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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上網,17 年前「七天七夜」論戰背後,是怎樣一個江湖?

所謂網路文學,最初只是在網上發布,然後是因為網路而挖掘出的作家,然後是專門為網路讀者製造內容,然後又轉頭改變線下文學。

與任何被網路改變的實體經濟一樣,文學也曾有一樣的命運。

我們逐一拜訪 20 年間重要人物,希望記錄這段歷史。

詩人上網,興奮異常。

2000 年,剛有網路不久,有人攢了一個詩江湖,詩人感覺又有自己的江湖了。

在此十幾年前,詩人是一個巨大的存在,文學青年是偶像,全中國的詩人們以詩會友,往來不輟,放浪形骸,走在時代前列。

然而,先是 1989 年的錯愕,再是 1992 年之後的商業大潮席捲而來,詩人們地位瞬間直落,自此湮沒不聞。腰間別著 BP 機炒股的那群人成了校園新貴。

詩江湖一場網路論戰,把曾經的、或還在偷偷寫的詩人們都炸出來了。

沈浩波是那場「七天七夜」論戰的主角。「有名有姓的著名的詩人和作家,參與了這場吵架的,我統計過,一共 49 個。」又過了 16 年多,沈浩波的興奮勁兒還在,說話的時候不斷「哈哈哈哈」大笑。


2001 年元旦,一個到底「什麼詩才算是先鋒」的爭論到了網上。

這種爭論在網路之前,詩歌繁榮時代一直存在,節奏緩慢。2000 年在衡山舉辦的「90 年代漢語詩歌論壇」上,沈浩波認為標榜自己先鋒的詩人也應該進行一些自我批評,於是就發表了一個演講,批評了另一位詩人韓東。韓東在得知此事之後,寫了一篇文章作為回應,並發表在了 2001 年 1 月的《作家》雜誌上。一來一回,時間相隔了小半年。

沈浩波看到了,這個時候他有了自己的陣地——詩江湖。他在詩江湖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語氣一點也不客氣。「你在《作家》上陰陽怪氣的攻擊我剛剛知道,我的反擊從現在開始」、「韓東,你真的老了——也許這句話早該有人說了。」

「我一想你罵我,然後我就在詩江湖上,這個時候他還沒上網,我說誰給韓東帶個話,然後就懟回去了嘛。「沈浩波說到激動處,還爆了句粗口,「然後老韓就知道了,他那時候還都是沒有電腦,跑到網吧裡帶著兩個年輕人在網吧里向我開火。大半夜的,它突然之間就開火了。」

「那就得應戰啊,誰知道兩邊陣營就卷著越來越多的人,幫我的幫他的。哈哈哈哈!對,雙方就開始都有人助拳了,好多人來是吧。他的那些老兄弟們全上了是吧,他當年的那些著名的那些作家和詩人是吧,全上了!」

七天七夜的爭吵後來被詩人們稱為「沈韓之爭」。在當時,不少詩人試圖從詩歌美學的角度去解讀。楊黎認為這是「民間」與「偽民間」的爭吵;阿斐則說這是不同詩歌流派背後利益的衝突;而從字面上來看,沈韓之爭則是關於到底怎樣的詩歌才算得上是先鋒的討論。

回顧這場論戰,沈浩波說:「哪裡是文章?很多都是帖子……那個時候我覺得主要目的就是把他罵倒。那個我覺得那個學術含金量不高,沈韓之爭更多的還是吵架,吵架……都是寫詩的人,大家嘴毒得狠……」

「用傳統思路來總結這次發生在網上的爭論無疑會相當失望,性質不明,意義全無。」當時站在沈浩波這一邊參與「吵架」的詩人伊沙在他出版的《中國現代詩論》一書中這樣認為,但緊接著伊沙寫道,「那麼我們就換個思路來理解它吧:那麼多有名有姓的詩人在網上性情外見、崢嶸畢露、言語狂歡——這不是比性質、意義這些鳥玩意更有意思的嗎?」


詩人們玩得熱鬧而且開心。以至於沈浩波到現在還念念不忘有 49 個人,伊沙不但把它寫進書里,而且還看出了「比意義更有意思的」東西。

互聯網讓這些老兄弟們找回失落的火紅歲月。

1980 年代壓抑的情懷找到了出口,文化大革命時期地下流傳的食指、北島等詩人的詩一掃革命文學的僵直與鏗鏘,開始關注人性和心靈,借著不明所以的「朦朧派」的名頭,硬是把詩歌做成了流行文化,詩人們得到了搖滾巨星們的待遇——又反叛,又優美,又年輕不羈,又憂國憂民。而且,那個時候,海子還沒到山海關,顧城也沒有掄起斧頭……一切都看著如此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美學家李澤厚認為這些詩歌是 1980 年代最重要的美學文本。李澤厚曾經評價,因為十年間毀滅文化、毀滅美,醜陋和以丑為美的現象太多了,尋找什麼是美,就成為人們的普遍心理。而詩歌也因此成為了整個社會中既崇高,又流行的風潮。

好景總是不長。詩歌很快退潮。1989 年春天,海子卧軌自殺身亡。同年夏天,北島被迫移居海外。年輕的詩人們無所適從,看不到大海,看不到花開,黑色的眼睛看到的還是黑夜,也不知道哪兒能看到光明了。

那一代本來看著與詩人們心心相印不即不離的讀者,當然比他們還要快而且絕決地告別了。

最能說明詩歌和大眾之間裂縫的,莫過於伊沙的《餓死詩人》一詩的遭遇。這首詩原意是伊沙個人對於詩歌美學的思考,反對簡單化、庸俗化、商業化的詩歌創作。但「餓死詩人」這幾個字,在大眾的眼中,就變成了對詩人的嘲諷——窮酸詩人,活該餓死。

「由於 1989 年後詩歌一度集體喑啞,相對而言,詩歌從 1989 年到 1990 年代初出現真空時期。」長江師範學院文學院教授周航在《1990 年代以來詩歌觀念的流變》一文中這樣寫道。

借著假期和逃課,校園詩人們還在以詩會友,但萬眾矚目的輝煌已經不再有了,流行歌曲、真正的搖滾巨星、KTV、電視和那裡面的所有娛樂……詩人回到了他們緩慢而且尷尬的小客廳。


網路就像個天使。太好了。

詩人們覺得,相比起中國作協主辦的《詩刊》這樣的傳統文學刊物,網路是一個更適合詩歌這樣一種題材的載體。

「BBS 論壇剛剛興起,每個帖子的容量最適合的文本就是詩歌,幾分鐘就能讀完,馬上就可以點評,互動性極強。」南人在提及詩江湖早期的活躍時說道。南人是詩江湖的創辦者。

沈浩波也贊同南人的觀點:「詩歌的體量、分行的這種節奏感,它的長度都等通常都比較短,你可以快速看完快速進入,快速進入詩人的一個內心。我覺得詩歌很適合互聯網的發展。」

網路也隨之大大加速了詩歌流通的速度。以往,一首詩寫完要投稿到《詩刊》、《人民文學》這樣的文學雜誌,經過編輯的審讀、排版,才能最終上刊發表。」你的整個交流是很漫長的,比如一首 1988 年寫的詩,可能到了 1990 年大家才開始討論。」沈浩波說,但是在詩江湖上,「因為他寫作速度快,寫完就可以發表。」

而且,可能更重要的就在這裡:把持在傳統殿堂學院派的詩歌話語權,借著網路是搶回來了。

「在紙本時代,就有一類詩會更加佔便宜,就是那種受過良好的教育,語文學得特別好,造句造得很好,他有一個門檻就是造句的的門檻,因為它要被這個刊物來篩選。」沈浩波說,「但是到了這個互聯網的環境之下,幾乎遮蔽不了任何人,只要他有才華,所有人都看見,它就迅速的它的知名度就就會被拓展開,所以直接導致了中國詩歌一個平民主義的出現。」

2014 年,余秀華火了。這位出生時因缺氧而腦癱、賦閑在湖北家中的詩人,她的一首詩《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突然傳遍了整個網路——它的傳播路徑耐人尋味:發在博客上,被《詩刊》編輯發現,再度回饋到網上因微信微博而流傳。

沈浩波目前運營著磨鐵讀詩會。在他們選出的 2016 年中國 100 首好詩當中,有鄉村中學退休教師園旗、法語專業學生易小倩、山西高中教師張明宇、建築師譚克修等等。

沈浩波自己當然也是網路的受益者,跟他的名字互為標籤的下半身詩派也是藉助網路而「橫空出世」。「沈浩波、尹麗川、朵漁、巫昂、盛興、軒轅軾軻、李師江、馬非、朱劍、李紅旗等一批牛逼而年輕的詩人組成的下半身團體橫空出世。下半身一干人等經常興風作浪,想不吸引人都不可能。」南人這樣評價沈浩波倡導的「下半身寫作」與詩江湖之間的關係。

沈浩波 1995 年入讀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在他看來,當時中文系的詩歌教育走入了一個誤區,強調語言的精緻與工整,強調造句和練字。「造的句子怎麼扭曲變形怎麼來,就是不說人話。」

為了突破沈浩波眼中傳統詩歌的局限性,沈浩波於 1998 年發表《誰在對九十年代開涮》一文,對當時的詩壇進行抨擊。在批評肖開愚的《嘀咕》一詩時,沈浩波寫道:「真是莫名其妙的嘀咕、故作姿態的生產,對於這個世界肖開愚除了玩弄玄機還能知道點什麼呢?他知道如何真誠地去面對生活和寫作嗎?」

但這一切都還不夠,那些傳統的詩歌創作「至少在報刊雜誌上,在主流的報刊雜誌上,官方的報刊雜誌和出版體系上,開始擁有越來越多的話語權」。沈浩波說,「過去是個精英把控的時代,每個雜誌社編輯權力越來越大。這時候你難辦了,對吧?你寫的詩可能比他好一百倍,他就不喜歡你怎麼辦?你就被淘汰了。」

網路讓詩人們揚眉吐氣,意氣風發。

在 1990 年代初期顯得規矩甚至是不溫不火的中國詩歌,就在網路的高速驅動下,開始展現出一種新的活力。「你的交流變得很快速,你各種不同的流派、不同的理念的碰撞得更加快速。你每天都在碰撞,每天都在提取,它每時每刻都可以發生,所以它的美學衝擊就比較激烈,爭吵也會比較激烈,碰撞也會比較激烈。」

2000 年的時候,最重要的兩個詩歌網站已經出現了:詩生活和詩江湖。

詩生活的創始人是四位詩人萊耳、小西、白玉苦瓜、桑克。據稱,桑克最初對「網路詩歌」並沒有什麼設想,「只是想讓讀者看到真正的高質量的詩歌作品」。這也解釋了為什麼詩生活更像是門戶網站,搜集詩歌相關的資訊、並精選詩歌進行發布。

而詩江湖依託於當時的樂趣園系統建立起來,則更多地是一個開放性的論壇。創始人南人自己也是個詩人,原名於希,和沈浩波一樣都就讀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

迥異的形態造就了迥異的網站環境。如果說詩生活更加中規中矩的話,那麼詩江湖就顯得更加活躍和混亂,用南人的話來說就是,「創建詩江湖只是提供了一個球場,經常邀請一批詩壇大佬前來助陣,經常在球場上衝鋒耍帥。」

「從當年的創作勢頭和影響力來看,詩江湖論壇堪稱中國當代詩歌的第一現場,它熱鬧、嘈雜、喧囂、眾聲雜陳,你可以說它呈現出了中國詩歌最尖銳、最紮實、最具生命活力的一面。」原名王朝暉的詩人小引這樣評價道。

「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個交流平台,它就感受到了這樣一種交流方式的不一樣。那都是很刺激。」沈浩波這樣解釋為什麼詩江湖能夠在一夜之間成為中國詩人們的聚集地,「突然就發現所有的人都不斷在這說話,在發表真實的討論,過去的時候這些都沒有的對吧。那久而久之詩人都來了,那可能有的 2006 年來了,有的 2008 年了,反正就這來吧。」

與南人師出同門,沈浩波從詩江湖的第一天起就在上面發言了。他自己創立的下半身寫作流派也把詩江湖當成了發表的陣地。「我還是版主。」沈浩波說,他不喜歡管事,「就是跟著罵唄。我也喜歡罵人。」

快,耍帥,衝鋒,交流,罵人……這些是詩,還是江湖?

2001 年 6 月,詩人蕭沉發表《打倒江湖化詩歌》一文,批評了互聯網帶來了大量的粗劣的詩歌垃圾,並稱沈浩波發起的下半身寫作讓詩歌整體變得低俗。以此出發,一場涉及蕭沉、徐江、楊黎、韓東等詩人的爭論開始了,後來被稱為「徐韓蕭楊之爭」。

「論爭,尤其是網上的論爭,不求解決所有的問題,只要有真正的詩學問題被提出,就算爭得其所。我以為此次發生在楊蕭徐韓四位詩人間的爭論——它最大的價值體現還是在對』口水』這個概念的觸及。」回顧這場論證,伊沙寫道,「中國的詩歌在此三年里好似』輕舟已過萬重山』。」

輕舟已過萬重山。不管是詩,還是江湖,萬重山後也不見得就一定走出狹路。念念不忘的那場震撼整個詩壇的 49 人混戰,激動了整個詩歌界的大場面,每個宣言一樣的帖子實際上平均點擊量也不過就一兩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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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們尋找同盟者的路總是充滿荊棘坎坷,網路詩歌當然也不例外。

2010 年,樂趣園停辦,附著其上的詩江湖也隨之關閉。

後來,博客、微博取代了論壇,詩人開始轉向。儘管仍然對整個網路公開,但訪問博客、微博的方式決定其更像是一個半私密的空間。再然後,微信朋友圈和公眾號又取代了博客,詩人們的詩歌創造又變得更加封閉。從 BBS 到博客,再到微信公眾號,詩歌就像是從廣場的中央慢慢退回到了詩人的卧室里。

「大家現在就是寫完,就在微信上一發表。有人能看到就可以了,還有就是微信上的一些詩歌刊物就發表了。幾千人,上萬人一看可以了,他覺得已經我我已經寫完了,也發表了,大家也交流了,他滿足了。」沈浩波說。詩人們還在寫作、交流,關於詩歌的一切,就在這個半封閉的空間中上演著。

成立於 2013 年的《讀首詩再睡覺》可能是其中最大的,每天晚上的推送平均下來有 3 萬多的閱讀量,它偶爾也賣一些臉部清潔香皂。《詩刊》雜誌的微信公眾號一首詩歌也有幾千的閱讀量。沈浩波自己也運營了一個叫做磨鐵讀詩會的公眾號,閱讀量能夠上千就已經算得上是不錯。

沈浩波和他的出版公司磨鐵,精選了一套 1950 年代詩人的詩集。初版一共印了 4500 本,全部售出。放在整個出版行業,4500 本的首印量只能說是對於市場的一個試探。但沈浩波覺得以詩的標準來衡量,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數字。

「詩歌從來就是精英的,並不需要強求每一個人都去讀詩。」沈浩波說。反過來,他也拒絕詩歌被大眾評價。詩歌與大眾重新分裂成兩個價值觀完全不同的獨立世界。

沈浩波現在還寫詩,發在微博或者朋友圈中。但在公眾眼中,詩人沈浩波,不重要。

在詩人之外,沈浩波的社會職業是磨鐵出版,在出了若干年書之後,新的投資人還是認定它的模式過於單純了,現在磨鐵是最大的民營出版公司之一,藉助手中的 IP 估值到了 45 億元人民幣。他經常在面對大家時談論的那個網路文學是「類型化的、產業化的、商業化的、IP 化的」。

所以,他在接受我們採訪前要特彆強調不能同時聊詩歌和出版,「這完全是兩個東西,不能混起來。」

就像那 49 個人的激戰,熱鬧終歸是自家人的那點熱鬧,《讀首詩再睡覺》主編流馬就形容其為詩歌圈層內部的眾聲喧嘩。借著網路,他們一下子把聲音放大了,給了詩人們一些熱鬧的感覺。這實在是聰明的詩人們探了網路風氣之先,要記得,那可是 2001 年元旦。但更要記得的是,即便是詩人們的熱鬧,也差不多就成了絕唱。

外面波瀾壯闊,與詩人們互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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