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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實性與戲劇化——《烹詩》

【編者按】對詩歌創作者來說,好的詩歌理論就是指路的明燈。詩人、詩歌評論家李犁的專著《烹詩》就是這樣的明燈。書中的章節渾然一體,又相對成篇,既適合整體閱讀,也適合單篇學習。

經作者同意,詩評媒每周一、三、五、七連載《烹詩》,為讀者奉獻一道獨具特色的理論盛宴。

敘實性與戲劇化

進入新世紀,有些詩人以一種「非詩」甚至強暴的方式,硬把詩歌帶入一種新的文體中。通俗點說首先就是把詩歌做為一種文學體裁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甚至通訊的作用等同起來,這無疑是對詩歌固有甚至越來越小的疆域的一種擴張和延伸,這種詩歌不再是詩人自己或神聖或神經的哼哼唧唧,而是開始記錄和表達別人的生活。創作主體的消失或者隱遁正是詩人人格的重塑和文學使命的回歸,文學為大眾變成了一種實踐。

其實平民寫作和敘事性並非這幾年的新玩意,有新詩以來就有人這麼實踐著。重要的是怎麼敘事,怎麼平民化。我說的這些詩人的創作既不是表現特殊狀態下特殊事件的傳統敘事詩,也不是提倡民間寫作中那種對常態生活的侵略、變形和誇張。這些詩人寫的都是小人物,採取的是還原法,力求真實、原生態、客觀化,讓詩歌和生活零距離。而且口吻是調侃的,傳達出的意味是有趣的。這有點像當下流行的戲劇小品,只是比小品更簡練,更有力。我簡稱為敘實性。

敘實並非簡單的敘事,它比敘事更真實更鮮活更有個別性。敘事與敘實都是「人物——事件——命運(象徵)」三段式,但敘實更強調客觀化、真實性和常態化。而原來的敘事基本還是沿襲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事件。敘事的一磚一瓦都是搭建起所寫人物的高大上。譬如陸健八十年代寫得《拜訪葉聖陶老》:難道我不可以拜訪他么/或者叫…….訪也行/門等待一會開了/這位老人讓人放心/老者寧靜、雙鬢、頭頂上/那麼多季節,站著/好像為了這不速之客/他已等待了很久//「我是一個青年詩人——」/突然老者朝我鞠了一個躬/慢慢地毫不做作/充滿了謙遜的感情/老者寧靜、雙鬢、頭頂/雪白,一座雪山坍塌下來.....

作者選擇了老人自稱青年詩人,並向真正的晚輩詩人鞠躬的細節,作為寫作的切入點,最終也是通過這個細節畢現葉老的高大人格。這樣的效果就是典型的傳統敘事,雖然加進了個人性情中的幽默和風趣,但其本質還是高於生活的英雄似的讚美仰視敬畏,詩的姿態也是向上飛揚的唯美型。

而敘實性詩歌雖然也是敘述,但它更表現平常化的生活,普通化也就普遍化,重點在於「實」,而不是浮出常態水面的特殊人和事。而且詩歌的姿勢是面向大地,並伸向不再美麗的生活的核心。不美也不再有凌空高蹈的高貴和寧靜,而是瑣屑灰塵還有世俗和慌張。以陸健後期那首《給俺媳婦的生日祝福》為例:

俺家媳婦非常溫柔地要求/你必須給我寫一首詩今天/我答應了就把脖子/塞到了胳肢窩底下//俺家媳婦是讀過很多書的/不然的話她怎麼老是叫我/獃子?//獃子這個東西,很多店裡表明——/「海鮮」,我知道/他有七七八八的營養成分//她說獃子/你在廚房幹什麼?我說/我,我再給蘿蔔——脫褲子//我削好蘿蔔,跟茄子一塊炒/恭恭敬敬端到寫字檯上/一溜油漬,為她的博士論文/增加了二百多行//然後她的臉色,就比茄子還紫/我的膽子,就從大象變成了螞蟻//她在家呆——獃子的呆——/難受了,就想出去……/……她拎著大包小包回家/忙不迭在身上比劃/手也不停話也不停——這件好嗎?那件好嗎?天下的/新衣服好嗎?//我一溜小跑著「好好答應得勒/我說你笑的時候眼睛真像你父親//她剜了我一眼,拍拍臉頰:/來,在你老丈人的這個地方親一口」/我當時昏倒在地板上」。

相信看了這首詩歌的人都會會心一笑。為充滿生機的生活,為有趣的詩歌,為「我」笨拙而幽默的呆。這首詩歌是典型的戲劇化。時間:星期天;地點,家;人物:我和妻子。戲劇情節和效果就是妻子生日,我討好妻子卻由於我的呆而適得其反,哭笑不得。最後達到戲劇的高潮:倒在地板上。這可能是生活中真實的一幕,但放在詩歌里就改變了詩歌原有的氣質,讓詩歌充滿了情趣,並變得充滿生氣和盎然。與傳統的的敘事性詩歌的宗旨有著本質的區別。

曾幾何時,我們的詩歌變得嚴肅死板,蒼白僵硬。雖然高貴純潔但讓人敬而遠之。所以我們的詩歌變得越來越不可愛,越來越萎縮,最後成為詩人自己自慰自娛的方式。現在詩人們把生活中幽默和調侃的成分引進詩歌,使詩歌戲劇化,就是給詩歌帶來血肉和煙火,就是讓詩歌重新回歸大眾。這種嘗試也是給詩人們提供了一種新的文本。

以陸健新出版的《四方步》為例,這本詩集共選了作者二十年來四十幾首具有這種有趣和戲劇化的詩歌。這些看似零散的詩歌卻共同塑造了一個「我」的形象。「我」是一個有正義感和同情心的知識分子,在飛速變化的時代有點不太適應又有點不情願,所以在別人眼裡有點呆和愚。當然這種呆和愚並非智力上的缺失,也許是有意對時代發展帶來的負面事物的排斥,因對與人類發展過速過猛的放棄而顯遲鈍。所以「我」和別人比起來總是慢半怕。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拒絕惡搞,拒絕流俗。他是邁著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四方步」來搞冷幽默的。所以這種呆是有趣,是裝瘋賣傻,大智若愚,是內心太機敏了而呈現的「鈍」。

我們可以把四方步看作是詩人觀照生活的一種節奏,不慌不忙,不偏不倚,有意放慢自己,跟在匆匆忙忙腳步後面保持清醒保持自我,再順手來點幽默和譏諷,嘲笑自己也諷刺別人和社會現象。自嘲、喜笑怒罵、冷嘲熱諷中體會和承受人生的重和時代的輕,並讓人在輕鬆幽默的笑聲中,從中發現人性的弱點和良心的重要。這就應合了喜劇的藝術特質。於是「我」發現「上帝是通過人的下邊(艾滋病)/懲罰了人之後/現在又通過人的上邊(非典)/來懲罰」人類的不敬和不公。於是知道了人類的弱點並堅信人類能戰勝自身的了了特特博士(也可理解成「我」),即使在非典時期也不悲觀,「樂觀就像茶壺一樣/即使屁股冒煙燒紅了/還有心情吹口哨」,而且「給我一點陽光/我就燦爛/給我一點海水/我就泛濫/給我一個老婆/我就讓他吻臉蛋.....」

為了追求這種詩歌的戲劇化,詩人借用和改造了網上網下的笑話和簡訊。這些鮮活的新民間諺語構成了詩歌新元素,使詩歌的幽默和諷刺的美學風格更豐滿明晰積極和突出。但是這些詩人的借鑒是有選擇和尺度的,他們不屑做一個以發泄情緒來否定一切的口水詩作者,而是做一個對詩歌創作的新的可能性的不斷嘗試者,詩歌的建設者。其實也許有些詩人本人的氣質中就潛伏著這些幽默詼諧的元素,戲劇化和喜劇化的寫作正好契中了他們這些性格中的「地雷」,然後就一起引爆出這樣的詩歌小品。

擴大詩歌的外延,給詩歌肌體注入新的血液,是詩人的自覺投入,但寫什麼樣式的詩歌,取決於詩人自己的性格氣質和心理模式,偏離了,詩歌就不倫不類。

平民立場,真實事件

這是上篇文章觀點的延續。

詩人對紀實性詩歌的迷戀,源於「平民立場,真實生活和真實事件」。這也是一種大的人文關懷。詩人寫作的對象永遠是人,關切人,說人話,讓人活得更真實自由更文明和人道,這就是詩人永遠的立場和方向。但是具體寫作上,依然存在怎麼操作的問題。是拿這些人和事作為符號來凸顯詩人自己的主觀意識,還是讓個人的經驗消失,讓作品呈現出原生態和客觀化傾向,這顯示出詩人的選擇還有勇氣和「三觀」。

從現代主義回到現實主義,再落到自然主義;從仰望天空,仰視英雄和權貴,到俯首為野草般蔥蘢和低微的平民寫傳記,這是詩人思想的拐彎和寫作姿態的轉變。這不是簡單的現實主義。現實主義要求作家去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形象,一典型形象就要高於生活,就要虛構就要編造,而這種真實寫作也就是寫日常環境中的平常形象,有具體的真實的人和事。這就更真實更準確反映出當下人的生活現狀和精神狀態。詩歌在這裡就是刃,刮出了骨頭,滴出了血。

所以在詩歌平民化的道路上,一直伴隨著人道主義的關懷和悲憫,一直鼓盪著詩人的良知和對人民的刻骨之情以及赤子之心。用一位詩歌研究者尹嘉明的話說就是:在這樣一個帝王將相、知識精英、商界強人和富豪大腕吸引絕大多數眼球的時代,詩人的心卻一直是「向下」。詩人長久地注視並歌吟卑微者的痛苦和希冀,自覺地站在貧弱者一邊,和他們一同擔當苦難。實際上國家的命運,時代的命運,是被每一個卑微的個體在無意中承擔下來的。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卑微的人和事被社會冷漠的眼神所忽視,然而詩人銘記著他們並把這種關注變成行動變成文字。變成自己的詩歌精神。

正因為這樣,隨著詩人的回歸之路越來越近,詩人的關注點越來越從自身剝離開去,向更遠更真實的客體奔去。表現在作品裡就是剔除個人的情緒和經驗,越來越客觀,還事物本來面目,顯現原來狀態。

這樣說不等於詩歌中沒有了個人的感情,我只是說這類詩歌中已經甩出了虛妄的誇張和廉價的抒情,不再用自己的愛憎來給事實定性。而且選擇即情感,用事實說話,真實才是力量。這才是詩人的立場,也是詩人給讀者留下更廣闊的閱讀空間。如陸健的《農民工李小四》:「農民工李小四,去山西挖煤/捎信說要探家,忙壞了小小四他媽/又是梳頭又是洗臉,肥皂用了半拉」。可李小四遲遲沒回。他幹嘛去了呢?原來是因為錢掙得不容易,怕將來沒錢了,日子不好過,於是,就在經過的地方藏錢:「在鄭州西流湖的石頭地下藏一個存摺/在南陽公園的大樹旁邊刨個坑/塞進一個存摺,方城百貨大樓外面/牆根老鼠洞里塞一隻飲料瓶子/又藏了點,然後/將一臉春風,全給了老婆孩子」。在家和老婆舒坦幾天離去後,老婆「一個星期後從電視里看到/李小四下井的煤窯瓦斯爆炸/老闆失蹤,工人無一逃脫」。

這是太沒詩意的事實,作者沒有參進一點自己的評價。但是相信讀者從這個真實的故事中能悟出善惡美醜、愚昧與文明,還有殘酷、不公、活著的艱難和捉襟見肘。而且驚呆的嘴久久不能合攏。這就是客觀化的效應,它帶來剔骨般的真實,讓人不得不信,不得不深思和捶胸。

還有《抄袖子》中這段:「……俺不是流竄犯/俺們有大隊的證明。因為大街有外國人/所以白天在這兒蹲著,晚上出去行乞/俺不願丟國家的臉哩(陸健詩)」。這是發生在我們共和國七十年代河南南陽真實的一幕。驚詫。欲說不能。人格的二元化。飢餓和高尚。還有政治。丟了尊嚴的尊嚴等等。有悲憫和關注,但沒有主觀的導向,因為這是真實事件。讀者可根據個人的經驗和思想去判斷和聯想。

分不清好壞的事物,及有缺點的好人,構成了平民化詩歌中的新典型,也讓詩歌有了血和肉,有了人間的氣息,詩歌肌體發出了盎然和充沛的精氣。詩歌繞了個文化的圈子,最後回到人本身。

作者簡介

李犁:父母起的名字是李玉生。遼寧人。屬牛,長相如牛,性格像牛又像馬。就讀北京師範大學文藝美學研究生班。上世紀八十年開始寫作詩歌和評論。1992年後與酒長廝守,與詩偶爾偷情。2008年重新寫作,評論多於詩歌。出版詩集《黑罌粟》《一座村莊的二十四首歌》,文學評論集《拒絕永恆》,詩人研究集《天堂無門——世界自殺詩人的心理分析》;有若干詩歌與評論獲獎。為《中國文人書畫》主編。

法律顧問: 河南有道律師事務所主任 馬 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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