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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太陽褶皺的情緣(四)

【作者簡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協詩人、作家、中國詩歌學會會員,高級心理諮詢師。

小說:太陽褶皺的情緣(四)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十三

「那他又把我們母子拋棄呢?是因為狀元及第,招贅駙馬,還是別的不可告人?」我咬牙切齒地怒道。

「他們雖戀愛了三年,終因沒房子,結不了婚。你父親因出身不好,即使滿腹經綸,也沒有國有單位要他。那時候,沒有國有單位的職業,上哪兒去分房?」姨媽說。

「自己設法掙錢買啊。」我氣呼呼地說

「像你這樣的理工男,得多讀點書,尤其是要讀前些年的作品,像馮驥才的紀實文學、傷痕文學,下載一些早期的電影,如《天雲山傳奇》《角落》《老井》《牧馬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等等。了解了這些,你就不會有這樣的奇談怪論了。」姨媽道。

我兩眼空洞迷茫,不解地望著這個飽經滄桑的女人,彷彿不認識她。再望望眼前的舒適豪華,聯想起昔日中國式的貧窮,有一種不真實的玄幻。弄不清孰真孰假?

姨媽拍了一掌,繼續道:「知道嗎?你父親給你媽的生日禮物:一台飯盒子錄音機、兩盒鄧麗君的磁帶。都是悄悄的兩次賣血,夜晚給音樂學院的教授抄譜子掙錢來買的。」

我不解地問:「改革開放幾年了,他們是不是腦筋太笨,抓不住契機才……」

姨媽搶過我的話說:「你說的不全對,社會轉型、大環境的變化、思想轉變,總是需要過程的。中國幾千年來,都是重農輕商,大家都重視國家安排的工作。你做生意,很容易被安上投機倒把的罪名。這樣的案例,太多太多。那時候人們的偶像是萬元戶,基本上可以類比現在的億萬富翁……

戀愛了三年,兩人預備扯證。想不到,辦事處登記的那位幹事,生孩子了,要一個月後才上班。就在即將領證的那一天,來了一份公安部的通知……大概是你爸爸的父親(也就是你爺爺),發往俄羅斯的一車皮貨,被扣,遲遲解決不了。詳情我不是很清楚,大概是當初沒有看懂荷同的緣故。現在不但貨物被扣壓,好像老人家也遭當地黑社會槍殺了,叫你父親趕快去處理善後。

人死貨搶,這邊銀行貸款、高利貸債務都得還。像他們這樣年輕,消息閉塞,國際商業知識貧乏,面臨這樣的意外你說怎麼辦?」

我一動不動地呆坐著,聽姨媽講那些過去的事情。努力在大腦中構圖,然而二維、三維和VR兩端的緯度好像都不對,所有畫面都缺乏美感。

姨媽在書房來回踱步,走到桌邊,喝乾了一杯涼茶,重重地擱下杯子繼續道:「儘管你媽一再給身服重孝的他,無限安慰,可他依舊為命喪異鄉的父親和對私人的、國家的、債台高築的情境無計可施。又無可奈何,傷心絕望,不知路在何方。」

我打斷姨媽的話問:「難道那時候國內國際就沒有經濟規則?沒有健全的管理嗎?」姨媽一聲長嘆,算是作答!

「記憶中他倆也做過出國留學打工的準備,兩人也千方百計,託人先後辦好了護照。但是故鄉的親朋,哪就輕易捨得下。雖然大家都很窮,可那些濱江花園戀人們聚集的良宵,如煙的楊柳似皎潔月光披散的長髮。清清的河水、嘀嘀咕咕的絮叨、小村之戀的音樂、有著肌膚之親的肉感,拽你在路燈下,竊竊私語。夜幕低垂,疏疏落落的燈光,沒有浮華,沒有喧囂,卻有著觸手可得、張嘴可嚼的恬淡幸福。街邊沒有設置舒適的座椅,買不起喜歡的零食,兩人荷吃一塊娃娃頭,家常便飯。然而能夠聽風看鳥,欣賞流雲,你看旁人的親昵,旁人也在看你。不用窺視,在公共空間,展示的皆屬視覺可以接受、不出位、不惡俗的鏡頭。

他們二人,對異國的生活,既嚮往又恐懼,對故鄉既眷戀又憎嫌,總在兩難間糾結。尤其是你父親,既恨找不到如意的工作,更恨撞撞詐騙你爺爺,利用他的善良和輕信,使其破產欠下高利貸,欠下銀行幾百萬。要不是那些撞撞,你爺爺怎麼會鋌而走險,去俄羅斯做生意呢?是啊,他倆婚姻婚房就這樣泡湯了。」倒流的年華,迭代的往事,使我陷入深深的沉思。

小說:太陽褶皺的情緣(四)

十四

我抬起頭來,指尖敲著桌子問:「撞撞是什麼意思?。」

「撞撞是八九十年代的專門辭彙,專指到廠家或批發商那兒,以少量的現款,騙取大宗的貨物,再以跳樓的方式,廉價變現致富的一批人。人們和公安管他們叫撞撞(準確的翻譯就是詐騙犯)。」姨媽說。

「人們怎麼會這樣傻,不按荷同辦事?不懂市場規律。」

姨媽咬著嘴唇道:「改革開放以前,只有計劃經濟,物資按票證分配,菜米油鹽吃穿,甚至買菜買鹽全憑票。除去高幹,全民幾乎一樣窮,市場概念已斷層幾十年。然而那時候人與人之間基本是互信的,當然也缺失了契約精神。這一刻貨到付款,那時的人,基本上都能做到。隨著市場發展,人們的貪慾膨脹,管理又跟不上,騙子流氓便橫行了社會。當時的中國、蘇聯,經濟秩序都是一片空白,政府也在摸著石頭過河現學,所以當時報刊流行一句話:膽大的騎龍騎虎,膽小的騎抱雞母。」

「那些壞人就不會繩之以法嗎?」我怒不可遏地問!

「當然不會,國家請進來派出去,把斷層的市場管理、稅務法規,逐步走向正軌。」姨媽舒展了眉頭說,「你沒有讀過鄧翁訪美訪日說過的一句話『這才叫現代化……』」

聽到這兒我半閉眼睛,仰靠在寬大的雕花椅子上,消化著時空感的疑問。待我睜開眼時,只覺得姨媽已並非熟悉的姨媽。更像魔域桃源里,那個講述的老者……

我垂下眼帘,定了定神,又撿起沉重的話頭道:「那麼他倆那麼恩愛,為啥就走了幾十年不聯繫呢?」

「那天你父親剛從圖書館查閱資料,往家趕,一個警察同學告訴他『快走,沒有時間了,因為你父親欠債,放水的人要剁了你。父債子還,自古如此。另外,聽說你爹在銀行貸款,你還簽了字……』萬般無奈,連換洗衣服都沒有拿,兩三個朋友給他湊足了機票錢,就匆忙地送他去了機場。當時他倔強得非要見一見你媽,還被他朋友打了兩耳光,罵他沒有出息,死到臨頭還兒女情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當你媽得知他快走的消息,趕往機場的時候,想不到與前面掉頭的計程車相撞,爆炸起火……」憶起這段往事,姨媽的淚像斷線的珠子,哭得跌坐在地板上,因為抽搐竟躺了下去,再也不能往下說了!

我蹲在姨媽面前,眼眶裡盈滿淚水,見她手腳痛苦地痙攣,趕忙擰來熱毛巾,替她擦拭,給她按摩,還用梅花針給她放血,直至她平靜。我抱她坐在躺椅上,重新給她沏了杯朱蘭,還給她熬了一杯生薑可樂水。她慢慢地喝下去,擺手推開這些飲料,說:「兒子,我的心冷,給我倒杯茅台或者伏特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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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她一反常態地連飲了兩杯茅台,還伸過杯子來要我再倒。我含淚跪在她面前說:「好姨媽,別喝了,我求求你。你要是太難過,太悲傷,就把這篇翻過去吧。要不就打我一頓吧。你要是有個好歹,我怎麼辦?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沒有你。」我一邊說一邊放聲大哭,哭得驚天動地,房顫地搖,由懵懂到無知,由委屈到疑惑,從未知到已知的,淤積在心中的悲愁,一瀉千里。讓情感的洪流,有溫度力度,在我的親人跟前任意泛濫。

我躺在姨媽的懷裡,像被大海搖動,海水親吻,海風輕撫。不知不覺小睡了一個小時。當我淚眼婆娑地醒來,望著那張慈祥的臉,母親般柔情的眼,輕聲地喊:「媽媽,你就是我的媽媽。」

她嘆了一口氣說:「你在我懷裡,永遠像那個生下來只有四斤重的貓崽子,總算把你養活了。還長到一米八五,可惜,你媽死了,看不到英俊帥氣的你。」

「我小時候,她看到過我嗎?」我問。

「她在那次車禍,眼睛炸瞎了,面部、頸部、四肢嚴重燒傷,耳朵聽力銳減,哪能看得見你……但她堅信,你一定長得像她的親愛,不會丑的。」

「後來她治療得怎麼樣?若需要植皮,我可以把身上的皮,全給她。」我說。

「她受傷到醫院搶救,被告知已經有一個多月的身孕。醫生說『抗感染,植皮、取皮,得用大劑量的抗生素,並且還需要用一種燈光照烤殺菌,這些都會給胎兒帶來很大傷害,勸她流產。她問醫生,傷害會到什麼程度?』醫生說:『畸形、腦發育不全、肢體殘缺、脊柱彎曲或龜裂、肝臟皮膚神經都可能有嚴重缺陷……』於是你媽非要忍住疼痛的摧殘,堅持十月懷胎生下你以後,再做治療。你不能想像,每次給她傷口去殼,去血甲,她拒絕麻藥,我根本不敢看。她簡直就是在經受地獄般下油鍋,上刀山的煎熬。不用止痛藥,血淋淋的創殼、血水,淌滿了床單紗布。看著她剝皮抽筋般的痛苦,我每次都哭得泣不成聲。我看著都要神經崩潰,哪是詩人筆下「煉獄」二字可以形容和詮釋地?若沒有佛前千年修鍊的愛,沒有深沉精誠、致死不變的情支撐,是斷然做不到的。」她說。

如此中國式的經典愛情,沒有浪漫,只有死滅般的痛,聽得我的心都在劇烈的收縮疼痛,精神無法承受,然而卻無淚可揮。

沉默一陣,我便自語道:「若是我父親當時給我媽打個電話,發條簡訊講明情況,叫她別急,那麼或者錯開那一陣,悲劇便不至發生。」

姨媽苦笑著揚起左手,嘆道:「那年頭喬布斯還沒有發明蘋果手機,那時的大哥大幾萬元一部,也沒有那些功能。就是手搖電話,除大單位或高幹家庭外,是很少找得到的,沒有一個小單位能安得上。你沒聽說,到郵局打長途,還得帶鋪蓋卷排班呢!

我想,是啊,科技改變生活,人文推動進步,也是需要歲月跌宕沉積和相當過程,還得有趕上這趟快車的命,等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不是嗎?

我深思熟慮一會兒說:「我現在有條件給我媽治療了,花再多的錢,包括列印器官,列印五官都不在乎了。我想,她應該還活著,只是那樣子不願意見我罷了。是嗎?告訴我,她到底在哪裡?」

「她不願意見你是真的,怕嚇著你,怕你背上燒傷致殘的母親,學業、職業、婚姻受挫,被社會歧視。本沒有父親就夠不幸的,哪能再背負更重的十字架,在苦路上前行!所以把你重託給我撫養。儘管她視力聽力都極弱,可是依舊時刻關注著你的一切……」姨媽不住地擦著眼睛說。

「那咋就突然去世了呢?」姨媽囁嚅、磨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一步跳到姨媽面前,兩眼通紅,燈籠般地逼視著她:「告訴我,告訴我,她死於何病、何故?會不會是誰害的?」

姨媽注視著我可怕的樣子,下意識地掙脫被我抓住的肩膀和手腕,咬緊牙關,一字一頓地說:「去年死的。知道你爸爸得了晚期胃癌,兩天後就無疾而終了……」說完,又哭成了淚人。

「他們見過面嗎?」我問。

「沒有,你媽要我對你和你爸都堅持說自己早已不在人間。」姨媽說。

「為什麼對自己鍾愛的人和兒子要這樣保密?」我驚詫不解地問。

「你媽是相信你父親找不到她,一定重建了家庭。若你父親知道,你媽因為追他遭遇了車禍,造成現在的不堪,一定愧悔自責甚至要自殺。為了不讓心愛的人痛苦,不影響他的家庭。另外也保留住你媽在他心中的清純完美的形象,這樣她已經知足了。另外,她叫我對你爸說:『若他有能力,就好好照應我們的松兒吧。那樣我九泉之下也瞑目了。我會在奈何橋上等他。願下一個輪迴再續前緣吧。』你知道你媽媽寫了多少情詩,唱了多少情歌,在圓自己的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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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悵惘憤然地想:可我父親並不忠貞,他不是在外有個洋女人嗎?可憐我那愚忠的母親,每日默然望穿秋水,用殘缺的梭子,織補著渺茫的愛情,用哀鴻的歌聲滋潤著乾裂的空虛。母親啊,命運竟然待你太薄,太不公平,而你卻甘願守住那一份沒有結局的結局,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們這一代的愛情不過是噱頭,大學生們戀愛是排遣寂寞,女孩們找一個人買單。像我們這年齡的就比房比車,畏懼爭執,還沒走出民政局,便將結婚證換做離婚證了。還有因沒有買到電影票便叫男孩去跳樓的,這也是進步文明的標誌嗎?如我和我的女友,四年的戀愛,竟不願聽解釋,不要理由,居然就和我決絕了。

我和姨媽各倒滿一杯香檳,一飲而盡。只為壓下心中的火焰,給這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情緒安上屏障。

我關掉空調,打開窗戶,夕陽斜伸進來,給擺在書架上的天使和佛像鍍上金色。我拉著姨媽到窗口,大口的吸著院內的清芬。視線在窗前那顆亭亭如蓋、高大的丹桂上繾綣駐流。已經打苞未開的花,似乎無聲地想說什麼?

姨媽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我,說:「不熱了,下去走走吧。」

我倆並肩來到樹蔭間,姨媽指著丹桂對我說,這丹桂是你爸媽生前最愛的樹,他們說將來要是有院子一定要種的樹。二十年前,我們買了它,由我幫著挖坑,你媽親手摸著把它栽下的。記得他們還多次提到,生個兒子就取名野松,生個女兒就叫野菇。阿姨把飯菜端到林蔭石桌上,我和姨媽各喝了一碗小米粥,包子、皮蛋、烙餅都沒有動,饒舌的阿姨見我們沒有食慾,便什麼也沒問,就收拾了碗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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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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