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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基博先生:國學振興從何談起?

國學正名

文 | 錢 穆

故事的開始是這樣

必先知「學」之含義,而後可與言國學。試條析而竟其義:

(一)何謂「學」

按學之為言「覺」也。(《說文·教部》:「斆,覺悟也。從教,從冂。冂,尚矇也。臼聲。學,篆文斆省。」《白虎通·辟雍篇》:「學之為言覺也。」)「所以疏神達思,怡情理性,聖人之上務也。民之初載,其矇未知;譬如寶在乎玄室,有所求而不見,白日昭焉,群物斯辨矣。學者心之白日也。人心必有明焉,必有悟焉,如火得風而炎熾,如水赴下而流速,斯大聖之學乎神明而發乎物類也。」(采徐斡《中論·治學篇》)「君子博學而日三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見荀子《勸學篇》)唯「覺」斯征「學」,唯「學」乃臻「覺」。是故言學者不可不知「義」、「數」之辨;知之者覺;昧之者愚也!何以言其然?《荀子·勸學篇》曰:「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古人言學以聖為歸。聖者,大覺至通之稱。《莊子·天運篇》曰:「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說文·耳部》:「聖,通也。」《白虎通·聖人篇》:「聖者,通也。」)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後止也!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此知「義」與「數」之辯者也。《漢書·藝文志》曰:

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後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恩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後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後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

此不知「義」與「數」之辨者也。於戲!讓清乾嘉已還.學者方承惠棟、戴震諸老之遺風,襲為一種考據瑣碎之學,辨物析名,梳文櫛字,刺經典一二字,解說或至數千萬言,繁稱雜引,號曰漢學;群流和附,堅不可易;於是專求古人名物、制度、訓詁、書數,以博為量,以窺隙攻難為巧;若舍是不足與於「學」者!庸詎知漢學之所謂名物、制度、訓詁、書數者,苟子之所謂「學數有終」,而無當於「不可須臾舍」之「義」也乎?古人為學以畜德,貫其義也;後儒講學以馳徒說,逐子數也。雖然,苟子不云乎: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荀子·勸學篇》)

此「覺」與「不覺」之別,「君子」「小人」之分也!不可不深察,不可不熟慮!

(二)何謂國學

國學之一名詞,質言其義曰:「國性之自覺」云爾!國於天地,必有與立。而人心風俗之所系,尤必先立乎其大,深造而自有得,相以維持於不敝。其取之它國者,譬之雨露之溉,土肥之壅,苟匪發榮滋長之自有具,安見不求自得而外鑠我者之必以致隆治,揚國華也耶!是故國學之所為待振於今日,為能發國性之自覺,而俾吾人以毋自暴也!吾生四十年,遭逢時會,學術亦幾變矣。方予小弱,士大夫好談古誼,足已自封,其梯航重譯通者,胥以夷狄遇之,而詡然自居為中國,以用夷變夏為大戒,於外事壹不屑措意。此一時也。「風氣漸通,士知弇陋為恥;西學之事,問途日多。然亦有一二巨於,訑然謂彼之所精,不外象數形下之末;彼之所務.不越功利之閭;逞臆為譚,不咨其是。討論國聞,審敵自鏡之道,又斷斷乎不如是也。」(采嚴復《天演論·序》)此又一時也。既世變日亟,國人曉然於積弱,則又以為中國事事不如人,舊學浸以放廢!於是「家肄右行之書,人詡專門之選,新詞怪誼,柴口耳而濫簡編;向所謂聖經賢傳,純粹精深,與夫通人碩德,窮精敝神,所僅得而幸有者,蓋束閣而為鼠蠹之久居矣!」(采嚴復《涵芬樓古今文鈔·序》)然而行之二十年,厥效可睹:衡政,則民治徒為揭幟,而議士弄法不軌,武人為於大君。論教,則歐化襲其貌似,而上庠馳說不根,學生自名天驕。橫流所極,紀綱何存!欲求片詞支義,足以維繫一國之人心者而渺不可得!國且不國,何有於治。於戲!古諺有之曰:「橘逾淮化為枳也。」況於謀人之國,敷政播教,將謂樹一國之人文,而可以移植收其全功者乎!此必不可得之數也,其效則既可睹矣。此又一時也!大抵自予之稚以逮今日,睹記所及,其民情可得而言:其始足己而自多,後乃蔑己以徇人。然見異思遷者,徒見人之有可法,而不知國性之有不可蔑。而足己自多者,又昧人之有可法,而不知國性之有不盡適。二者之為蔽不同,而失之國性之不自覺則均。是故言「國性之自覺」者,必涵二諦而義乃全:一曰「必自覺國性之有不可蔑」。昔羅馬大哲嘗作詩歌以大誥於國曰:

「前車非遠.希臘所程猗!希臘之花,昔何榮猗!彼昏不知,狎侮老成猗!黷其明神,薄其典型猗!萬目異色,群耳無正聲猗!綱絕紐解,人私自營猗!累世之業,黤其沉冥猗!嗟我國人,能勿懲猗!」(采梁啟超譯,見《庸言報》第一卷第一號《國性篇》)

嗟乎!吾每誦此,而感不絕於予心也。倘一國之人,自上而下,不復自知我國歷史久長之難能,文化發揚之可貴,本實已撥,人奮其知,自圖私便,則國與民之所恃以摶繫於不壞散者,僅法律權力之有強制,生命財產之受保障耳。於精神意志之契合何有!一旦敵國外患之強有力者臨之,但使法律權力.足以相制.生命財產,足以相保,而蚩蚩者氓,只如馴羊叩狗,群帖焉趨伏於敵人之足下已耳。古今之亡國者,未或不由是也。倘有國之人焉,胚胎於前光,歌誦其歷史,涵濡其文化,浹肌淪髓,深入人心。人心不同,而同於愛國,如物理學之攝力,摶捖一國之人,而不致有分崩離析之事也。如化學之化合力,熔冶國人,使自為一體,而示異於其他也。然後退之足以自固壁壘,一乃心,齊乃力,外御其侮,而進焉則發揮光大之,以被於全人類而為邦家之光。此國性自覺之第一義也。一曰「必自覺國性之有不盡適」。吾國立國於大地者五千年,其與與我並建之國代謝以盡者幾何?而我乃如魯靈光巍然獨存。雖中間或被夷虜,為國大厲,而漸仆漸起,不旋踵而匡複故物,還我河山,歌斯哭斯以聚國族於斯;其國性之養之久而積之厚也,其人入之深也!此不待言而自解也。然樹藝積久而必萎,國性積久而有窳。時移勢遷,有不適者。故曰:「文久而息,節族久而絕。守法數之有司極禮而褫。」(見《苟子·非相》篇)又曰:「禮時為大。」(見《禮記·禮器》)因時制宜,寧容墨守!非有所矯,不能圖存,固也。如人性然,變化氣質,增美釋回;君於道在修身.何莫不然。然而不可不知者:國性可助長而不可創造也,可改良而不可蔑棄也。倘如「戕賊杞柳以為桮棬」(見《孟子·告子上》),桮棬未成而杞柳先戕,庸杞柳之所利為之乎。然則斫喪國性以致富強,富強未致而國性先墜,庸國人之所利為之乎。即中知,固知其不利矣。於戲!晚近以還,歐化東漸,國人相競以詔;淺嘗之士,於所學曾未深求,輒捃摭所聞西事以自矜詡,蘄欲措諸施行;而仁義道德傳自往昔.為人生所必繇,古今中外莫能易,操之則存,舍之則亡者;則或以其中國老生常談,放言高論,務摧滅之以為快。人心不安於淡定,國事日征其蜩螗。貪冒淫侈以為文明,弱肉強食為公理。生心害政,以若所為,而曰「強國救群之道在是」,譬於飲鴆而救渴。吾見渴之未救而大命已傾,國之未強而人心先壞。安其危而利其災,所謂「強國救群之道」,果如是乎!然則國學之所為待振於今日者,為能發國性之自覺,而俾吾人以毋自暴也。伯爾君子,尚顧名思義而之所從事焉!

(節選自錢基博《今日國學論》)

文章來源:

錢基博《錢基博學術論著選》,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作者簡介

錢基博

錢基博,(1887-1957年)字子泉,別號潛廬,中國江蘇無錫人,著名古文學家、文史專家和教育家,錢鍾書的父親。

代表作品有《經學通志》,《現代中國文學史》,《韓愈志》,《古籍舉要》等。

專欄主持

卜師霞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從事訓詁學、辭彙語義學研究。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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