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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雪濤:我們當下的寫作出現了巨大的空洞

騰訊文化 周生

雙雪濤

一年前的秋天,青年作家雙雪濤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那場發布會開始前,出版社擔心關注度不夠,將雙雪濤與其他三位青年作家「捆綁銷售」。而到今年9月16日雙雪濤出版短篇小說集《飛行家》,據目擊者稱,現場連站的地兒都快沒有了。

雙雪濤來自瀋陽,除了《平原上的摩西》和《飛行家》,他的已出版作品還包括《翅鬼》《天吾手記》和《聾啞時代》。他是首位入圍台北文學獎的大陸作家,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得主,以及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他的大部分作品,已經被影視公司看中,即將搬上銀幕。近日,騰訊文化對雙雪濤進行了專訪。

錯亂的小說家

雙雪濤的故事裡,總有東北雪原、天賦異稟卻命運不濟的人、潦草困頓的生活和若隱若現的兇殺事件。這些經歷或者說是模糊的記憶,像湖面下的水草和枯枝,人在湖裡泅水,總不免要與其發生糾纏。

東北二王殺人案、三八大案,雖然和雙雪濤的經歷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但始終給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加了一層黑暗的布景,恐懼感絲絲入骨。從成名作《平原上的摩西》到之後的《長眠》《走出格勒》到《蹺蹺板》《北方化為烏有》《刺殺小說家》,「兇殺」是雙雪濤不厭其煩想言說的話題。

在他的三本小說集里,有多個關於兇殺的故事。《平原上的摩西》分八個敘述主體交叉敘述,利用敘述角度和知情權的不同,形成留白與疑點,並在最後逐層揭開。《長眠》加入大量的魔幻色彩,比如銜著蘋果的神魚、利欲熏心的人,全篇有著極重的象徵性。到小說集《飛行家》,雙雪濤開始將小說的結構變得更加複雜。他在故事中鑲嵌故事。在《北方化為烏有》中,雙雪濤由自己的小說家身份切入,追索的卻是很久以前東北的一樁殺人懸案。

在他眼中,時間是可以分岔的。「比如我從錦州出來,坐火車進入北京。也許另一個我,在明末清初,從這兒騎馬回錦州省親,拒剪長發,身旁有女子伴隨,夜晚有小僕提著燈籠。秋月霜空,就在馬上睡去,醒來就在此地,拾起另一個我,與大家交談。」雙雪濤在《間距》中如此寫到。《刺殺小說家》則將這個場景擴展為一個更大更豐富的故事。

讀雙雪濤的小說,我們總會感覺到某種「錯亂」,幾乎他的所有小說都會打亂敘述主體、結構、敘述時間,大到謀篇布局,小到每一段落的結撰。比如在《北方化為烏有》中,饒玲玲陳述時,劉泳就不斷阻礙她的敘述:

「她說:說真的,小泳,我做你的書,不為別的,我看你的書都哭。

他說:你沒跟我說過,你算版稅算得可細了……

她說:我沒去過東北,你寫的東北我不相信,但是我會哭,這就是為什麼我做你的書。

他說:你不相信,這個不好。

她說:那是你意念中的真實,那些人沒那麼好,對不,要不你也不會大年三十不回去。

他說:喝多了談論文學是最沒勁的事兒,實在無聊的話你就繼續脫。」

雙雪濤說:「我喜歡在時間上做一些遊戲。我覺得敘述太過順暢的話就像是車軲轆,會滾得非常快,很快滾走就容易什麼都不剩。所以我要不斷地打斷,讓它停下來,這種停滯是很有必要的。」

白色的孤島

雙雪濤在《飛行家》的序言中寫:「人越來越成為孤島。」他的語言就像東北半夜落了一場雪,有無邊的寥落。

他寫:「我睡覺的時候常常會把被子踢開。然後我就在寒冷中醒來,身上什麼也沒有。人生就是這樣,你以為世界在包裹著你,其實你什麼也沒有。」

他寫:「凌晨五點,車隊要排好,瓦盆一碎,靈車的司機就斜眼瞧你,你塞進他手上三百塊錢,他就馬上喊道:『起靈!』這種人通常聲若洪鐘,兩個字在黎明裡盪開去。」

他寫:「動筆寫時已經入冬,我搬進新房子,空空蕩蕩,錢都交了首付,沒有傢具,唯一可用的是前房主留下一張修長的鐵桌子,布滿銹斑。」

關於生命,關於死亡,關於寫作,他寫人的上升與墜落。雙雪濤像是單刀匹馬闖出來,迫不及待地想和周遭有一場短兵相接,他拿出來最豐沛而鄭重的故事。

「我小時候沒喝過一杯咖啡。我家裡連電話都沒有,何況咖啡乎。」雙雪濤說,「八零後這個概念何其廣闊。一個城市裡的八零後和一個鄉村裡的八零後之間的差距,絲毫不會小於城市中八零後和七零後的差距。城鄉之間經濟的錯位,決定了我只能寫我自己熟悉的生活。」

因多次寫到升學時九千塊錢學費和父母賣苞米的事情,雙雪濤被調侃為「雙九千」和「雙苞米」。困頓易知恩情重,他落筆殺伐決斷,卻頻頻在別人對其恩情深重處流連頓筆。

他寫:「我的大姑,她已經老了,七十多歲,在我小時候她遠道而來,就為了看看我,給我買一支冰淇淋。」雙雪濤念念不忘自己的父親過世時,一個老友來幫他扎白花,自己太忙忘了時間,想起時才發現這個老友扎了滿滿一屋子的白花。他一次又一次寫到一個瀕死的父親,設置不同的場景、不同的對話,這背後都是一個少年的隱痛與遺恨。

「三十五歲,按說這輩子過去了一小半。我一想到還有一個死在等著,我就想不清楚我們為什麼要活。我從初中開始想,想到現在。死了的人不會告訴你死了以後是怎樣的。是一團神秘的空氣,還是一片璀璨?這我們都不知道。我一想到要永遠沉睡和消失,就覺得人生幻滅,並迫不及待想抓住什麼。」雙雪濤說。

從《平原上的摩西》到《聾啞時代》,雙雪濤常夾雜進戲謔輕鬆的語言,希望故事能輕躍一些,事實上,他有意無意的「打亂」的確讓故事豐沛和輕鬆了許多,但他的故事始終是不輕鬆的。沒有精緻、寫意化的自我愴痛,它們都是粗糲的現實生活,有關人的抗爭,人的敗落,人最後必將迎來的死亡。

文學裡的怪想

從《聾啞時代》到《平原上的摩西》再到《飛行家》,可以清晰地看到雙雪濤寫作上的變化。《聾啞時代》在寫實中偶爾有奇想與跳躍;《平原上的摩西》中的《長眠》《大路》《走出格勒》或營建一個因為失去神蘋果的庇佑而下沉的村落,或塑造一個死去後能變成小人再次出現的女孩,或寫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屍,但總的故事線索清晰,象徵性明顯。到了《飛行家》,許多故事則變得含義模糊,《間距》《白鳥》《終點》均指向不明,而其他的故事也被注入太多的魔幻色彩,比如突然出現在窗檯的鳥、泅水的大魚、想去看北極熊的人、吃拖拉機的巨獸……

雙雪濤稱,東北不是一個會出產很多怪力亂神傳說的地方。「我是通過閱讀,知道了文學有很多形態和很多可能性,我寫的東西還都不是民間傳說那一類,我寫的都是文學裡的怪想。」

這讓他的故事充滿妙趣。《白鳥》中,主人公曾交給語文老師一篇文章叫《白色的荊軻》,很久以後寫信向老師索要文章時,他收到了這樣的回信:「語文老師W十二年前在校門口被一個白衣男子領走了,從此杳無音信。據說有人在西安見過她,長發過腰,雙眸閃亮,斜背長劍,一閃而過。」突兀又充滿江湖色彩的歸屬,讓一個原本可能乏善可陳的人變得撲朔。

《寬吻》中,一頭海豚堅持活著,是因為海豚表演中,有一個情節是馴獸員假裝落水,海豚要救起她。「因為這個節目,它會活著,然後一次次把我救起,即使它知道這是假的,它也會擔心,擔心另一隻海豚搞砸。」雙雪濤說:「了解越多,越覺得真理不在自己的口袋裡,知識範疇的圓越大,跟外界接觸的點越多,就會有更多的故事。」

停頓之處多惻隱

雙雪濤努力想用文字守住一些生命的尊嚴,即便故事裡的人物最後疾痛慘怛,他也沒讓他們跪地呼救。寫到一個人山窮水盡處,他或者停墨留白,或者顧左右而言他,以求某種對於沉鬱氛圍的沖淡。有人詬病他的結尾總是倉促,看多了,方感受出一點惻隱的意味。

他寫曾對他江湖救急的天才少年霍家麟,因為思想做派異於常人而屢受打壓,並最終癲狂,他結尾處寫:

「大夫說我走了以後他的情緒變得很不穩定,襲擊了護士,我也不被允許再去探望了。

我再也沒踢過足球。」

他寫一個一生堅守著崗位,下班準時回家做飯、吃飯、看書,下崗之後去廣場賣茶葉蛋的父親得胰腺癌臨死前,買了一套精裝本的《十萬個為什麼》,他臨死交代的三件事的最後一件是:

「度過一生並非漫步穿過田野,忘了這話是誰說的,現在突然想起,覺得很有道理,很想念躺在房檐上看書的時候,有機會你也可以試試。」

結尾部分,他或談自己的觀感,或扯到一件小事兒上,繞開正在敘述的部分。在寫到百分之八、九十的地方停下,迅速收尾,這是他慣用的方式。

對話雙雪濤

騰訊文化:你的小說主要有相對寫實的一類和充滿了魔幻色彩的一類,在寫實那一部分中,有多少內容是你生活中實際發生的?

雙雪濤:基本都是虛構。但是說到虛構和真實,我覺得用比較狡辯的方式說,只要寫成小說的都是虛構,因為那個真實已經被人腦過濾了,被碾碎和重新拼接,留下能被文學使用的。所以即便是真實的,也是極大地變形了的真實,它本身成為了一種精神的產物。

騰訊文化:你是一個對於周遭的現實語境依賴性比較強的作家嗎?

雙雪濤:是的。我的東西必須是從自己的感覺出來的,一部分要觀察別人,另一部分必須要返到自己內心的感覺中來。我還是比較自私的作家,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兒我是最有感覺的。必須是本身有了觸動,我才有感覺寫。為什麼《飛行家》有變化?是因為我自己的經歷、感覺變了,所以書寫有了變化。

騰訊文化:東北是你的故鄉,也是你寫作中反覆敘述的主題,此外,東北曾發生過一些兇殺案,你也在之後的寫作中常涉及兇殺,這些記憶對你的意義何在?

雙雪濤:少年的記憶是我寫作的根基。其實我是局外人,很多東西和我都沒直接的關係,我沒有混過社會,也沒有去警察局做過採訪。但作為局外人,我有更大的自由,我可以虛構,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塑造我內心的東北。我不是準確地描摩了東北全景的人,我寫的是對我很有意義的、屬於我自己內心的東北。

騰訊文化:有人認為八零後的作家寫作有趨同性,比如他們最被大家所熟知的類別,就是青春的傷痛與相仿的大都市裡的文藝生活。你對此怎麼看?

雙雪濤:年輕人可能對於寫自己的生活沒有太大的自信。每一個人的生活都很值得寫,只是要看你把生活消化到什麼程度,把生活文學化到什麼程度,重點不是你描摹的那個生活,重點是你的文學才能。

你要具備一定的文學素養,才能發現你的生活與回憶,否則你將永遠不會被文學認識和發現。有一定的文學素養後,即使生活平淡,你也肯定能把它重新發現,重新命名。我們的文學人可做的事其實很多,我們現在只做了一小塊。

騰訊文化:所以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文學只是呈現了世界非常有限的一部分?

雙雪濤:我們甚至其實可以有銀河系那麼寬廣,而你只是寫了一小塊地球。我覺得文學有很多內容還沒有開拓出來,很多文學人的潛力還沒有被發掘出來,這跟我們整個環境和文學的式微都有關係。西方有很多寫作班面向一些酗酒者、吸毒康復者和社區大媽,讓他們去嘗試寫作。寫作對於人本身來說是有意義的。

騰訊文化:現在有很多作家的生活和寫作都是剝離的。

雙雪濤:作家是觀察者和生活者,這樣一剝離,他的生活就變成假模假式的。我們當下的寫作出現了巨大的空洞,竟然沒有人去寫當下!更別提寫得好不好了。

有人寫未來,有人寫過去,當下成了失語的狀態。當然,寫當下是非常難的,因為它沒被沉澱過,你很難看清,它在流動著,你又很容易失手。

騰訊文化:有人評價你是天生的小說家,你怎麼看?

雙雪濤:我覺得數學家有天生的,小說家肯定沒有天生的,是慢慢積累的。

做一個小說家需要很多積累。首先,你對自己的生活要有感覺,敏感非常重要,人不敏感不矯情就幹不了這個。其次,你對文字的表達方式要特別有感覺。你需要敏感、勤奮,有健康的身體、比較強的思辨能力。你需要通過很長時間的閱讀產生一定的思想,琢磨出一點自己的東西,留下自己的味道。

詩人中可能有天才,而說到小說家,我覺得像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人,每個人的生活其實都很坎坷,然後又因為各種機緣成為了小說家,所以小說家都是幸運兒。

騰訊文化:你的寫作主要借鑒或者師承了哪些作家?

雙雪濤:我比較傾向於托爾斯泰。我也比較喜歡王小波這個類型的作家,我喜歡他在思維中發現樂趣和獨立思考的能力。

雙雪濤新作《飛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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