腥恐怖的搏鬥,背傷數十處的話,是決不會出現這種反應的。

林子陷入了黑暗。我慢慢蹲下身側耳傾聽,忽然發現如果低一些,乘著月光倒能模糊地看見周圍。對我這樣的趕路人,如果貓著腰,倒也不見得非用手電筒……

蛙聲也暫告了段落,那個聲音變得比較清楚起來。是女人(可能是)的輕輕呻吟,伴著急促的呼吸,沒有痛苦,倒象是頗為得意;而且,聽起來竟還有幾分似曾相識,好象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也聽過,只是當時沒加註意,怎麼也記不起來……

呻吟聲越發急促了,可以肯定來自右前方。好奇心推著我一點點蹭過去,「啊!哎呀……」那聲音忽然變得高亢了起來,在寂靜的夜中格外清晰,連可能剛剛要睡去的蛙兒們都重又「哇哇」地呼應起來。「哎喲,小點兒聲兒姑奶奶!……」天哪!還有個男人的聲音,慌亂,帶著同樣急促的喘息。女人繼續發出的高音馬上變得沉悶含糊了,大概是嘴被堵住了吧。但聽得出,她仍然試圖發出一些什麼聲音。其中沒有痛苦,沒有驚恐,也沒有無助,只有縱情和酣暢。我明白了!我想起來了!!這是在家裡的夜晚,在那象夢一樣消失了的過去,從葉子的口中聽到過的那種聲音!!!

一種莫名的力量推著我加快了步子,腦子裡變得一片空白——沒有好奇心,沒有任何情感,只響著一個問題——「是誰?」

喘息和呻吟已近在咫尺,我已經聽見軀體在鋪滿厚厚殘葉的地上搖曳摩擦發出的輕響;甚至聞見了女人身上飄過來的一縷夾著汗氣的清香,陌生的清香。月光下,一段白襯衣後面高翹著突突縮縮地泛著汗漬的油亮的屁股——一個很不小的屁股。

「啊!誰?」當我迫不及待打開手電筒直射前方時,一男一女同時發出驚悸無比的叫聲。我站起來,繞過隱身的小樹,居高臨下地用手電筒照著。男的已從女人身上翻坐在地上,大張著嘴巴,一隻手本能地抬起來遮擋正射過來的強光;凌亂汗透的白襯衣底襟下那根粗黑的傢伙依然昂立著。女人蜷起身子,一隻手擋住下部,另一隻手急忙中抓到一條褲衩擋在胸前,竭盡全力地埋起頭,赤裸的雙腿白森森的,兩腳在地上局促地來回搓動——這雙腿和葉子的不同,沒有那樣長,也沒有那樣勻稱結實。

「干……幹什麼的?」男的回過神來,一邊夾起雙腿,蜷起膝蓋一邊輕聲發問。

「不幹什麼!」我往前邁了一步,發出莫名其妙的冷笑。就在這一笑的瞬間,心靈中被我忽略掉了的那一點殘存未泯的罪惡象毒瘤一樣迅速地、未經察覺地膨脹起來。我夢囈般地飛步向前,搶在男人動作之前猛揮手中的電筒朝他掄去,在他抬手遮擋的一瞬停住飛起一腳踢中他的肩窩。男人在悶哼和女人的尖叫聲中歪向一邊,我趁機搶過去貓腰伸手平地一掃,一把抓起散落在地的好幾件衣服甩向身後。

「啊!」女人又發出一聲驚叫,身手欲擋,急切中一片酥胸畢現無遺。

「怎麼著!」我輕吼著,轉而把手電筒直射女人。「啊呀!」女人猛然縮回手,快如閃電地重又擋住胸脯,一張蒼白驚愕的面孔正好迎住燈光——不是葉子。但這個事實並沒有阻止那枚毒瘤的惡性膨脹。

「干……幹什麼?」男人緩過勁兒來,依舊蜷成一團問。這是個三十多歲(也許四十歲了),體形和臉龐都有點胖的男人;女的大約二十多歲,梳著短髮,肩膀渾圓白嫩,眉目和順漂亮。

「不是說了嗎,不幹什麼!」我微笑著蹲下,擋在他們和他們的衣服中間,手電筒光來回飄過兩張臉,「大哥大姐,你們幹什麼哪?」……

那個男的是一個小單位的黨支部付書記,有妻子和孩子;那女的是他們單位剛調來不久的會計,有丈夫,沒孩子。

我在天亮前一刻帶著自己的東西趕回了家,兜里還揣著那對男女為了贖回他們的衣服和偷情的秘密而支付的一百三十塊錢、五斤糧票和一塊手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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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也不清楚,在犯罪心理學家和法官們的視角中,這種捉姦敲詐的行為當受何責。在比較容易地獲得本打算花更多努力或者從更正當然而也是更艱辛的渠道獲得的生存資料之後,編排一個理由以說服自己,屏蔽外來的和內在的,尤其是內在的不安和負罪感,從而導致、促成一種不正常的、不道德的行為慣性是否屬於人類的通病,亦或是特定的社會環境、文化背景下的特例?之後的二十多年裡,我從來不曾將這些經歷和疑問與他人真正進行過探討,而且就連自己也很少真正認真地、尋根覓據地思考,頭腦中比較清晰的只是當時的感覺——刺激、滿足、內疚混成一處,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發現、觀摩淫亂場面的興奮,事後心臟的狂跳和真實的財物炒成一鍋,香、辣、極葷腥,吃完就後悔可到點兒還攙,非吃不可……不知道跟吸毒是否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認識了那片樹林,熟悉了這條長長的道路。同時也知道了,那裡,幾乎每晚都會發現偷情的男女,有時還不止一樁;而且,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再來涉足這個「買賣」,原因不詳,亦未獲深究。我瘋了似的每晚帶著兇器和莫名的渴望去,凌晨帶著晨曦回。到家緊鎖房門,帶著未盡的興奮大肆沖洗一番,再美美地睡上一個白天,等待夜的來臨,等待下一次的興奮……短短兩個多月里,竟如此夜行四五十次,洗劫了差不多七十樁,僅錢就劫得將近三千元,相當於當時一個普通人至少五年的工資收入!另外,還劫得各式新舊手錶十七塊和難以計數的各種票證。按值計算,可能應該算是那一年這座城市中的第一大劫盜了。

我用鋒利的刮刀撬起裡屋床腳下的一塊地磚,再用煤鏟在下面的土地上挖出一個兩拳大小的坑,用塑料袋把搶來的錢、票包好埋下去,其餘無用的證件等物都在下一次夜行途中沉入護城河。

當我把一塊手錶放在桌上讓來看我並抱怨沒找到工作的二軍想辦法出手時,他臉上那種驚訝、興奮、好奇和如得再生般的喜悅交織在一起的表情也給了我一種瞬間即逝但的確如沐春風的滿足感。

對於這些手錶,我和二軍「約法三章」——第一不問來路和去路;第二不計較價錢,能出手、保安全就行;第三,他大我小三七分賬,不然就不用他管。他一邊感激著一邊答應了。儘管使出渾身解數也只在同期出手了四塊,遠遠不及「收穫」的速度。我不催他,他起先也不知道還有那麼多沒有出手——他也許永遠也猜不到這些東西的來路。按當佛爺的情景,靠泡車站鑽地鐵溜公園,一個多月能擼四塊表也算不易了,況且是他拿大頭兒,一路下來快趕上幹部掙工資了。給個二軍燒得成天往我這兒鑽,回回帶酒帶肉,打天亮坐到天黑,一邊喝一邊講今兒都上哪兒找了路子,遇見了什麼人、什麼事兒,進展怎樣等等;還東夾西夾地時不時大談「道兒」上的事兒,好象仍然置身其中,一說起來就沒完,不勸不停,不哄不走,直到盛夏的一天。

那天的頭夜我撈了一大筆——一個剛從外地出差回來的採購還沒來得及回家就約上了他的情娘去小樹林,身上揣著採購不成帶回的七百多塊錢和公章。被我發現了勾當,他拚命抱住提包不放,女的還想大聲呼救。我急了,慌亂中一拳把她打倒,男的撿起石塊還擊被我閃過,黑暗中我胡亂捅了一刀,捅著了那女的。血濺了我一臉,她躺在地上,雪白的四肢痛苦地痙攣著,大概捅到了什麼要害,但我看不清。男的在分神察看她的剎那被我一腳踢中腦袋昏了過去。我嚇慌了,抄起皮包飛也似地逃開,一口氣下去十來里地才歇下,心裡害怕極了——那女人一定被捅得不輕,赤裸裸伸展著四肢呻吟,全然顧不上一絲不掛的羞態,我甚至還隱約看見她胯間殘存的汁液泛出的光澤——一個女人到了這份兒上怕是實在顧不得了,也許已經垂死——要是死了我就成了殺人犯……

心狂跳著,手不住顫抖,胡亂翻出錢,慌慌張張地把包順手仍進了護城河。出了手才想起忘了加重物。趕緊跑到河邊察看,果然,包漂在河中心,大張著口兒,露出裡面的公章……怎麼辦?!我怎麼也找不著一件長東西把包挑過來,下水去夠又怕動靜太大驚動了遠處的住戶——天已經快亮了。我咬了咬牙,扭頭朝回家的路上跑去——結束了!——肯定有人會發現那個公章;失主肯定會報告公章「被盜」;那受傷的女人也肯定會被送到醫院或是在樹林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作為一具艷麗的裸屍被發現——殺人、搶劫、丟棄公章……可能再加上強姦——完了!只要再一邁入那片林子就有可能、很可能落入法網,有口難辯。和「通姦」相比,後者根本就算不了什麼,而我必將遭到極端嚴厲的判決——坐牢、勞改、槍斃……

我不敢再想,一頭鑽回家,埋好搶來的錢財,勉強洗去已經乾涸在臉上的血痕,縮在床頭抽著煙——手還在打顫,奔波了一夜的身體下意識哆嗦著,腦袋裡嗡嗡作響,肚子卻一點兒都不餓——我傷過很多人,但從沒有聞到過女人的血,也從沒刺傷過其實根本就沒招惹我,也絕不會對我構成任何威脅的人。她大概只比我大幾歲,也許是個老老實實的人,唯一的錯就是偷情,或者——通姦,但絕不應該遭受這樣的傷害……藏在家裡閉門不出能躲過追捕和報復嗎?……她會死嗎?……但願她活著,我希望她活著,雖然我是兇手……

滾滾而來的倦意讓心裡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在眼皮沉重地合上之前,我甚至懶得再看看門戶是否嚴密。

小說:綠鵝(六)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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