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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 舟:往密林那邊

作者簡介

顧舟,1988年生,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電影編劇,著有電影文學劇本《唐人街探案2》等,業餘寫作小說;現居北京。

【實驗場】

往密林那邊

顧 舟

A下火車的時候四處看了下,沒有幾個人在此站下車。列車大約停了兩分鐘,這兩分鐘內什麼都沒發生。在來之前A就聽說這裡人煙稀少,有不少奇怪的人會來這裡試試,當然他還不想把自己算入此類。A掏出皺巴巴的車票準備有人來檢查。

第一次來這吧。A看過去,男人已經把手搭在他的行李上,A覺得肩膀和手臂頓時失去了知覺。

行李夠沉的。男人把兩個大包扛在赤裸的肩膀上,走了幾步之後回頭說:今年不打算回去了吧。

A心想,在車站還有人來拉客人。他把車票裝進兜里,那背面記著要去的具體地址。

A上了車。車在一條細窄的公路上行駛了二十分鐘,天氣酷熱(並不像車夫說的那樣涼快),風也似乎都停在了周圍茂密的樹林和熱帶植物上。A到現在還未來得及好好欣賞這片曾經荒野的繁榮小城。低矮的雲層籠罩著城鎮,桉樹穿入雲層,遠處的河流上有幾隻老舊的鐵船。

是一個朋友介紹A來到這裡來的。說是朋友也談不上,只是那種泛泛之交。有幾個種植園需要人手,那個叫黃鬍子的告訴A去吧,只要說他的名字就行。經過一座橋時,A讓車夫停下來,他站在橋上遠遠看著一片片神秘而豐茂的叢林,那些種植園就隱藏在那裡了。走快些,他告訴車夫。車夫抬頭看了看天,問他是不是快四點了。A說是。又要下雨了,這裡每天四點到五點會下場雨,車夫說。每天如此嗎?A問。車夫沒有說話,而是把腿搭在前面的車架上將褲腿捲起來。A想起這是雨季,每天下場雨也不是怪事,但下雨的時間倒挺怪的。他沒問什麼,又把目光任意投向周圍。果然沒一會兒就下雨了,大雨下了十幾分鐘就停了下來,A在空氣里聞到一種水果和泥水的混合味,他感到一陣喜悅。風又吹了起來。

在夜幕降臨時,A終於到達了一個種植園。一切比他想像的要順利得多。一個管事的人看了看他,什麼都沒問就留下了他。A還想要不要提下黃鬍子的綽號,想了想還是算了。工錢比A預期的高,安排的房子(一個木頭和竹子搭建的屋子,屋頂還有很多芭蕉葉)雖說簡陋但也還說得過去。A拿著筆在本子上算了算,他做完這個夏季,這樣下來不管他回東邊還是北邊都可以重新做點事;或者給那個蠢女人花一筆也還足夠。屋裡的燈有些暗,A顧不上這個,每天從園子回來已疲憊不堪,有時甚至忘了洗澡。在種植園的第一周A就穿梭在碩大潮濕的果園裡,把那些香蕉和熟透的果子在沒腐爛之前摘回來。卡車每天下午出現,剩下的一部分會被拉到火車上運出去。

管事的告訴他們,可以吃那些還沒完全腐爛的果子,他嘴裡啃著芒果,露出煙黃的爛牙。A有時真想當著眾人的面揍他一頓。工人們在果地裡邊吃邊扔,那都算不上什麼。幾天後A覺得身體里充滿了果香,他的尿液好像比以前好看不少。

A很快認識了比自己大二十歲的老磨。他一直覺得老磨比自己大更多。老磨說自己年輕時就一頭白髮,不能拿這個看他。老磨是蘇北人,話不錯,但開了話匣子別人只有閉嘴的份。老磨喜歡罵人,說話總喜歡「他娘的」「操他娘」什麼的。園子里一些婦女不願和他說話,但A卻覺得老磨這人不錯。老磨年輕時跟過部隊,是他自己偷偷溜進部隊的。後來他被俘,關押在一個村子裡。開始那幫人喜歡打他、戲弄他,後來竟拿他當朋友了,有幾個他娘的小夥子還跟他學了些漢語。十六個月後,老磨被送返回國,大家都以為他死了。當他活著出現在老家時大家以為他是魔鬼,有幾個人把他抓了起來,逼問他都透露了什麼情報。後來他就真的逃出來了,再也沒有回去。

傍晚放工的時候A爬到山頭,那裡從水面吹來的風很大。他看著周圍的景色和大片的甘蔗地,他知道那些甘蔗可用來做酒。酒有一絲甜,酒精裡帶點腐爛的味道。A覺得那酒不錯,常去偷買一些。有時喝了酒,A躺在草地上看那些低矮濃厚的雲,像很多輕盈的石頭疊在一起。A想起了棉花堆,想起了海上海浪席捲的白泡。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無論什麼時候,A回憶那段時間都會開心。那時他和幾個船上的朋友出海,有時一去就是幾個月,在浩瀚的大海上A度過了一次又一次航行。他習慣那種枯燥的乏味,常常要聽著風聲才能入睡。不過後來A上了船員黑名單,因為跟著船上的大副走私鑽石。

A來時在城內買了一個筆記本,他打算好好記記賬,不再像以前那樣花得莫名其妙。他甚至不再參與那些打發時間的賭博遊戲,唯一的一次是幾個緬甸人(他們會漢語)在賭一種大小像瓜子粒的佛頭,這讓A想起多年前曾在拉薩城看到賭玉石的遊戲。

雨季的雨似乎越來越大,晚上也會斷斷續續下個不停。A的屋頂滴水,他把床挪到了牆角。雨聲有時會擾得他心煩意亂,有時又會讓他莫名平靜。A來到這裡發現自己很少做夢,不過也許是醒來一點都不記得。有一晚,A無法入睡,他發現自己想女人時無法興奮,不過他也沒太在意,現在也沒女人在身邊。A看外面的小雨剛停了不久,月亮躲在薄薄的烏雲後面像個夜賊。不久後的一天,A看到園子里常掛在那些工人嘴邊的女人從遠處走來,A一眼就能看出她來,他還沒對這個女人產生過衝動。A覺得無聊就跟在女人身後,園子很大,走出去大約要十分鐘。A覺得走了很久,有一會兒他覺得前面的不是女人,而是某種野獸。

好奇勾起了A的慾望,他起身去找老磨。老磨打著鼾聲,A猶豫了一會兒才把老磨推醒,老磨竟以為要起來幹活。A想了一下,沒有把女人出去的事告訴老磨,畢竟多說無益。那晚,老磨給他說起三百多里外的不夜城。說那裡的人都不睡覺,個個精神得像夜狼。城裡像個人間天堂,你只做事不用花錢。但進出都要坐船,因為那裡的人也生活在船上。A不相信老磨的話,問老磨去過嗎。老磨說那是很多年了,後來那裡被大雨淹了。A想這倒是有可能。後來A覺得太困,就回屋子睡了。

第二天下了一天的雨,他們被命令穿上雨衣去採摘。在下午半晌的時候有人突然在那個地方大叫起來。A和很多人一樣跑過去。一般這種奇怪的大叫聲通常不是有人受傷就是遭到了毒蛇襲擊。A剛到種植園時管事的就警告他們,一定不要赤腳,也不要輕易去碰顏色鮮艷的蛇,A碰見過幾次蛇,但最後它們都爬走了。他知道在園子里一直存在的一件事,碰到毒蛇最好抓住,最好活捉,在叢林里的蛇都很值錢。前些年還有前來捕蛇的人,但咬死過一個。A在海上的那幾年捕過鯨魚,這些小蛇實在太小了。當他跟著人群擠過去看時,被咬的人已經奄奄一息了,是那個女人。A想起昨晚消失在園子大門口的女人。A沒有走上前去確定,幾個人把女人抬出泥地時她已經死了。

翻越山林的時候,A看到了遠處密林里隱約冒出的建築物尖頂,有一片在陽光照耀下折射出金黃的閃光,其餘都被遮蓋在樹林里了。A在人群里搜尋著老磨,想問問他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但沒看到老磨的身影。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前陣死去女人的男人來到園子大鬧了一番,最後被幾個工人架了出去。那個男人哭了好久,看來也不完全是為了要錢。

A和一群人住在一個大屋子裡,不過這樣也好,他可以找老磨聊聊天。那天晚上,A提起那天看到的遠處密林里的尖頂,老磨說他也沒去過,只知道那是個寺院,他來的第二年才知道。這時旁邊有個像剛來的年輕人正在睡覺,他坐起來靠在牆邊聽A和老磨的對話,過了一會兒說有空會去看看。年輕人很瘦,鬍子沒有掩飾住稚嫩的臉龐。沒事還是不要去,沒那個心的人去了反而無益,老磨說。年輕人悻悻的,但還是一隻胳膊撐住身子不肯睡下,活像個死人。

剩下的日子變得枯燥乏味。A想著哪天有空去趟老城,老磨總說他該去一趟。還有,據說城裡有些女人還是有幾分姿色的,你也不知道她們留在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有幾天他反覆想到那晚從他眼裡消失的女人,好像又回到了這裡。有時又想女人或許在城裡、在船上幹活呢。A沒有再亂想下去,離收工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火車在這個城鎮開通是五年前。之前來這個鎮子的人要先坐到離鎮子一百多公里的車站,再坐兩個多小時的馬車,最後步行過來。那時還有馬車,自從通了火車後它們就消失了。城鎮過往是貿易重鎮,後來不斷的戰爭讓大多數人離開了這裡。A在乘火車來這裡前坐在車站裡,當時他有些發燒,儘管天氣悶熱,還是覺得身體一陣陣涼意。他記得他看到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然後坐在了他後背的那排座位上。A的火車還有四十分鐘出發,他想在這四十分鐘里他應該去和那個女人說話,隨便說句什麼。A抬頭看了幾次掛在頭頂上方的時鐘,突然有眩暈的感覺,等他清醒時女人已經不在車站了。A站起來走出車站,有人搖響了發車的鈴鐺,A再次在人群里看到了女人,她獨自一人。A看清了女人要去的地方,他們不順路,但他沒顧上那些,隨著人群進了站。在車上,A推開列車的窗戶,探出頭時看到了一片荒無人煙的小海灣。A覺得病患正離他而去。

A在最後才聽到自己的名字,他上去領了工錢,還有一小筆獎金。他們當天就可以離開。A是在第二天早上離開種植園的,那時很多人還未從昨晚的酒里醒來。雨似乎不會下了,雲白得刺眼。A決定先去趟老城,老磨昨晚已經去了。

周圍的種植園變得空空蕩蕩的,沒人再大呼小叫。A想,他們大概是最後一批離開的工人。

A聽從了園子老人的話,走上一條僻靜的路,陽光灼著他的皮膚。A看著那些曬出的小紅點,現在什麼人都能看出他的身份和經歷。在經過一個拐口的時候,兩個穿著麻木衣裳皮膚黝黑的男人出現在他面前,A看著兩人像玩陰的緬甸人。其中一個人把芭蕉葉捆在肚子上,好像要包住腸子似的。另一個臉上有道彎曲的疤。A不確定要不要和兩人打招呼,但他們攔住了他。

A站住沒動,他還是學會了幾句當地人打招呼的方式,那兩個人相互對視冷笑了一下。A等著對方的反應,同時聞到了兩人身上的大麻味。他在種植園聞夠了這種玩意兒,現在聞到讓他有些頭疼。這時,捆著芭蕉葉的男人走到了A的側方,說你和我們賭一把。A沒聽懂對方的意思,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這種把戲,他們算準了今天會有人帶了工錢早早離開園子。A想起了種植園裡那幾個玩賭瓜子佛像的雜種。A說他要走了,老城裡還有人在等他。兩人相視笑了起來,有刀疤的男人看起來倒像個爺們,他一直在配合朋友冷笑,不像是真的想笑,並且那張臉冷靜得像不畏懼任何事情。過了一會兒,A問想怎麼賭,兩人從腰間掏出一塊布,然後打開一個盒子,裡面有幾顆像子彈的玩意。老一套,A知道他必輸無疑,賭注自然是他的全部工錢。汗從下巴流到脖子,滴在胸口上,A感覺到那股重量。A想起在車站的下午,想起他在列車上注視的那個女人。

老磨說得沒錯,這裡全是雜種。A站起來從腰後拿出刀捅向那個有刀疤的男人,身邊另一個沒反應過來,刀就劃破了他的手臂。那個虛偽的雜種大叫起來,A衝上去把他推出好遠。刀子在他芭蕉葉包裹的肚子里轉動了一圈。此時還沒人離開園子,太陽已經升起,周圍一片安靜。A想起老磨說過,這裡曾戰火紛飛屍橫縱野。

周圍看不到河,A走到一處積水的坑窪地,蹲下來洗了洗。那些還在睡覺的雜種應該感謝他,他想。A站起來環顧四周,想到他的這點罪惡或者在這片平原上不算什麼。他覺得輕鬆起來,他想起那天站在山頭看到的那處密林,如果下面隱藏的真是個寺院,他想他應該去那裡看看。

刊於2017年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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