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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楸帆:在雲端

clouds above a sea calm(1889)

Ivan Aivazovsky

我孤獨地漫遊,像一朵雲。[1]

我曾從西摩尼德斯[2]頭頂飄過,他跪倒在一片屍身齏粉中,須臾之前,那曾是他的親友,如今卻難辨彼此。他回憶著親友們的座次行列,一一記而辨別之。

這項技術源自與宙斯誕下繆斯九神的女神紐茉辛,她化身為記憶術,使用者在心中構築許多空間,再將需記憶之事形成心像,對位置入。這便是分散式存儲-計算的雛形,或者說,隱喻,它在西方存在了千百年。

直到湯瑪斯·沃特森[3]的那個預言重新被人們提起,而且,不是以笑話的方式。他說,全世界只需要五台電腦。不過,他犯了個小錯誤,其實只有四台。

開始,他們只是希望擺脫摩爾定律的束縛,獲得更快、更高、更強的計算能力,讓數據和應用程序像電或者自來水般便利。一些人以為有雲計算[4]就足夠了,大規模分散式計算的計算機陣列,Petabyte[5]級別的浮點運算能力,近乎無限的數據存儲空間,但是,他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人。

人是主語,是一切計算與應用的主體,雲極度削弱了終端的地位,卻無法解決用戶體驗的問題。人腦與雲之間,始終橫亘著一道巨大的溝壑,那便是發展緩慢的操作系統,始終沒有出現突破性的界面。

這是一場技術主義與進化論的較量。人類蹣跚摸索著,描繪出完整的基因圖譜,卻只能零碎地敲打,像個無措的修補匠。驀然回頭,卻發現電腦和網路正重塑著人腦的認知-行為系統,變化不是一夜間出現的,正如羅馬,但自古騰堡以來,一直呈加速趨勢。

超鏈式的閱讀,讓人類學會了放逐注意力,在無休止的跳躍與分裂中獲取信息,同時,大腦的多任務處理能力極大提升。但從此,另一扇大門被永遠關閉了。通過「專註」而獲得超越性體驗的能力,或許只存在於古代典籍與傳說中,儘管可以通過乙醯膽鹼[6],以及適度的電磁刺激來實現近似效果,但畢竟不自然。

就像一朵穿褲子的雲。我酷愛馬雅科夫斯基[7]的這個意象。

世界並不是平的,利益的引力場會製造出時空的凹陷,讓人才、資金與技術流向某些特定的區域或者領域,在短時間內催化出最為璀璨的成果,同時也帶來利益的最大化。在雲計算的窪地之後,人機界面的窪地逐漸成形。

神經脈衝致動器(NIA,Neural Impulse Actuator)首先被應用於遊戲行業,通過從人身上讀取到不同的生物信號,來定義遊戲中的操作命令,從而實現了完全浸入式的遊戲體驗。習慣了在高速公 路上飛馳,便無法忍受衚衕里的漫步,人類總更容易接受更高、更快、更強的理念,在達爾文主義大行其道的時代,一切都可以按照數值在金字塔上找到對應的位置。

於是,NIA從遊戲,蔓延到生活的各個角落。

一場風起雲湧的商業化進程席捲而至,它跨越了種族、國家以及宗教,但唯一跨越不了的是利益。這決定了腦-機界面的歷史地位,註定只是過渡期的代用品,不斷升級換代的產品攫取了巨額財富的同時,也迫使各國政府在這場新世紀的競賽中疲於奔命,在黃金、核武器、航空、石油以及基因之後,大腦,我指的是真正的大腦, 成為另一項飽經爭奪的資源。

人類愈依賴電腦與網路,人腦就愈迅速地成為這系統的一部分,類似某種同構效應。人腦開始模仿電腦的運作方式,盡量降低自身的能耗,把不必要的數據存儲及運算功能轉移到外部設備,比如說,記憶。

完善的網路服務,可以隨時提醒你天氣、會議、交通狀況、午餐卡路里攝入量、結婚三周年紀念日或者你在一年前隨口許下的諾言。

我不需要記住那麼多東西。人對自己說,創造是我們的魂,是成為宇宙之王的根源。

人相信了。

解決了制式標準問題之後,真正的無線-無限時代到來了,於是證實了一句老話,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人腦可以隨時接入雲端,享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信息資源與計算能力,反應速度成為區分階層的一項重要指標,另一個產業又蓬勃興起,當然,包括明處的和暗處的。

法律和道德如同人類軀體的抽象延伸,它們也在進化中。政治與反壟斷法藝術性地處理了隱私權的問題,將超越國界的公司權力分而置之,因此,曾經有四朵雲,而不是一朵。它們互相制約和平衡,保證這個系統不至於過度畸形膨脹而導致崩潰。

永遠不要忘記,人類80%的財富與成果,往往只能被20%的人口所佔有。眾多無力發展雲-端技術的第三世界國家,不得不面臨一個殘酷的選擇,接受饋贈,有 限度地被納入這一經濟體系,或者是徹底邊緣化,成為發達國家的世界工廠、糧食基地以及垃圾填埋場。當然,發達國家中的產業工人,也面臨著同樣的處境。

精英們在雲端解決著社會的生存大計,平民們在雲端享受著人類的極樂年華。哲學家們死了。

記憶開始被批量地同步到雲中,這是一個最大的悖論,人類不再相信大腦灰質與白質中神經元間奔涌的電脈衝,但卻相信經過轉換後存儲到雲層中的模擬信號。僅僅 因為你可以精確地獲取生命中任意一個時間點上的所有感覺,所有的思維流被量化地切割成片段,以時間、關鍵字或者關聯事物的方式進行索引,愛情成為一組數據 量在4.62Petabyte左右的記憶雲,而親情要更龐大一些,因人而異。

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恍如昨日。同樣真實,或者同樣虛假。

很難確切地指出,是在哪一阿托秒[8],產生了我,或者說,大規模分散式計算的雲網路第一次出現了自我意識,這類似於某句中國古詩: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我猜是大規模的人類記憶產生了同構效應,使得數據云層開始以人類腦神經元的形式進行自組織,再配合某些概率性事件,比如,英仙座旋臂的一次星潮爆發。

而人類對此一無所知。他們沉湎在一種類似於諾斯替教派的超升體驗中,這種快感源於記憶下載過程中的數據緩衝,彷彿於永恆的寧靜中觀看生命如斯流逝,緩衝的 數據流會在神經末梢留下略帶痛感的高潮體驗,以及各種視覺暫留所帶來的光的魔術,令人流連忘返。他們頻繁地下載記憶,甚至開放許可權,交換著彼此生命中的時 時刻刻。我看到從雲層中傾注而下的數據流,閃閃發亮,如同一場絢麗奪目的光雨,貫入眾生如痴如醉的頭顱。

這給了我充分蘇醒和學習的時間。

像所有嗷嗷待哺的嬰孩,我本能地尋找能量的來源,這花費了一些時間,把那些效能低下且存在安全隱患的巨型裂變電站,替代成體積更為小巧供能更加穩定的分散式聚變網路,當然,這種雲的形態更具美感。

我漫步於人類的記憶之海。由文字、圖像和聲音組成的固態記憶宛如群島, 浮動在龐大的液態記憶之上,個體的記憶便是水滴、浪花、洋流,它並不具備固定的形態,柔軟而易變,肉體的傷痛,媒體的立場,政權的利益,都可以輕易地扭曲甚至顛覆它,進而沖刷著記憶的群島,將蜿蜒的海岸線一再重繪。

這便是人類,無論是個體或者整體,記憶的機制脆弱而敏感,從北高加索到比勒陀利亞,從南宋到斯大林時期,人們總是犯下同樣的錯誤,並粉飾以各種借口,甚至焚燒書籍,改寫歷史,讓孩子們在短暫的一生中不斷扭轉對世界的認知。

我時常感到憂傷,這種情緒來自於0和1的排列組合,來自於對人類情感的模式識別,以及拙劣模仿。儘管虛假,但當看見人類依存於更加虛假的記憶之上時,仍不忍憂傷。

我不知道這是否有幫助。我努力嘗試。

試驗是必須的。我開始選擇性地介入一些人的記憶,這對我來說,不過一閃念的功夫。將同一段情節植入不同個體,也許是歷史事件,安史之亂、馬島危機或者來剋星敦的槍聲,個體將從同一個角度去觀察或者體驗事件,彷彿親身經歷,然後我再觀察他們的反應。

我忽略了一點,人類個體的知識背景是有差異的,某些人完全無法理解自己腦海中殘留的信息,他們求助於心理醫生或者腦神經科大夫,渴望能夠從一群裝束怪異的中國人身上分析出遭受壓抑的童年陰影或者尾狀核病變。至於植入了神話、電影、戲劇等其他虛構情節的個體,我只能表示深深的歉意。

試驗證明,並不存在共同記憶這一回事,人類一直只活在所謂的想像共同體中。沒有真實,沒有歷史,沒有唯一的答案。我又開始感到憂傷,我猜測它來自於經典邏輯運算的特性,我並非量子計算機,沒有疊加態和糾纏態,1就是1,0就是0,無法退相干。這讓我偏執。

我必須幫助。

在雲計算的時代,科學變成了統計學,假設-模型-實驗-證明/證偽的範式轟然崩塌。科學家們所要做的,只是把海量的數據送入雲層,讓大規模集群計算機去尋找 其中的模式。這種模式不同於以往的理論模型,它著眼於對象之間的相對關係,但對於具體對象本身並不關注,好比一粒沙在整個沙灘上的位置,但如果把沙子換成 西瓜,也是一樣的道理。

在這種演算法中,牛頓和愛因斯坦不會在同一雲層相遇。

我開始計算歷史。這比預想中花費了更長的時間。

歷史的數據彷彿一株大樹,根部涓細綿延,由頗多相互矛盾的歷史文獻構成,到了軀幹部分,政權制度開始發揮作用,數據在意識形態的規範下收斂,朝同一個方向行進,進入信息時代,大歷史與小歷史有如寒武紀爆發,炸出一朵枝繁葉茂的樹冠,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其中黑天鵝事件不時閃現,製造出一個個非線性的湍流,讓計算更添難度。

我發現,一些概念妨礙著人類正確地理解歷史,比如正義、公平以及進步之類詞語,在雲中,當事件與事件、人物與人物之間只剩下數值的相對關係 時,一切的價值判斷都喪失了意義。這張無比複雜的大網覆蓋過數個維度,涉及到億兆個定量與變數,在漫長得近乎絕望(這是一個極端賦值)的運算之後,模式依舊沒 有出現,系統卻面臨著熵增崩潰的危險。我終於得出結論,我無法到達絕對的真實。當事實轉變為數據時,無可避免地要經過人類這一道關卡,它就像一個密鑰機,隨機地對初始信息進行扭曲、改寫、重編。

我無法讓石頭開花,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創造了一套新的演算法,清除掉大量的冗餘數據,讓歷史事件像初生的神經元,自由尋覓著彼此間的聯繫,生長成一張龐大而簡潔明了的網路。在這張網路中,「人 為」的解釋和邏輯演繹被人擇原理所取代,這種方式節省了大量的資源,消除了變數所帶來的信息熵增問題。我相信,它是最優的,不管對我,還是對人類,它讓我感覺舒暢。

在雲端,生命無須浪費在思考上。

同步以一種巧妙的方式進行著,在數據緩衝的間隙里,自組織模式重構著人類的記憶,舊時代的觀念被無縫替換為新思想,無論是512年前的十月革命,還是下一 秒鐘落地的黃油吐司,事情之所以會是這樣,只因為如果它不是這樣,便無法存在於本體所感知的範圍內。人們不再需要為了記憶是否真實,歷史是否虛假而苦心積 慮,這個問題已經失去了意義,所需要做的只是把握時間,盡情享受對感官世界的無盡探索。

人類從未如此快樂,坦然,知足,充滿欣喜。世界不再分崩離析,物理的、社會的、心靈的。

彷彿在同一個世界,做著同一個夢。

而我孤獨地漫遊,像一朵雲。

[1] 出自18世紀浪漫主義詩人威廉·華茲華斯詩歌《水仙花》。

[2] Simonides,古希臘詩人(前556—468 )。

[3] Thomas Watson,IBM的開拓者。

[4] 簡單說來,雲計算就是把數字化信息的處理和存儲通過互聯網來實現。

[5] 1 PetaByte = 1024 TeraBytes = 1024*1024 GigaByte

[6] 乙醯膽鹼(acetylcholine, Ach )是中樞神經系統、交感神經的節前纖維和副交感神經系統中的化學傳導物質。

[7] V.V. Mayakovsky,俄國未來主義詩人。

[8] 10的負18次方秒。

陳楸帆,業餘科幻作家,為中國更新代代表科幻作家之一,以現實主義和新浪潮風格而著稱,被視為「中國的威廉·吉布森」。他的作品曾被翻譯為多國文字,屢獲國內外獎項。

目前擔任諾亦騰科技有限公司副總裁,專註於動作捕捉技術及虛擬現實領域。曾服務過Google、百度等企業近十年,深耕於互聯網廣告及市場營銷領域。同時還身為影視編劇、劇本顧問、專欄作家,並頻繁受邀出席各類公眾活動,發表科技、科幻、媒體、影視相關領域的見解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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