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邃與明末清初時期畫家的交往
清初的江南畫壇,受明末「尚奇之風」和董其昌「南北宗」論的影響,不自覺地出現了「四王」和「四僧」這樣近乎對立的藝術陣營,同時形成了諸多具有地域特色的繪畫流派。程邃作為一位比較特殊的畫家遊走於他們之間,他和「四王」中的王時敏、王石谷,「四僧」中的漸江、石濤及清初即將形成的諸畫派代表人物,如龔賢、惲壽平、梅清等都有密切地交往。程邃交往的畫家中如孫逸、査士標、戴本孝、王尊素、吳山濤等都被後人列為新安畫派,像程正揆、張恂也是程邃藝術生涯中亦師亦友的重要交往畫家,他交往的畫家中僅見於零星資料的還有諸如董其昌、八大、髡殘等。
程邃 像
下面筆者僅以現有資料擇其主要者介紹如下。
1、漸江
漸江(1610-1664),明末清初歙縣人,俗名江韜,明亡後出家為僧,法名弘仁。善畫山水,與查士標、汪之瑞、孫逸合稱「新安四家」。筆墨瘦勁簡潔,風格冷峭,曾雲遊廬山、武夷山、黃山等地,好繪黃山松石,深得松雲岩壑之妙。
漸江與程邃同是歙縣人,同是遺民畫家,被後人同列新安畫派,同時代的龔賢把二人併入「天都十子」。程邃與漸江的交往事迹和詩文、書畫的唱和散見於一些史料。漸江居於歙縣,程邃客居揚州,二人都曾到過對方的居地。漸江題畫記載曾於「辛丑夏月游廣陵」;程邃也有順治十四年以前返歙縣至丰南訪吳孔嘉的史料記錄。程邃曾經從漸江手裡購得吳道子《漢光武帝燎衣圖》,又為其畫梅花立軸一幅,漸江也為程邃畫過山水作品一件。從程邃題漸江《黃山圖冊》講「余常勸其返初衣,作孝悌明王事」來看,二人絕非一般交情。
程邃題跋 漸江山水圖 上海博物館藏
關於程邃從漸江手裡購得吳道子的《漢光武帝燎衣圖》,在魏禧所著的《魏叔子文集》卷十六內有《燎衣圖記》有很詳細地記載:「光武燎衣圖,唐吳道子畫,友人程穆倩得之新安僧漸江。穆倩云:漸江蓋名諸生,世變棄妻子為僧,更以學畫名。言此得之新安吳氏者也。」末署「辛亥臘月朔日,易堂魏禧揚州記。」康熙十年五月,魏禧到揚州,嚴沆招飲程邃、鄧孝威至其寓舍,魏禧得見程邃所藏《漢光武帝燎衣圖》,遂作《燎衣圖記》。
又據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五十四錄有為程邃作《漢光武帝燎衣圖跋》,亦可以佐證程邃曾經從漸江手裡購得吳道子的《漢光武帝燎衣圖》,跋云:
漢光武帝燎衣圖,唐吳道子畫。道子開元中,嘗召入宮禁,為內教博士。非有詔不得畫。論者謂其下筆有神,然多施之門板屋壁,歲久易毀。至仙佛鬼怪世雖流傳,又非儒者所取。故是圖最為難得。圖之作,未詳何年。意開元初,明皇勤政圖治,思古帝王肇造之艱,萬幾餘暇,道子奉詔作此。其後司馬承禎、張果、葉法善相繼被召,而浮屠之營建亦盛,由是東都老子廟壁與地獄變相之圖交出。一藝之微,亦隨世運升降,可嘆哉!圖今歸程穆倩氏。穆倩得之僧漸江,漸江購之歙吳氏。
朱彝尊曾在康熙十三年三月到揚州,與程邃「泛舟紅橋」,賞程邃所藏龍尾硯及吳道子《漢光武帝燎衣圖》,並互有贈詩,其《曝書亭集》卷十三有《和程穆倩龍尾硯歌,為方侍御亨咸作,即送其入粵》七古一首。程邃所藏的吳道子《漢光武帝燎衣圖》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請朱彝尊題跋的,跋中講「穆倩得之僧漸江,漸江購之歙吳氏。」亦與魏禧所言正合。
程邃與漸江互贈畫作的記載可見於《支那南畫大成》第十卷著錄有漸江《贈穆倩山水軸》一件,款題:
高士胸中千萬梅,飽咽冰霜成花胎。橫斜落紙瘦如鐵,不是程郎摹下來。穆倩老友以此紙索畫山水,余隨筆亂塗,以供一笑。先生精於六法,曾蒙寫梅花立軸,機趣天然,另有蒼古之氣。余不揣固陋,敬乞方家。 壬申冬十月二日,漸江學人弘仁識。
漸江此中提到程邃贈其梅花立軸,稱讚程邃所畫梅花「橫斜落紙瘦如鐵」、「機趣天然,另有蒼古之氣」,又稱程邃為「老友」,亦可以說明二人關係之近。此幅漸江作品,據汪世清先生考證講:「漸江題款中有筆誤是有先例的,如為程邃所作的《山水圖》,署年壬申,兩字亦恐有一字是筆誤,論題款是不會為偽作的。」壬申為康熙五年,時漸江23歲,顯然與署款「弘仁」不合。此處從汪世清先生意見。
故宮博物院藏漸江的《黃山圖冊》前有程邃和蕭雲從二家跋,其中程邃跋曰:
吾鄉畫學正脈,以文心開闢,漸江稱獨步。當日浩氣一往,遂爾逃儒。余常勸其反初衣,作孝悌明王事,時輩謂為謗議。持論相愛,未克競所說,而漸公已矣。楚人拾殘,曾屬余題一冊,信筆立小傳。拾公亦長往,不知落何人手?今年乃聞湖州太守得之。近世推其小阮允凝氏嗣厥美,毫髮無遺憾。因念遙止、天際,皆江氏一門,海內各宗,群然互出,漸公在世,可謂長不沒乎?黃海英靈,百千萬億之神變,當無陶元亮壺觴佐山海經下註腳也。垢道人程邃跋。
程邃跋漸江《黃山60開圖冊》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從上文中程邃力勸漸江還俗「作孝悌明王事」來看,二人關係絕非一般,程邃題此冊時漸江已經不在世,此冊輾轉流落到了程邃的好友吳綺的手裡,吳綺就是前文中所講的湖州太守,字園次,歙縣人,與程邃同客揚州多年,順治七年,曾招程邃、龔鼎孳、宗元鼎等飲於揚州玉琴齋,程邃跋此冊或是在此時此地。
2、查士標
查士標(1615-1697),徽州休寧人,字二瞻,號梅壑,後乙卯生、懶標。室名種樹堂,又名待雁樓,著有《種樹堂遺稿》。後流寓揚州、南京。善書畫、工詩文、精鑒賞。山水師法黃公望、吳鎮、倪瓚,筆墨疏簡,格調秀遠,為「新安四家」之一。
程邃與查士標同為徽州人,後又同客揚州,二人交往頗多,桑梓之情促使他們的友情更加深了一層,經常切磋交流書畫技藝。査士標稱程邃為「德友」,此見安徽博物館藏程邃《杜甫詩意冊》,最後一開有査士標題跋:「垢道人,余德友也」。程邃畫給查士標的畫作流傳下來的就有三件:安徽博物院藏的《杜甫詩意冊》十二開、上海博物館藏的《秋岩聳翠圖卷》和香港私人收藏的《秋山圖卷》。程邃於畫自言「於畫深自蹈晦,不輕予人」,那麼,這三件為査士標所繪作品足以說明二人的關係非比尋常,而且這三件作品一件是12開冊頁,2件是山水手卷,均堪稱精心之作。
康熙十一年,秋,查士標訪程邃於其寓所,程邃為其作《杜甫詩意冊》十二開,其中最後一開題記:
天上秋期近,人間月影清。是日釃酒一敘,客至俱遲,余迫不能待,輒自限其早來。余謂梅壑先生曰:是不可無以消之,磨墨展筆,持宣箋索其烘染,恰值秋晴菊放,雲凈風高,助揮毫之興耶,於少陵詩和無聲之韻耳。黃海弟垢道人程邃。壬子秋月制於不夜齋中。
秋晴菊放,雲凈風高,查士標到程邃家中做客,自然少不了磨墨展筆,吟詩作畫,文中程邃提到「索其烘染」,可證二人在藝術上交流的緊密程度。査士標在冊後有一頁精彩的跋文,對程邃的人品畫品極盡稱讚:
垢道人,余德友也。鐵筆之妙,直逼秦漢,其蒼老勁秀之姿遠過前人,人得之寶為拱璧。間乘作畫,寫胸中磊落之氣,深得摩詰神理。然不輕以示人,人亦難購。茲冊乃其醉墨也,故多飄逸之致,且韻籟天生。當日工部構思之微意,一一毫端見之,足征詩中有畫。焚香靜觀,誠為少陵之知己也夫。懶老標識於待雁樓。(見圖)
査士標跋程邃山水冊
此冊曾為浙江錢鏡塘先生收藏,後捐贈給安徽博物館,現為國家一級文物,為程邃的代表作之一。香港私人收藏的《秋山圖卷》也是程邃贈與査士標的一件精心之作,畫面或是受查士標的影響,同《杜甫詩意冊》一樣都是愈發趨簡,幾乎近於白描的手法,「尚簡」是他們之間共同的審美取向,查士標以「米、董」的行草筆法入畫,簡中亦有秀潤之致;程邃則以篆隸筆法入畫,又能在簡中得厚,以生澀之筆求寫意之妙,正如《秋山圖卷》的款題:
秋日寫意,宜疏疏落落。何處是有意,何處是無意,正於有處見無,於無處見有,始得謂之寫意。」在有意與無意之中,疏疏落落盡得寫意之妙。
還有一件是上海博物館藏的《秋岩聳翠圖卷》,也是一幅手卷,縱26.2厘米,橫153.4厘米,是康熙十一年之秋畫於揚州董子祠的作品,卷後有陳崇本、馬履泰和顧義彬題跋。畫題:
先生自是謫仙人,金粟如來本後身。寸草寸花堪玩世,一琴一鶴總忘貧。垂檐丹荔供行部,繞徑青杉羨結鄰。節鉞南天煩眷顧,佇看龍劍合延津。將揭篷窗愛晚晴,沙痕草色遂閑行。試看瀑布千尋下,時有紅霞一縷生。雲勢壓山山欲墜,月光浸水水偏明。臨流不盡滄浪興,又過黃鸝四五聲。壬子新秋,於維揚董子祠中,值梅壑先生過訪,別後漫圖,以博一哂。並請以聽之儀逋先生近句二律,兼求教示。垢道人邃。
程邃把査士標風流瀟洒比似李白,過著「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神仙生活。程邃和查士標都是明末諸生,入清後都拒不入仕,樂於做布衣之士,以遺民自居。但是查士標的家世相對富足,不但生活上不愁,而且收藏也頗豐,「家多鼎彝及宋元真跡」,還有個做官的女婿;程邃則不同,青年時期到處漂泊,「我求舂賃無生活」,甚至還做過苦力,為了養活一家八口人,42歲時程邃開始到揚州定居,靠賣印為生,逐漸打開局面,生活開始好轉。文中的儀逋即是程邃和査士標的共同好友黃逵,字儀逋,號玉壺山人,一字石儔,號木蘭老人。原籍浙江山陰,明亡後,棄諸生,流寓泰州,常到揚州查士標、程邃家去做客。
程邃與査士標交往的記載很多,如有,康熙十八年(1679) ,元宵後四日,程邃與査士標等十餘人集飲揚州江宅,范國祿《十日樓詩鈔》有《元宵後四夜,同塗酉、崔干城、程邃、紀映鍾、查士標、宗觀、蔣山,程溶、蕭晨、華袞、吳淑、畢三複、王牧、程之謙、汪征遠、韓魏集江宅》詩一首,記此盛會。再有,惲壽平的《甌香館集》卷四亦有記載他與程邃、査士標等人的集會,詩題《秋客蕪城,卧痾僧寮,寄贈穆倩、無言、扶辰、蛟門、彥度、師六、二瞻、舟次諸子》,如此等等,可知程邃與査士標的交往是十分密切的。
程邃和查士標的書畫篆刻藝術對後世的揚州諸家影響很大,當時揚州就有「捲軸家家查二瞻」之說。程邃的篆刻、書法以及「求奇求異」以書入畫獨特的藝術表現手法都對後來的「揚州八怪」有一定的啟發。
3、程正揆
程正揆(1604 -1676年),初名揆,字端伯,號鞠陵、青溪道人,湖北孝感人,祖籍安徽歙縣,寓南京。明崇禎四年進士,明時任翰林院編修、尚寶司卿,入清又任工部右侍郎,後罷官,居南京。工詩文書畫,擅山水,論畫主張既師造化又重傳統,富有見地。其畫頗為時人所重。著有《清溪遺稿》28卷。周亮工在《讀畫錄》說:「嘗欲作臥遊圖五百卷,十年前予已見其三百幅矣,或數丈許,或數尺許,繁簡濃淡,各極其致。」故宮博物院藏有他七十一歲所畫的一卷。程氏畫風的形成,初得益於董其昌的指點傳授,後又上溯元代黃公望、倪瓚,著意追求枯勁簡淡的風格。
程正揆的詩文、書畫成就都很高,笪重光評:「余謂本朝畫法,必以青谿為第一,蓋不俟千秋之後,已有知其說者。」他的詩源出自公安、竟陵二派,親切平易;書法早期秀逸,後參李邕、顏真卿二家,恣肆放縱、跌宕多姿。
程正揆與程邃都是新安程元譚之後,程正揆族祖於元末避兵遷徙至湖北孝感,程邃的先輩於明末遠徙雲間,二人按輩份是叔侄關係。程正揆居南京時,青年時期的程邃就常常出入其家,繪畫上受其影響最多,程正揆藏有王蒙的《具區林屋圖》和《紫芝山房圖》等真跡,程邃得以經常觀摩學習,直接影響他後來走向了渴筆焦墨的繪畫之路。程正揆曾得董其昌指授,常與髡殘切磋畫藝,作畫喜用禿筆,風格幽秀,程邃也多禿筆焦墨,嘗自言從董其昌上追巨然。
程邃與程正揆二人互贈詩文頗多,特別是明亡後,他們劫後重逢,程正揆有三首相贈,程邃的《蕭然吟》上刊刻有之,《乙酉八月,喜穆倩小阮還白門,有作三首》:
幾度三千劫,重生億萬身。逋臣天外客,高士傳中人。
砥柱文章力,銜杯將相塵。江南君歷盡,何地有秋蒓。
羨子無家住,逢幽即隱居。名山游士業,秋水道人輿。
客是風塵債,讀多兵火書。相看唯一笑,不笑待何如?
客久渾無意,悲深總不言。鬚眉真邃古,吳越另乾坤。
亂世交情在,浮身吾舌存。生涯諸未得,猶足學淳髡。
程邃亦有《兵中得還白門,青溪太史公有詩誌喜,敬和原韻》三首和之。同年除夕,程邃在程正揆家中飲酒,又作《乙酉除夕,既醉書壁,呈青溪太史公》二首相贈:
飛而浪浪曉,持齋起拜天。佛經宣譯語,通國盡銜煙。
不見扶桑日,那論木榻年。焚香而卻掃,一室主人憐。
客有誇徐樨,吾方少樂羊。帝王轉過眼,宇宙是何鄉?
孝子蒼生篤,窮夫混帳狂。窗中屋檐水,滴滴滴肝腸。
程邃與程正揆既是同族,又是書畫同道,所以交往較多,然而,二人的政治立場卻有很大區別。明末時期,程邃結交的是黃道周、楊廷麟等官場清流,多是復社和東林黨的人,程正揆與阮大鋮、馬士英等一批魏忠賢的人交往頗多,所以,有一次程邃在程正揆家中見到了馬士英,「望而遁去」,認為「此人眼多白,必將亂天下。」另外,從二人在「甲申之難」後互贈詩中也可以看出二人政見上不和的端倪。後來,清兵攻陷南京,程正揆出城迎降,又做了清朝的工部右侍郎,這是讓「棄巾」立志做個布衣遺民的程邃無法接受的。入清後,程邃寓居揚州,他們之間的走動就很少了,亦未少詩文唱和,僅見程邃六十歲時,程正揆有賀詞一闕。
4、龔賢
龔賢(1618—1689),字半千、半畝,號野遺,又號柴丈人、鐘山野老,江蘇崑山人,十三歲開始習畫,與楊文驄同師董其昌。早年曾參加復社活動,明末戰亂時外出漂泊流離,流寓金陵,入清隱居不出。後人把他與同時活躍於金陵地區的畫家樊圻、高岑、鄒喆、吳宏、葉欣、胡慥、謝蓀等並稱「金陵八家」。工詩文,善行草,源自米芾,又不拘古法,自成一體。著有《草香堂集》。
龔賢與程邃早年同客揚州,晚年又同住南京。《江寧府志》的《遺佚錄》記程邃「與周亮工、龔孝升、龔賢稱白頭交。」同時代的陳鼎《留溪外傳》卷五的《垢區道人傳》也有記載二人的密切交往,謂「時龔半千賢以山水名家,隱居山中,與邃詩酒往還,為白頭交,常促膝聯吟,醉則慷慨悲歌,目空一世。」但是,二人留下來的唱和史料不多。其中,程邃的《蕭然吟》有《寒夜河上居社集羅懷屺使君寓舍,同梁公狄、李淑則、張稚恭、紀百紫、龔半千分賦》詩二首,記載他與龔賢等人集於羅國華寓舍,詩云:
庭蘭吹習習,石壑積氤氳。徙倚相為永,蕭森理舊聞。
無繩拴忽沒,有意發人群。一集沉酣者,忘情謝戚欣。
星月誰呼動?鴻音天宇搖。飛來何慮屐?韻入廣陵簫。
老樹高年臘,寒霜變灑瓢。自從知混沌,滄海任塵消。
順治五年(1648),冬,龔賢赴揚州與顧與治、方文、紀映鍾等集於龔鼎孳寓齋,同年冬,程邃也與龔鼎孳聚於其揚州寓齋,「復同舟赴淮安府推官馬頎之招」,二人都在是年冬聚於龔鼎孳寓齋,應是會相見的。至於龔賢的《草香堂集》為何沒有收錄於程邃這位「白頭交」的交往唱和詩,汪世清先生猜測可能是避諱程邃激進的言辭。安徽歙縣文化館藏龔賢的《草香堂集》抄本,有其勸杜浚詩句「世亂莫談詩」,可見龔賢是個比較小心謹慎的人,他晚年被豪橫強行索要字畫時,曾無奈地向孔尚任訴苦求救過。杜浚與程邃也是好友,謂「吾友黃海程穆倩與予交四十年。」程邃青年時期跟隨黃道周、楊廷麟奔走,很容易讓人們把他和抗清聯繫在一起,他的詩集《蕭然吟》刻成於五十一歲時,就有兩處內容用筆塗黑的痕迹,到乾隆時期《蕭然吟》更是被作為禁書遭毀禁,此詩集的孤本現藏上海圖書館。龔賢在《草香堂集》里避而不談程邃或有這方面的原因。
順治十五年(1658),周亮工過揚州,再唔程邃,時龔賢「過慰舟次」,與程邃有相見。
康熙十五年(1676),宋曹到揚州,先後多次與程邃宴集平山堂,其中有一次龔賢、程邃都在場,宋曹行草七律《燕集平山堂限韻》落款:
與吳岱觀、吳園次、龔半千、程穆倩、呂半隱、柳常在、趙天羽、王茂京、宗鶴問諸子燕集平山堂限韻。
在龔賢的題畫中可知他還是非常推崇程邃的藝術,並把程邃與漸江、査士標、孫逸、汪之瑞並論,美國哈佛大學佛格藝術博物館所藏龔賢作品的畫跋題曰:
孟陽開天都一派,至周生始氣足力大。孟陽似雲林,周生似石困仿雲林。孟陽程姓,名嘉燧;周生李姓,名永昌,俱天都人。後來方式玉、王尊素、僧漸江、吳岱觀、汪無瑞、孫無益、程穆倩、查二瞻,又皆學此二人者也,諸君子並皆天都人,故曰天都派。
程邃與龔賢晚年都寓居於南京。龔賢一家幾經搬遷,最後定居清涼山,生活清苦,與人落落難合。程邃晚年生活較為優遊,其收藏之富,「倘割其一,便足買山。」他居住在南京城東南的周處台不遠,由於他的藝術成就和人品氣節廣為人知,慕名來訪的人士也絡繹不絕。《遺佚錄》說程邃與「龔賢稱白頭交」,應該不會錯,二人的共同好友很多,如杜浚、査士標、戴本孝、王石谷、周亮工、龔鼎孳、施閏章、孫枝蔚、孔尚任等。程邃還為龔賢刻過印,北京文物研究所藏有《程穆倩印譜冊》,收入程邃印章357枚,據啟功先生抄示汪世清先生名單中有為龔賢治印。
康熙二十八年(1689),七月,孔尚任游金陵,訪龔賢,相談甚契,孔有詩紀之。同時,又相訪程邃於榻前,程邃為其刻圖章二枚,畫一幅。孔尚任《湖海集》卷十三有《與程穆倩》一札,謂「粗石二方,正在求教;斗方一畫,亦蒙慨諾」。 是年秋,龔賢被豪橫索書,病情加劇,病中的龔賢曾向孔尚任講了許多官場上令人痛恨的事,孔尚任十年後完成的名劇《桃花扇》,其中許多內容就是龔賢在南京的親身經歷。孔尚任曾求其作《石門山圖》,未竟而卒,後由戴本孝圖成。孔尚任曾作《哭龔半千》詩四首,言及豪橫強行索書一事:
尺素忽相投,自言罹大病。緣有索書人,數來肆其橫。
問我御暴方,我有奚權柄?哀哉末俗人,見賢不知敬!
鬱郁聽其亡,誰辨邪與正?
龔賢晚年的生活異常艱難,周亮工和孔尚任成為他的主要經濟資助者,他的喪事全憑好友孔尚任料理,並幫其撫養遺子。去世當年,龔賢歸葬於祖籍江蘇崑山邑西之渡橋鎮。
5、石 濤
石濤(1642-1707),原姓朱,名若極,南明元宗朱亨嘉之子,廣西桂林人,祖籍安徽鳳陽,小字阿長,別號大滌子、清湘老人、苦瓜和尚、瞎尊者,法號有元濟、原濟等。幼年遭變後出家為僧,駐錫於安徽宣城敬亭山廣教寺,後半世雲遊,在南京、揚州時間最長,以賣畫為業。早年山水師法宋元諸家,畫風疏秀明潔,晚年用筆縱肆,墨法淋漓,格法多變,工書法,能詩文。後人把他與弘仁、髡殘、朱耷合稱「清初四僧」。
程邃比石濤長35歲,二人可以說是忘年之交,程邃晚年寓居南京時,石濤常常往來於揚州、南京之間,期間二人多有交往。康熙二十二年(1683),重九日,77歲高齡的程邃與石濤、喝濤、黃雲等酒後夜登周處台。據上海博物館藏釋道濟《書畫合璧冊》第五開的書法對題:「九日,程穆倩、周向山、黃仙裳、馮蓼庵諸公置酒邀予同家喝兄登周處台,分賦二首。」詩云:
荒台寂寞冷高秋,論舊還欣獲勝游。世遠難尋書卷在,天空爭說姓名留。
常傾綠酒開青眼,也插黃花照白頭。鴻雁一聲霜葉墮,揮毫端可慰朋儔。
徑穿蔬圃遍蒿萊,何代賢侯住此台。得識古人讀書處,不虛良友抱樽來。
千秋氣節思如在,九日招攜首重回。世外弟兄余感憤,漫雲冰雪素心灰。
石濤與程邃重九日登高《書畫合璧冊頁》上海博物館藏
詩中的「也插黃花照白頭」是指當時登高的人中有77歲的程邃與63歲的黃雲。汪世清的《石濤東下後的藝術活動年表》誤將以上內容列入康熙二十年(1681)的條目,與他編著的《程邃年譜》不合。康熙三十年(1691),石濤在北京,王澤弘邀其至八里庄看杏花,石濤為之作《古木垂陰圖》。王澤弘亦是程邃的好友,是其藝術上的知音,曾謂:「穆倩與余為石交,自言不肯多畫,張璪有生枯筆,潤含春澤,乾裂秋風,惟穆倩得之。」他對程邃焦墨山水畫「潤含春澤,乾裂秋風」的評語也被後人廣為引用。康熙三十一年(1692),秋,石濤從北京買舟經運河南下,十月低南京時,86歲的程邃已經在這年的秋天已經去世。
美國洛杉磯市立美術館藏有一幅石濤作品的畫跋:
此道從門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振一時得不難哉,高古之如白禿、青溪、道山諸君輩,清逸之如梅壑、漸江二老,乾瘦之如垢道人,淋漓奇古之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瞿山、雪坪子,皆一代之解人也。吾獨不解此意,故其空空洞洞木木默默如此。甲戌秋七月大滌子濟。」
畫跋里可以看出石濤對程邃焦墨山水畫風的認可,「乾瘦之如垢道人」,「皆一代之解人也」,石濤晚年恣肆放縱的用筆也有受到了程邃的影響。另外,石濤偶爾治印也是受程邃的影響。
6、梅清
梅清(1623-1697),字淵公,號瞿山、敬亭山農,安徽宣城人。順治十一年(1654年)舉人,後四次北上會試,不第告終。45歲那年在《歸舟》詩中寫下了「誓歸南山南,吾自適吾適」之句,決心放棄仕途、歸隱鄉野,寄情詩畫以自娛。屢登黃山,觀煙雲變幻,銀濤起伏。其畫筆法松秀,墨色蒼渾。與石濤極友善,善詩、工書,著有《天延閣集》、《瞿山詩略》等。
梅清《天延閣詩集》序頁
梅清出身名門望族,自稱「尚在孺子時,束髮攻書史」。性豪邁,喜交遊,文人騷客盈席滿座,一生結交了很多名士、詩人和書畫朋友,程邃就是他志趣相投的同道好友之一。梅清贊程邃其作畫是「老手紛披闢靈奧」,又稱其人「十醉從來九不歸」,可見,二人是非常熟知的。梅清放棄科舉後,常常往來於宣城、南京之間,後來,梅清被聘為《江南通志》編修而要常住南京,二人之間的交流就更為密切了。梅清的應試清廷和為清廷修志並沒有影響二人的交往。梅清偶爾刻印,也是受程邃的影響,其曾為石濤治「前有龍眠」一印,就是典型的程氏風格。據李驎的《大滌子傳》文中記述:
(石濤)時又畫一橫卷,為十六尊者像,梅淵公稱其可敵李伯時,鐫『前有龍眠』之章,贈之。
康熙十九年(1680),程邃偕梅清、柳堉飲於方若埏之山亭。梅清所撰《瞿山詩略》卷二十一有《留墨亭歌》一首,題下註:「同程穆倩、柳公韓諸公飲方綉山先生山亭,既圖小幅,復作短歌。亭在石頭城虎踞山南。」歌云:
虎踞之巔高百尺,上有孤亭曰留墨。盡日追游浮大白,縱橫捲軸多奇蹟。主人愛畫兼愛人,不分今古能相親。髡殘道者名最聞,(注曰,石溪和尚別號髡殘)吹毫落紙真不群。天都老翁起長嘯,(注曰,謂穆倩)老手紛披闢靈奧。南村柳公齊大叫,流傳牋版驚同好。(注曰,諸公皆有留墨亭詩)邀我山瞿登此亭,醉中歌罷還沈吟。偶然筆落嵐光青,能事稱之愧不能。明朝踏雪東歸去,有約重來圖虎踞。
梅清與程邃等雅集 《天延閣後集》卷八《癸亥詩略》
詩里提到石溪、程邃、柳堉等在留墨亭為主人方若埏作畫,梅清「既圖小幅,復作短歌」,並相約明年再來。柳堉,字公韓,號愚谷,江寧諸生。工詩畫,山水遒逸蒼茫,最得董、巨遺法,安徽博物院藏其康熙十五年作《雲外高峰圖》。
次年,梅清又與程邃會秦淮,為王石谷送行,同時還有江寧柳堉參與,梅清《天延閣後集》卷七《辛酉壬戌詩略》)有《同程穆倩、王石谷、柳公韓秦淮小飲,時石谷將歸海虞》詩三首:
烏目山人載筆游,相思重訪秣陵秋。司農去後知音少,慘淡難尋讀畫樓(注曰,周櫟園先生樓名)。
且向秦淮一舉杯,意中老友共能來。關心莫負江南別,紅樹青山醉幾回。
點綴秋光興不孤,登高時節雁來勁。恨無正疋鵝溪絹,令寫長江萬里圖。
梅清的秦淮河泛舟唱和詩《行書七言詩》163.5x 46cm著錄《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12冊第69頁 滬7-0281
康熙二十二年(1683),七月,梅清應聘到南京編修《江南通志》,其與程邃受曹溶之邀,飲於蔡龍文的懶園,與集者還有原揚州知府金鎮、江寧府同知朱雯、寧國府同知鄭載颺、程邃、杜倉略、方孝標、陳焯、何亮功、何采、倪燦、胡其毅、葉燮、顧天玉、吳介子、黃始、周向山、王概、戴移孝、蔡睿等,達官顯貴、藝界名流濟濟一堂。梅清的《天延閣後集》卷八《癸亥詩略》有《懶園秋宴詩分得齊歌二字》詩二首:
敬仲堂前杖履齊,東南賓主各分題。園林到眼成金谷,登跳將身入畫溪。
杯影忽浮人影動,歌聲未斷鳥聲啼。西風著意吹殘暑,遊子江天思欲迷。
名園竟日飽經過,高燭齊燒更放歌。飛去羽觴移綺席,擊來拇陣轉星河。
清寧擯醉還如此,白髮相看可奈何。深愧野人隨上客,風流冠蓋一時多。
康熙三十年(1691),是年,程邃已經85歲,梅清又有《雪中懷白髮老友三十三首》詩篇,所懷者中也多少是程邃的朋友,如石濤、王士禎、戴本孝、查士標等。其五首所懷程邃之作:「穆倩山人老布衣,年過大耋渾忘機。金陵看雪重樓上,十醉從來九不歸。」梅清是程邃暮年的知交,常常一起泛舟秦淮,重樓看雪,飲酒、賦詩、作畫,「十醉從來九不歸」,可惜未見二人互贈的畫作傳世。
7、惲壽平
惲壽平(1633-1690),名格,字壽平,號南田。山水畫初學元黃公望、王蒙,深得冷澹幽雋之致,尤以沒骨花卉成就最高、影響最大,開「惲派」之風,史稱「常州畫派」。《國朝畫征錄》載:「近日無論江南江北,莫不家家南田,戶戶正叔,遂有『常州派』之目」。惲壽平的人生充滿傳奇色彩,少時從伯父惲向學畫,青少年時期參加過抗清義軍,家破人亡,曾在靈隱寺為僧,後漂泊他鄉,以賣畫為生。其早年較為傳奇的故事被戲劇家袁枚編成了劇本《鷲峰緣》,在康熙十九年廣為傳唱。康熙十八年,王時敏的五子王懌民就已經在家中編演《鷲峰緣》,編演期間王時敏還親自寫信給王石谷邀惲壽平來婁東觀劇,並盼其親作修正。《清暉堂同人尺牘匯存》卷一有王時敏與王石谷一札:
「近第五兒為正叔兄演《鷲峰緣》新劇已成,伶人傳習似亦可觀。但其中情事略有粉飾,須正叔自來商定,亦縱恿來游之一會也。」
文中「正叔」即指惲壽平,王時敏希望王石谷能「縱恿」惲壽平來婁東一游,可惜惲壽平當時未能成行,直到次年九月,他和王石谷自虞山抵婁東,與王時敏在謝世前得見最後一面。
康熙十四年(1675)秋,惲壽平賣畫至揚州,結交了當時許多名流,其中以程邃最具聲望。同樣作為賣畫為生的遺民畫家,程邃與惲壽平二人最有話題,常常談論抗清舊事。惲壽平青年時期是跟隨著他的父親、兄長直接參加抗清運動的,程邃雖然沒有直接參加抗清鬥爭,但他在「甲申」之後的幾年間跟黃道周、楊廷麟的來往也是和抗清有很大關係的。惲壽平一生不應科舉,所有作品從不署清朝的年號,他以這種消極、沉默的反抗表述自己的民族立場和家國情懷。惲壽平在揚州時,曾居廣陵舊城,寄宿僧院,看到眼前昔日繁華之地而今變成荒草漫生的廢墟,感嘆人生的無常,世態的炎涼,有寄程邃等諸子一詩。此詩刊在他的《甌香館集》卷四,題為《秋客蕪城,卧痾僧寮,寄贈穆倩、無言、扶辰、蛟門、彥度、師六、二瞻、舟次諸子》,詩云:
秋蟲日夜急,秋草傷客心。窺窗見白雲,靄然生晝陰。
涼葉上虛枕,離懷蔽青林。垂帷悵所思,如隔邱與岑。
惟君鼓銀簧,蘭氣盈空襟。流連風前酌,遂啟囊中琴。
飛龍調既合,敢惜弦上音。傾賞惟古歡,對之復沉吟。
詩句沉鬱悲涼,秋草、涼葉與虛枕寄託詩人的客心與空襟,只能「傾賞惟古歡,對之復沉吟」了。詩題中人程邃、孫黙、劉彥度、許師六、汪懋麟、査士標、汪楫都是程邃的朋友。
程邃大惲壽平27歲,可以說二人是忘年之交。惲壽平曾作七古一首贈程邃,字裡行間流露出二人的相憐相惜,《甌香館集》卷七有《醉歌吟,贈黃海程穆倩》長歌,云:
客衣夜冷秋風發,閑花滿地秋濤沒。廿四橋邊無美人,玉蕭聲與涼雲結。
我望青天不見月,遊子今宵生白髮。
吁嗟程夫子,豪宕高陽徒。得錢每沽酒,轂履來相呼。
紅蕉花底傾玉壺,尊前感恩皆狗屠。奏刀砉然天雨粟,練石欲使神靈趨。
六書奧府開榛蕪,抽毫蒼史為先驅。
吁嗟程夫子,胸中感慨何時無?一身藏命因鉤黨,千口傷心聽蟪蛄。
銅駝金狄不能語,江山淚盡延秋烏。於今老作諸侯客,還似歌薇一餓夫。
腰下猶存玉轆轤,席間尚有紅氍毹。醉後放歌小天地,悲來浩氣傾江湖。
蒼茫四壁君何有?徒以千金享敝帚。禽蟲托諷聊自壽,仙人玩世還稱垢。
楊黃舊事關心久,九辨哀師時在口。我亦江湖失職人。聽雞夜舞頻呼友。
我飲不能盡一斗,君呼烏烏我擊缶。停歌顧我且勿憂,明朝尚有盈樽酒。
歌中描述程邃性格豪放如「高陽酒徒」,「得錢每沽酒」,慨嘆程邃的身世經歷是「一身藏命因鉤黨,千口傷心聽蟪蛄」,認為自己「我亦江湖失職人」,也是當年抗清運動中的失敗者之一,現在只能同君一起擊節暢飲,以慰其憂,所謂「醉後放歌小天地,悲來浩氣傾江湖。」
8、王時敏、王撰父子
王時敏(1592—1680),初名贊虞,字遜之,號煙客,晚號西廬老人,江蘇太倉人,大學士王錫爵之孫,翰林編修王衡之子。畫學董其昌,得其真傳,筆墨含蓄,蒼潤松秀。喜獎掖後進,名德為時所重,為有清一代畫苑領袖。
康熙七年(1668),王時敏為程邃作扇畫山水,《南畫大成》十六錄有王時敏畫目:「清和,為穆老社翁《仿子久山水扇頁》。」康熙九年(1670),王時敏的兒子王掞與孫子王原祁同中進士,次年,又值八十壽辰,壽辰前昔王時敏廣邀畫界賓朋雅集,曾派遣使人招惲壽平,又致書王翚偕惲壽平同來歡聚,可惜惲壽平未能成行。這次65歲的程邃為王時敏八十壽作山水一幅,次圖現藏蘇州博物館,程邃的這幅《為煙翁作山水圖》,款題:
英靈神奧歸圖寫,堆笏堂中南極歸。日月海天相浩蕩,夔龍麟鳳竟萊衣。縹緲三山更十洲,閉關具想八千秋。即今雅頌傾朝野,太上丹台末足儔。上煙翁太先生八秩,觴末教之。通家子程邃拜手。
此圖1959年還影印出版在《蘇州博物館藏畫集》,為絹本小幅橫式,用細密的手法把山石表現地堅實厚重,是一幅精心的祝壽之作。宋舒曼在其《程邃在揚州:身份認同與繪畫創作的嬗變研究》文中講「程邃此畫風格極其茂密蒼茫、堅實厚重,具有雄壯之氣魄,顯示出紮實的傳統繪畫功底及對待前輩老人謙遜平和的態度。」同年,程邃得到了王時敏的一套《仿古山水冊》,據陸心源撰《穰梨館過眼錄》卷十四記載,上有王鑒為此冊題跋:
煙翁此圖雖仿廷暉,實得趙文敏三昧,運筆道美,設色華滋,即董思翁見之,須讓一頭地,非學者所能彷彿萬一也。邃公宜寶藏之,勿輕示俗眼。辛亥二月,王鑒得觀於染香庵。
王鑒稱此作即使王時敏的老師董其昌看到了也「須讓一頭地」,讓程邃好好珍藏,「勿輕示俗眼」,一般人就不要讓他們看了。
王撰(1623—1709)是王時敏第三子,擅長山水,工詩,常為父王時敏代筆。有《三餘集》、《揖山集》行世,「婁東十子」之一。程邃與王撰交往頗多,感情較深,王撰《揖山集》卷四有《訪程穆倩》一詩:
柴扉剝啄幸相逢,攜手堂前話別驚。卻喜丰神渾似昔,座旁添得一枝筇。
康熙七年(1668),王撰與程邃在揚州訂交開始,這一年正值王時敏為程邃作山水扇。之後,王撰多次到南京拜訪程邃,最後一次在康熙三十二年,得知程邃已經於去年秋天離世,王撰懷著悲痛的心情寫下了《白門訪程穆倩,詢知去秋棄世,詩以哭之》一詩:
戊申游廣陵,相訪恨不早。筋力君方強,詞場推宿老。
予從長安歸,壬子三月杪。逢君蕭寺中,相對抒懷抱。
辛酉過白門,鬚眉間蒼皓。當此交益深,衷腸盡傾倒。
家多金石藏,嗜古恣搜討。閑來造君廬,花徑為予掃。
吐詞矜奧僻,墨跡虯螭繞。逮及甲子秋,形容覺漸槁。
殷勤訪故交,談笑徹昏曉。一別垂十霜,暌違魚雁杳,
君曾寄一緘,回憶在丁卯。今君作古人,聞之心若搗。
大雅既淪亡,東南耆舊少。人生八十餘,辭世不為天。
老成喪典型,用是添煩惱。我欲薦生芻,情懷難自表。
傷哉故人淚,空灑長幹道。此去不復來,何從悲宿草。(21)
詩中回憶與程邃在蕭寺中相遇,相談甚歡,在南京親自為程邃庭院打掃花庭等等情景。王撰筆墨承家傳,峰巒樹石,無不肖似王時敏,所作畫猶蒼厚腴潤,惜氣局頗微。
9、王石谷
王石谷(1632-1717),名翚,字石谷,號耕煙散人、烏目山人、清暉主人等。師王鑒、王時敏,臨摹宋、元名跡,吸取名家技法,冶為一爐,是「四王」中技法比較全面,成就比較突出的一位。曾受清康熙帝之命主繪其「六下江南」的二百米《南巡圖》長卷。畫成,由皇太子胤礽親書賜「山水清暉」匾額,聲名益著,有清代「畫聖」之譽。與王時敏、王鑒、王原祁並稱「四王」;合吳歷、惲壽平,世稱「清六家」。周亮工《讀畫錄》卷二《王石谷》稱:「石谷天資高,年力富,下筆便可與古人齊驅,百年以來,第一人也。」
康熙二十年(1681),程邃與王石谷、梅清聚於南京秦淮小飲,為王石谷送行。梅清有《同程穆倩、王石谷、柳公韓秦淮小飲,時石谷將歸海虞》詩三首以記。程邃於去年以拒絕參加清廷「博學鴻詞」的應試而移居南京後,各方有識之士相訪絡繹不絕,所交畫家無論在朝在野都是當時名家巨擘。王石谷、惲壽平都是程邃的晚輩畫家,王石谷在為康熙帝主繪《南巡圖》以前,仍然是一個民間畫家,康熙年間由王原祁推薦以布衣供奉內廷,主繪《南巡圖》,得皇家賜「山水清暉」四字後,當時名公顯宦吳梅村、曹溶、徐乾學、潘耒、高士奇、王鑒等紛紛贈以詩文,其中程邃也有詩以贈。王石谷將這些詩文集為十卷,名以《清暉贈言》,付之梨棗,刊刻成書。
王石谷 清暉贈言
程邃詩《苦熱二首和吳賡庵相國正治並念石谷於江南緘詩鈞訊》刊刻在王石谷的《清暉贈言》里:
阿衡胸次有滄浪,成竹庸言萬丈長,獨愛孤雲王處士,裁詩綸閣沁人涼。
何來天籟發浪浪,神化丹青寄託長。牛喘關情傳百世,披圖幾席北風涼。
程邃詩里講王石谷「胸次有滄浪」,實則讚揚他丘壑在胸,言之有物,所以他主繪《南巡圖》中的實地實景才能得心應手。程邃在給顏光敏的信里談到對王石谷擬古之作的讚許:
先生尊足應葯銷減否?目忽爾羞明,不獲過從,石谷一字代白,昨見其做古妙甚,明晨可告成也。草草白,原字附上,教下邃頓首。
王石谷獨創了兼蓄南北二宗的寫意山水畫,開創了影響中國畫壇三百年的「虞山畫派」。他的《南巡圖》 《長江萬里圖》等都是有清一代藝術傑作。今天常熟西門外程家橋,有王石谷墓,墓碑刻有「清畫聖王石谷先生之墓」十字,系清狀元翁同龢所書。
10、張恂
張恂,生卒年不詳,字樨恭,一字壺山,陝西涇陽人。先世以業鹺家揚州,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觀政南京,甲申之亂時隱於太行山。順治二年(1645)至揚州,十二年(1655)以獻畫受順治帝賞,賜內閣中書,官中書舍人,觀政江南。山水初師法董源,並善用渴筆,其焦墨山水的畫法是受程邃的影響,後變以己意,能「墨法蒼渾,具古淡天真之致」。今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其作品三件,分別是順治十年(1653)作金箋書法扇面、康熙二十五年(1686)作綾本山水長卷和無年款紙本山水長卷,兩件山水長卷作品酷似程邃。西安博物院藏張恂《深山訪友圖》款題:「元四大家皆北苑之一體,而所以凝議以神,其變化者妙在師心、渾然,相故後世雖多,才是莫之能及也。壺山張恂識勸學堂。」可見張恂和程邃有著相類似的藝術追求,提出了妙在「渾然」這樣不落時俗的審美要求。張恂還擅長篆刻,常常自為圖章,亦絕似程邃,二人的交往密切,藝術上互為影響。周亮工稱張恂「雅好圖章,多與程穆倩隱君游,畫遂似隱君,自為小章,亦復似隱君。」張恂《奉題穆倩程子畫冊》:
宋元衣缽久失傳,理趣何人堪比肩,近來海內稱能手,處士高名豈偶然。
遙遙筆墨備風雅,惜墨如金工錬冶,自君之前無古人,自君之後無來者。
慘淡經營不屑為,閎中骨韻真英奇,木石神明棲丘上,孤高未許時人知。
我亦丹青好別解,師承每自推黃海,虞山夫子有詩歌,亦謂王蒙至今在。
世俗空誇點染工,雖余鱗爪非真龍,天挺老筆開生面,有意無意留鴻濛。
鴻濛寧獨繪事絕,胸襟奧府入冰雪,側聞才藝各精專,筆補造化天工拙。
張恂讚揚程邃是海內能手,大名亦非偶然所得,說他風雅的品格是從人格的錘鍊中來的,而且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又說自己亦好丹青,師承來自程邃,並引用錢謙益讚美程邃的話,說程邃是王蒙再世,評價之高,尤見誠服。入清前程邃與張恂就有很深的交往,張恂中進士後觀政期間,二人多有詩文唱和,程邃有詩三首,其一,《春夜集張樨恭觀政頤堂有作》:
古調深追琢,江聲洶夜高。無心成管華,達讖反康濤。
雞犬皆恬壽,龍鸞笑獨勞。風霆喧昨晝,今夕霰如毛。
又有,《五日自石城還,和張樨恭觀政見柬》:
歸來尺棹六朝雲,多少驚心發未聞。長見困窮非不遇,若為佣保有餘勤。
乾坤到此誰為我,山澤如斯獨愛君。試問懸絲生續命,鬼妖蒿惱汩羅人。
詩中既有對崇禎朝「江聲洶夜高」黨派之爭的驚嘆和憂慮,又有「山澤如斯獨愛君」對張恂的敬重和關心。張恂是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入清後,程邃曾多次勸說張恂退隱,而張恂的繼續仕清絲毫沒影響二人的感情,是因程邃與張恂同為楊廷麟門下,程邃在《將無同歌》詩注里講「張穉恭中秘出劉元公先生門下,清江淵源一本。」張恂居真州時,程邃同樣還是他的座上客,二人常常是「一觴還一詠」,把酒賦新詩,揮毫作畫無虛日,程邃有詩《張樨恭恂真州別業即席,同令子若水》一首記其事:
何在非風譽,從君重即時。江容談論挾,秋索蟪蛄知。
豕牧未終已,龍眠願近之。一觴還一詠,取次墨如絲。
真州,即今日的江蘇儀征。若水,張恂子,名湛儒,亦能書畫,《讀畫錄》謂「刻印有父風」。
順治十四年(1657年),時任中書舍人的張恂因受「丁酉科考案」牽連,與兒子湛儒同被連累,遣戍寧古塔(今吉林省境內)。康熙初,始放歸。周亮工《讀畫錄》:「稚恭自塞外歸,家既破,以賣畫自給。」張恂山水善用渴筆,近代黃賓虹對張恂推崇備至,言「傅青主、張樨恭之倫,是能上追北宋者」,認為其得北宋人法,「虛實兼到,故能渾厚華滋」。黃賓虹晚年常常擬其筆意作畫。程邃對這位藝術上的知己也是讚不絕口,謂之「涇陽、桐山兩公,慨然有作,風雨俱飛」;「涇陽手筆至大,引萬峰開千里,神理天成」;「張涇陽大行,登峰造極,十數年來,雄絕千古」。張恂和程邃的藝術風格最為接近,無論是繪畫或是篆刻,以至於周亮工都分不出來,嘆為「予得進士畫及圖章不辨孰為程、張?」,他在《印人傳·書張樨恭自用印章前》:
張樨恭進士恂,涇陽人,詩筆皆凌一世,而猶工畫。自塞上歸。筆益勁,雅好圖章,多與黃山程穆倩隱君游,畫遂似隱君,自為小章亦復似隱君。予得進士畫及圖章不辨孰為程張,持示座客其莫能辨亦如予也!茲序次其自用章於後,或曰隱君作,或曰半是進士作,予終不能辨也!俟他日詢之兩君。樨恭令子若水名湛儒,其癖書畫,愛圖章與樨恭同。
文中周亮工所謂的「塞上之游」,其實是指張恂被流放寧古塔,同時,也提到了張恂的書畫印章都是受程邃的影響,自己和他人都分辨不出,只有等到他日問得程邃與張恂這兩位當事者。
二人的交往事迹還有,在揚州同龔賢等諸家集於羅懷屺寓舍,程邃有詩《寒夜河上居社集羅懷屺使君寓舍,同梁公狄、李淑則、張稚恭、紀百紫、龔半千分賦》一首記之。
11、鄭元勛
鄭元勛(1603-1644),祖籍歙縣,流寓揚州。字超宗,號惠東。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官至清吏司主事。為江東名流。善山水,宗吳鎮,尤工山水小景,揮筆灑落全以士氣得韻。英年早逝,卒年四十二。傳世作品有《古木秀石圖》,安徽博物院藏;《臨石田山水圖》,蘇州市博物館藏;崇禎七年(1634)作《山水冊》,南京博物院藏。著有《影園詩鈔》。
鄭元勛是程邃的從舅,二人同客揚州,又都擅畫,程邃自言與其「生平如一日」。黃賓虹《垢道人軼事》記載:
垢道人母鄭氏,世居長齡村,距岩鎮不二三里。鄭超宗、贊可、士介三昆季,其舅氏也。
程邃的詩《冒暑集潯園,題贈許念修、力臣、師六十四韻》五古一首,在「憶昔諸渭陽」句下有「超宗、贊可、士介三先生之交予,生平如一日」之注,可見二人關係之近。
鄭元勛的祖父鄭景濂遷揚州,鹽業起家。至鄭元勛這一代,四兄弟皆喜構築園林,如鄭元勛築影園,鄭元化築嘉樹園,鄭俠如築休園。崇禎五年,董其昌到揚州,與鄭元勛談書論畫,參觀了其正在建設中的私家園林,董其昌贊園中柳影、水影、山影相映成趣,揮毫題寫影園匾額。崇禎七年(1634),影園才全部竣工,營建前後約十來年的時間。《揚州畫舫錄》載歙商鄭氏居揚州修建影園,「延名碩賦詩飲酒無虛日。崇禎癸未,園放黃牡丹一枝,大會詞人賦詩,且征詩江楚間,糊名易書,評定甲乙,第一以黃金二觥鐫黃牡丹狀元字贈之。一時傳為盛事。」(23)當年,錢謙益曾為園中黃牡丹詩會定韻,時在崇禎十三年,五月五日,程邃、冒襄、陳名夏、姜垓、黎美周等十七人集於影園,同賦黃牡丹詩。廣東黎美周過揚州參加了此次詩會,賦詩十首,奪得頭魁,一時名聲大震。程邃當日也賦《黃牡丹詩二首》,詩云:
不得清平白也詩,開時只合在東籬。輝煌射日初難辨,披拂含風索自持。
金粟同恣應有托,璃花異代許爭奇。鶯簧蝶板交加甚,盡與蛾眉進屈卮。
端向黃星奪焰開,根株像想蔓金苔。誰從銅雀台中至,爾是巫山夢外來。
侵曉露芳休動色,著人狂惱幾無才。隋墟綴彩連雲地,何似春工特剪裁。(24)
明末時期,揚州鄭元勛的影園是江南文人雅士的集會地。弘光元年,五月,鄭元勛卒。徐沁《明畫錄》卷五謂「因悍鎮分地臨揚,欲紓難而出語小誤,為眾擊,慘死,時論惜之。」甲申之亂,揚州被困,鄭元勛出城勸說高傑,以解揚城之困,卻被揚州士民以親近高傑擊殺,世人惋惜。康熙中期以後,隨著鄭元勛的冤死,家道漸敗,影園也漸廢,如今只剩下遺址。
注釋:
.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五十四,康熙四十八年刻本,1709
.汪世清 汪聰,漸江資料集,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
.汪世清,1978年10月5日致汪孝文信,汪世清談徽州文化,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4
.安徽博物院編,新安畫派,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
.李志綱,程邃研究,朵雲46期,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7
.清 程邃,蕭然吟,康熙十四年刻本,上海圖書館藏
.龔賢,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八卷2期,香港,1976
(22).黃賓虹,垢道人遺著,中和月刊論文選集第一輯 ,台北,台灣國風出版社,1976.
.清 孔尚任,孔尚任詩,北京,科學出版社,1958
(21)(24).汪世清,程邃年譜,藝苑查疑補證散考,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孫世昌,石濤藝術世界,瀋陽,遼寧美術出版社,2002
.張郁明,清代徽宗印風,中國歷代印風系列,重慶,重慶出版社,2011
.清 惲壽平輯,清暉堂同人尺牘匯存四卷,清咸豐來青閣刻本
.清 惲壽平,甌香館集,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
.童一鳴,王時敏年譜,朵雲46期,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7
(23).清 李斗,《揚州畫舫錄》,北京,中華書局,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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