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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村莊的日本記憶

過日本

成向陽

日本人,在大箕人嘴裡並不叫日本人,而叫「老日本」。大箕人愛在一切又凶又狠又殘的東西前頭加個「老」字。好像加了這麼一個「老」,那東西就更凶更狠更殘火了一樣。老虎老豹就不用說了,大箕人把天上下來叼母雞的鷹叫老雕、把進村來背豬的母狼叫老狼婆。在大箕人眼裡,一身屎黃衣裳的日本兵,在兇殘厲害的程度上與狼蟲虎豹是差不多的。我爺就說,老日本槍法個個厲害,在後山上打喜鵲,枝頭喜鵲不打,非要先轟起來再打。等喜鵲撲棱撲棱飛起來了,那老日本巴嘎兒一槍,喜鵲就一泡屎一樣跌下來了。

老日本像刮黃風一樣黃嚓嚓地在大箕村的地頭上刮過來刮過去,從山西下河南,從河南上山西,晉豫古道上這個大箕村是連鳥都繞不過去的,老日本他再殘火,胳肘窩下也沒長翅膀,當然也不例外。

我爺說,老日本啊,愛乾淨,仗都幹起來了,機關槍子彈突突突地貼著人頭飛,那老日本還非在地上鋪好毛毯,才趴上去打槍。又說,老日本殘火呢,在南峪河灘上把炮坐下,一炮就崩到了四五里外的北嶺上,把嶺上的窯口都崩塌半拉子。那幾個從河南上來的草灰兵,就害怕了,就亂槍崩掉自己的班長,扒了衣裳砸了槍,翻山越嶺跑了個沒影兒。

我爺說的,是一個大清早上,村裡突然進來八個國民黨兵的那件舊事。

兵是殘兵,槍卻是好槍,兩挺機關槍一重一輕。領頭的卻只是個排長,一伙人,灰不溜秋,滿面煙火,不知道怎麼就從河南上了太行,來到了我們大箕。一進村就問著路進了村公所,要求派飯。大箕人雖說從古來就隔三差五南下太行山,去焦作沁陽販煤販鐵貨,和河南人早就混慣處熟了,但歷來是有些看不起河南人的。為什麼呢?你看,咱敬神供老爺燒的是真香,河南人出門在外敬神插的是草棍兒,再說起火做飯,咱爐灶里填的是香煤凈炭,河南人燒的卻是乾草麥秸,燒完了可不就是一堆黑草灰灰嘛!吃飯咱吃的是香湯辣水的擀麵條,草灰們卻干吃饃饃,就說蒸饃饃吧,還是一攤的死面不放鹼,酸溜溜、黃蠟蠟的。再說偶爾從山下上來個賣洋紅洋綠、針頭線腦的挑擔貨郎吧,撥浪鼓響得喧天,把滿街的大閨女小媳婦從屋裡頭吵出來,竟還一寸線頭也不讓,精死個人呢!反正說破天,就是不想正眼看他們。

但這大早上,進來的這幾個滿口河南話的草灰不是凡人,個個凶眉瞪眼的,離人丈二遠就能感覺到騰騰火氣。進了門兒找地方坐下,雖然也不發狠,但那眼神兒、那槍火就透著一股狠勁兒呢。不好惹,咱就先不惹,村裡就趕緊捅開火,燒烙饃,熬米湯。可油膩膩的蔥花烙饃剛上桌,還沒咬幾口,就有村裡人從山後的豆地里跑來報信了。說有老日本,正從山底下上來了!

村裡山後地勢高。早上出門鋤豆的人從山上稍微一直腰就能看見從河南蜿蜒上來的土公路。報信人擦著一臉油汗,說其實也還沒進村,還遠呢,正黃嚓嚓地順著剛修起的公路上山來了,前看不到頭後見不到尾,人可多著呢!

正啃蔥花烙饃的排長就一揮手,說聲不吃了,趕緊走,就把手裡和桌上的烙饃捲起來,長長的一筒筒塞進背包里,人架上槍就出了門。村裡管事人前腳送出去,返回來就拍拍胸口長出口氣,心想這下妥了,草灰們走了好,走了就不招惹老日本進村了。人家從河南上山辦事,又與咱啥相干呢?

萬沒想,三袋煙工夫不到,小廟墳地上竟然他娘的開火了!

這一夥兒草灰殘兵,一出村就上了村東南的一座小廟。小廟不大,地勢卻高,巍巍的坐在一個青石壘砌的四方形高台上,下面兩三丈就是甩成大弧形彎曲流淌的南峪河,隔著丈把寬窄的一條河,上面就是從河南上山的土公路。那個排長認認真真瞅了地形,就把一挺重機槍架在小廟廟牆後,另一挺輕機槍卻安排到了二十丈以外的一片亂墳地里。墳地里土包包一個一個的,上面戳著三五塊石碑。槍口就藏在一塊青石碑後,正好對準了下面的公路拐彎處。

一臉盆大的太陽就從小廟後慢騰騰升起來了,彷彿燒紅一般的光一照到小廟對面蝴蝶山頂的老白皮松樹上,日本隊伍就烏漾烏漾開過來了。前面是沒有炮管的母坦克開道,緊跟著的是一些汽車拉著糧彈輜重,再後面是一長遛馬和騾子拉的大車,士兵的槍炮齊刷刷碼放在車上,最後面才是徒著手行軍的步兵隊伍。

我爺說,真真是怪了,老日本行軍竟出坦得很,竟然是空著手兒走路,槍都在前面的大車上放著,想是從河南上天井關一路爬坡太辛苦,索性就把槍炮碼放到車上了。但這下小廟上的機關槍突突一開火,公路上空著兩隻手的老日本可就遭殃了,突突突突,一傢伙就日弄翻了一大片。

顯然,是重機槍先開了火,朝著公路上蝗蟲一樣密集列隊的人群就是一通掃射。老日本和猴一樣,一聽槍響馬上就脫離公路,蹦蹦跳跳著在路兩邊的排水溝里卧倒,溝里卧不下的就有好幾群翻滾過公路,跳下了南峪河,在曲折的石頭河岸之間踩著水花找掩蔽。但這時,墳地里正瞄著河岸的那挺輕機槍也響了,正好把這一片老日本堵到了河裡,砰砰啪啪的又放翻了一片。

我爺說,老日本這下真急眼兒了,人家在大箕這條道上來來回回過十幾遍了,毛都沒少下一根兒,這回吃這麼大虧哪能行?就有不怕死的冒死從大車上往下卸槍。小廟上的兩挺機關槍就趕緊朝大車上頭打,把拉車的馬和騾子打得滿路亂竄。一頭受驚的騾子拖著大車就竄上了蝴蝶山。上到一半被機槍子彈咬住了屁股,一翻一滾又從山坡上掉下來。大車的膠皮車轂輪朝天翻翻著,悠悠還轉了半多天。

這時,老日本的母坦克就掉頭順路開回來了。那母坦克不大,也沒炮管,但排成一排和面鐵牆一樣,就能堵住機槍,老日本的槍炮就紛紛乘勢下了大車,就集中火力朝著小廟攻上去了。這些老日本呀,個個縮著脖子,端著長槍也不避子彈,一會跳,一會卧,眼看就離小廟越來越近了。那個排長一看頂不住,就指揮輕機槍繼續射擊,讓四個人扛上重機槍下了小廟,過了南峪河一路哈腰跑上了北嶺,在煤窯口上頭架好槍再次開火。這邊朝公路河灘一開火,小廟上的輕機槍才收起來又朝北嶺跑。但公路上的老日本早就看見了。草灰兵的輕機槍剛一跑上北嶺,老日本的炮彈就跟過來了,一炮就轟爛了窯口,當即就把三個兵崩飛了。剩下的五個草灰也知道槍扛不住炮,就拖上槍,一路翻山往道口村跑,老日本先是用炮追,然後人也就漫山遍野趕上來了。

幾個草灰兵都很害怕,揪掉帽子扔到地上就要散夥。但那個排長這時候紅眼了,把釘著青天白日徽的帽子拾起來硬扣到他的兵頭上,攔著死活不讓走,非要死戰到底,今日成仁。一個兵突然就舉槍,摟火,把他個排長從山頭上打到了山底下,就打死了。然後幾個人就不聲不響砸了機槍,一溜煙撒腿跑個沒影兒了。

老日本一路追到道口村,沒找見人,就在這裡修下個炮樓,駐下一隊兵,不走了。

為了修據點,不但在村裡拉了民夫,還徵用了大箕、道口、坡頭、南河底等道邊村莊的能出大力的牲口。這一傢伙,各村的騾子、驢、牛就被牽完了。但這還是不夠,連上河、下河、土門三村的牲口也給強征了去。炮樓都修起來了,牲口卻賴著不還,就那麼圈在炮樓底下,當肉菜吃。村裡人心裡都覺得屈,但那幾個草灰兵這麼一鬧騰,誰也不敢進炮樓里去要牲口啊。老日本連驢都吃,還不敢吃你個人?但莊稼總是要種,秋後地得犁啊,沒牛沒驢沒騾子不行啊。就這麼反覆煎熬著,叫罵著,商量著,最後一同推舉出一個叫於忠的人來。

大家都說,你以前跑過口外,在隊伍上站過隊,吃過糧,知道裡面的事啊。你要是不去,你說說誰還能替你去呢?於忠抓著腦袋沒有辦法,就硬著頭皮去了。一路上,是反反覆復把舌頭在嘴裡倒騰著,倒騰著,終於倒騰出一個興許就能行的法兒。

一進了炮樓,就聽見了驢叫,又聽見了牛叫,後來兩聲槍一響,驢和牛的嘴就都拴死不叫了。於忠知道牲口又少了兩頭,心裡就罵了一聲。但對迎面過來的老日本的翻譯還得擺笑臉,先說上幾句過年話哄人家高興,看人家臉色不錯,又才說,這隊伍看來是住下了,隊伍這麼些人總得吃糧哇?米呀面呀,看來都得從村裡往炮樓里送不是?

那翻譯官暗暗接過於忠從袖口底下送過來的銀元,用煙黃的手指硬硬搓揉兩下,才噴了口煙說,那可不是么,你們要是不送,讓太君吃我呀!於忠趕緊接過話頭說,該的,該的。村裡就計劃好往過送呢么,可這地也該犁了呀!沒牲口拉不動犁鏵,下不了種呀!下不了種,種不上麥,老大你說,明年夏天這面該怎麼個送法兒?

翻譯呸了一聲,連說「精,精呢!你這事難辦了!」但還是跑進炮樓里鼓搗了半天,再出來,臉上就有得色,朝於忠說,「看看,咱也不白拿你這倆,給你日弄成了,趕緊叫人來牽牲口吧!都牽上,再不牽,驢尾巴也不給你剩一根。不過,老哥你,你不能走!日本人說了,這四鄉八村的,可不就需要你這麼個日能人來維持么!」

這個叫於忠的倒霉蛋,一張臉當時就綠了,一蓬鬍子都炸了,一個屁連著屎就想拉進褲襠里。日他娘的要牲口,要牲口,反把自己送進來給老日本當牲口了。可是,又有什麼法兒呢?老日本可是連驢都吃啊!再說,媳婦腳小不頂事,我要是不在了,孩子們可怎辦?就這麼著,於忠幹了偽職!我爺,也就多了這麼一個當偽鄉長的爹。

還是老日本在南峪河灘上對著北嶺槍炮齊射的時候,我爺和發小老雞蛋就湊熱鬧出來拾子彈殼了。我爺說,老日本講究得婦女似的,嫌河灘潮呢,一排人卧在毛毯上拉栓開槍。老雞蛋這傢伙,膽子天大,但腦子又傻乎乎不好使,就是個半吊子么!在沙窩窩裡滿地亂竄,卻找不見子彈殼在哪兒。他一路撅著屁股爬過來爬過去,總在老日本槍管子底下晃蕩,還抬起一張鼻涕臉看有沒有子彈殼從槍口蹦出來。老日本開始嚇了一跳,不知道這小孩要幹啥,後來才明白了是個傻子過來找彈殼玩的。一個老日本就突然用發燙的槍管挑住老雞蛋的褲襠,一傢伙就隔著肩膀把他挑到了背後的大沙窩窩裡。老雞蛋吃了滿嘴河灘的沙子,又一咕嚕爬上來,就看見黃澄澄的子彈殼正噗通噗通地從老日本機關槍後面往外跳呢,就喜出望外,就兩手抓,就往破衣服袋子里一捧一捧塞,臉上笑呵呵的像拾了寶貝。

這個被熱槍管挑了一下小雞雞的老雞蛋,後來天天在南峪河灘上的土公路邊等啊等,等著村頭過日本,好再拾一堆子彈殼。等啊等啊,就等了十好幾年,卻再也沒有等到穿屎黃衣裳的老日本。有一天,一個從河南逃荒上來的草灰小閨女,頭上插著草,一手拄個棍兒,一手端個碗兒,穿過土公路的漫天風塵走出來。老雞蛋生鏽的腦子裡一下就冒出了清亮亮的黃兒,就機靈靈的從路邊買了個子彈殼一樣金黃金黃剛出油鍋的麻糖遞過去,領回了這個小閨女,一弄養了三個娃。

他們一個殺豬宰羊,一個操辦紅白喜事,最小的一個,開糧米油鹽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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