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朴‖關於時間與記憶‖鄞珊散文閱讀札記
在某次與散文相關的場合,參與者作自我介紹時,坐在最邊上的一位女士破例地不談自己。她報出供職的雜誌社後,隨後的時間,她總是坐在教室後排靠窗戶的書桌邊,文靜地聽別人講課、發言,對寫作之類,態度謙遜。六天時間,我和她相鄰而坐,幾無交談,但那個筆畫繁多的姓氏,讓我聯想過關於吳越山水人文的往事,猜測這個姓氏的遠祖是不是和浙江鄞州有關。我的聯想並無什麼依據,純粹是文字帶來的思維遊戲。後來知道,鄞珊的故鄉汕頭,和浙江寧波(古稱「鄞」)相似之處,都是「面朝大海」。她給我的粗略印象是低調、真誠、內斂,很有教養。六天後,我們不約而同搭乘作家王國省的順風車提前離開。路上,我們開始聊天。她談繪畫、音樂、宗教,也提及寫作——作為課堂鄰座,我們似乎羞於談論寫作的事,反倒在車途上,話題更容易打開。也許,我們都是那種不喜歡在公眾場所夸夸其談的個性吧。下車後,穿過廣州熙攘的街頭,我們在天橋下道別,言語之間,有待人如友朋的誠懇、溫厚。一晃兩年,陸續看到她的繪畫集、散文集和很多扇面作品。
鄞珊散文集《草根紙上的流年》,屬於古典傳統散文的精神脈絡,有著儒家倫理思想的文化基因,重視現實秩序,關注世俗生活,體現出「文以載道」的寫作品格。比如《下午穿街而過》《紫色的水蒲蓮》《抽屜里的陽光》《燈籠照光光》《風挾裹著海的氣息》等,以一個孩子身心體驗所積澱下來的刻骨記憶,透過食物的描寫,折射饑荒年代底層生活的貧乏。比如《青花瓷的印記》,通過叔公的生命截面,刻畫時代與環境給予個人的烙印。整個文本,既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潮汕土地上的一幅風情畫卷,也是荒誕時代中小民百姓喜怒哀樂的輓歌。在批判現實的側面上,用溫情的目光觸及世道人心,有著明顯的人道主義光亮。這種為文之道,本是源遠流長的「漢語言道統」,可上溯至《春秋》《史記》及唐宋散文的風範。其中唐宋八大家中的第一位散文家韓愈,曾於唐元和十四年因《論佛骨表》被貶潮州,謫居期間,興辦學校,疏通河道,關懷民瘼,開啟嶺南一代文風。韓江之畔,一千二百餘年來文風鼎盛,詩畫風流,可能和韓刺史當年的文化化育相關,也是漢文化傳統不絕如縷的一個縮影。鄞珊作為潮人,生於斯長於斯,耳濡目染,得其涵育——她散文中處處流淌出來的儒學倫理與傳統文化氣息,算得上正版的「文章」神韻。
脫胎於傳統的現代性語言能力,是《草根紙上的流年》比較獨特的地方。語言的現代性,從傳統散文的抒情、議論、說理、敘事等單一性解脫出來,運用多重藝術表現手法,回到事物內部,回到人的內心深處,探究現實與精神之間的存在。畫家的眼光與女性心理的優勢,讓鄞珊在散文寫作上超出老套的文體「款式」,小說的對話和細節描寫、戲劇的衝突、方言借用和敘述語言的結合,讓散文富有語言張力和感染力。作者似乎沒想著非要寫到什麼境界,很少虛設「套路」,敘述不疾不徐,如同蘇軾所說的「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這種現代語言能力,更多地注重對個體生命體驗、對內心世界的表露。《草根紙上的流年》是作者成長歲月的心靈史,也是「存在」的本質反映——人與現實與內心的緊張與融合,個體在時間中的命運遭際,等等。
塔可夫斯基說:「如同一位雕塑家面對一塊大理石,內心中成品的形象栩栩如生,他一片片地鑿除不屬於他的部分——電影創作者,也正是如此;從龐大、堅實的生活事件所組成的大塊時光中,將多餘部分切除。」塔可夫斯基《雕刻時光》這本書里,我讀出「時間」這個詞語在藝術創作中的真正涵義。
時間是什麼?對古老的農耕文明來說,「時間」不過是二十四個節氣的重複。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穀雨……大寒。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穀雨……大寒。如此循環。生活就在如此循環的年月日里發生,又消散而去。當我們回憶,除了一些碎片,一些畫面,一些倏忽來去的念想,「時間」宛若風中的樹葉一樣,無法捕獲。然而它就是那樣流失了,蹤影全無。誰也抓不住時間,也說不清「時間」的核,究竟在我們身體與心靈留下什麼。只有記憶。
本雅明認為:童年是抵抗死亡的一種方式。憑藉記憶的重現,「時間」彷彿復活在我們的眼前了,「時間」因此在可能性上,變得永恆。
《草根紙上的流年》,是一部關於「時間」的作品集。作者藉助記憶,將那些碎片一樣的人事印象、鄉土鏡像和心靈風景盡量串聯、復原與雕塑,如同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時光」。塔可夫斯基是作為導演,通過電影手段去尋找、重現、雕塑鄉愁般的時間。鄞珊在寫作上,則動用了自己最為勝任的「畫家」能力,藉助散文這種兼具「真實性與文學性」的文本手段,去尋找、重現、雕塑「鄉愁般的時間」。在《並行的時間》里,她寫下一個午後、一個晚間、一個上午的記憶片段。一個午後時光,將一位賣包子的鄉鄰來家「打水」的細節、外婆搖著蒲扇的神態與簡短回答,還有「我」的細膩心痕綴連。「時間,太多了,我一直那樣坐著,想著賣包子的,回不過神來。」「我」在這樣的一個午後,因為不喜歡午睡,無意中成為「時間」的守護者。晚間,燈光下的「物」的投影,又是心靈上的某種投影,恐懼、驚異、茫然,在「時間」里襲來。一個下午,日光之下,恍惚之間,故去的叔公一聲響亮呼喚,讓我神思飛離軀體。這是一個至今沒有答案的關於「時間」的探問。
類似的篇什,在整本書里觸目可讀到。我們發現,文字的溪流里,涌流的正是「時間」之水。文字里藏著「第三隻眼睛」,過往被一一發現,「時間」餘溫尚存。
「第三隻眼睛」,大約是鄞珊作為畫家的那隻眼睛,色彩、線條、結構之類,讓「時間」更具有立體的質感。她筆下的蘭花系列,蘭花、硯台、山石、古籍、博古架等等,各各結合,互為取勢,又突出「蘭花」主題:清雅、簡勁、古樸與柔韌之美。在技術特點上,她的蘭花,以線條取勝,柔和而不失剛勁,工筆技法中的雙鉤與水墨畫中的「皴染」融為一體,空間構圖的清虛沖淡與色彩運用的淡雅素樸,符合古典之美的想像,而兼工帶寫的筆法特徵,又是現代藝術的努力方向。如果說工筆畫更多在於所謂的繪畫技巧,筆墨之間的寫意能力,就是繪畫者平生的身心修為在宣紙上的體現,寫意是「內心山水」的流溢,是內心世界在線條與色彩中的性靈搭建——詩歌的、音樂的、文化倫理的、山水自然的不斷涵養,會讓一個藝術作者擁有「匠心」之外的人文風容。在鄞珊的扇面和旗袍系列作品中,這種特質趨於飽滿豐沛。
散文與繪畫,相互裨益,相得益彰。我們常說藝術是相通的,從塔可夫斯基電影藝術追求,到莫扎特、勃拉姆斯的交響樂曲,再到文學的寫作,莫不與「發現」相關,發現人類精神深處最為綺麗的風景,在時間的維度上。
不知道鄞珊是否讀過《追憶逝水流年》(又譯《尋找失去的時間》,普魯斯特在關於「時間」的敘述上所作的經典探索,從《草根紙上的流年》里,可見到這樣的寫作努力。從這個意義上看,鄞珊這本散文集的文本價值,不會隨時間而消失。
插圖為鄞珊老師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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