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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散文《五味》賞析

汪曾祺散文《五味》賞析

晉韻

【五味】

山西人真能吃醋!幾個山西人在北京下飯館,坐定之後,還沒有點菜,先把醋瓶子拿過來,每人喝了三調羹醋。鄰座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過春節了。別處過春節,都供應一點好酒,太原的油鹽店卻都貼出一個條子:「供應老陳醋,每戶一斤。」這在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還愛吃酸菜,雁北尤勝。什麼都拿來酸,除了蘿蔔白菜,還包括楊樹葉兒,榆樹錢兒。有人來給姑娘說親,當媽的先問,那家有幾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說明家底子厚。

遼寧人愛吃酸菜白肉火鍋。

北京人吃羊肉酸菜湯下雜麵。

福建人、廣西人愛吃酸筍。我和賈平凹在南寧,不愛吃招待所的飯,到外面瞎吃。平凹一進門,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筍肉絲汆湯下麵也,不知道為什麼叫做「老友」。

傣族人也愛吃酸。酸筍燉雞是名菜。

延慶山裡夏天愛吃酸飯。把好好的飯焐酸了,用井撥涼水一和,呼呼地就下去了三碗。

都說蘇州菜甜,其實蘇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無錫。無錫炒鱔糊放那麼多糖!包子的肉餡里也放很多糖,沒法吃!

四川夾沙肉用大片肥豬肉夾了洗沙蒸,廣西芋頭扣肉用大片肥豬肉夾芋泥蒸,都極甜,崐很好吃,但我最多只能吃兩片。

廣東人愛吃甜食。昆明金碧路有一家廣東人開的甜品店,賣芝麻糊、綠豆沙,廣東同學趨之若鶩。「番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塊熬的湯,這有什麼好喝的呢?廣東同學說:「好野!」

北方人不是不愛吃甜,只是過去糖難得。我家曾有老保姆,正定鄉下人,六十多歲了。她還有個婆婆,八十幾了。她有一次要回鄉探親,臨行稱了二斤白糖,說她的婆婆就愛喝個白糖水。

北京人很保守,過去不知苦瓜為何物,近年有人學會吃了。菜農也有種的了。農貿市場上有很好的苦瓜賣,屬於「細菜」,價頗昂。

北京人過去不吃蕹菜,不吃木耳菜,近年也有人愛吃了。

北京人在口味上開放了!

北京人過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見,大白菜主義是可以被打倒的。

北方人初春吃苣蕒菜。苣蕒菜分甜苣、苦苣,苦苣相當的苦。

有一個貴州的年輕女演員上我們劇團學戲,她的媽媽遠迢迢給她寄來一包東西,是「者耳根」,或名「則爾根」,即魚腥草。她讓我嘗了幾根。這是什麼東西?苦,倒不要緊,它有一股強烈的生魚腥味,實在招架不了!

劇團有一幹部,是寫字幕的,有時也管雜務。此人是個吃辣的專家。他每天中午飯不吃菜,吃辣椒下飯。全國各地的,少數民族的,各種辣椒,他都千方百計地弄來吃。劇團到上海演出,他幫助搞伙食,這下好,不會缺辣椒吃。原以為上海辣椒不好買,他下車第二天就找到一家專賣各種辣椒的鋪子。上海人有一些是能吃辣的。

我們吃辣是在昆明練出來的,曾跟幾個貴州同學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燒燒,蘸鹽水下酒。平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麼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話下。我吃過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一九四七年,由越南轉道往上海,在海防街頭吃牛肉粉。牛肉極嫩,湯極鮮,辣椒極辣,一碗湯粉,放三四絲辣椒就辣得不行。這種辣椒的顏色是桔黃色的。在川北,聽說有一種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線吊在灶上,湯做得了,把辣椒在湯里涮涮,就辣得不得了。雲南佧佤族有一種辣椒,叫「涮涮辣」,與川北吊在灶上的辣椒大概不分上下。

四川不能說是最能吃辣的省分,川菜的特點是辣而且麻,──擱很多花椒。四川的小麵館的牆壁上黑漆大書三個字:麻辣燙。麻婆豆腐、干煸牛肉絲、棒棒雞;不放花椒不行。花椒得是川椒,搗碎,菜做好了,最後再放。

周作人說他的家鄉整年吃咸極了的鹹菜和咸極了的鹹魚。浙東人確是吃得很咸。有個同學,是台州人,到鋪子里吃包子,掰開包子就往裡倒醬油。口味的鹹淡和地域是有關係的,北京人說南甜北咸東辣西酸,大體不錯。河北、東北人口重,福建菜多很淡。但這與個人的性格習慣也有關。湖北菜並不咸,但聞一多先生卻嫌雲南蒙自的菜太淡。

中國人過去對吃鹽很講究,是桃花鹽、水晶鹽,「吳鹽勝雪」,現在全國都吃再制精鹽。只有四川人腌鹹菜還堅持用自貢產的井鹽。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國家的人愛吃臭。

過去上海、南京、漢口都賣油炸臭豆腐乾。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因為一個大人物年輕時常吃而出了名。這位大人物後來還去吃過,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火宮殿的影壁上就出現了兩行大字:

最高指示:

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

我們一個同志到南京出差,他的愛人是南京人,囑咐他帶一點臭豆腐乾回來。他千方百計居然辦到了。帶到火車上,引起一車廂的人強烈抗議。

除豆腐乾外,麵筋、百葉(千張)皆可臭。蔬菜里的萵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筍的老根咬不動,切下來隨手就扔到臭罈子里。──我們那裡很多人家都有個臭罈子,一罈子「臭鹵」,腌芥菜擠下的汁放幾天即成「臭鹵」。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莧菜稈,莧菜長老了,主莖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許小段,入臭壇。臭熟後,外皮是硬的,裡面的芯成果凍狀。噙住一頭,一吸,芯肉即入口中。這是佐粥的無上妙品。我們那裡叫做「莧菜秸子」,湖南人謂之「莧菜咕」,因為吸起來「咕」的一聲。

北京人說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過去是小販沿街叫賣的:

「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臭豆腐就貼餅子,熬一鍋蝦米皮白菜湯,好飯!現在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裝,很不方便,一瓶一百塊,得很長時間才能吃完,而且賣得很貴,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這種包裝能改進,一器裝五塊足矣。

我在美國吃過最臭的「氣死」(乾酪),洋人多聞之掩鼻,對我說起來實在沒有什麼,比臭豆腐差遠了。

甚矣,中國人口味之雜也,敢說堪為世界之冠。

【賞析】

知道汪曾祺,是因為「文化大革命」中多次看過以至十分熟悉的革命現代京劇《沙家浜》,因為他是主要編劇之一。後來讀他的文章,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都感覺出作者用筆的功力,越讀越如同品喝香茶、名酒,久而其味更甘、更濃。有一年的山西省中考語文試題現代文閱讀選了他的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並據此為話題作文。雖然考試為選拔性的,但是讀好文章、寫感興趣的話題,應該是受大家歡迎的。從反饋回來的情況也是這樣。

讀了這篇名為《五味》的文章,也許大家會有一種感覺,原來生活中的瑣細也能寫成文章。是的,不僅能寫,而且還能寫得有滋有味,妙趣橫生。這主要得益於作者對生活的熱愛和關注。我們說一位作家的文章好,好在什麼地方?一是他對生活的體驗、認識深刻,是我們所沒有意識到的,再就是他寫出了大家心裡想到了,但卻沒有說出來的認識、道理和體會。就拿對五味的愛好來說,山西人愛吃醋,四川、湖南、湖北人愛吃辣,廣東人愛吃甜,……我們都知道,而且有不少或曰「細節」的小故事,比如,「山西老鄉愛喝醋,繳槍不繳醋葫蘆」啦;火車一開入娘子關,響聲就變成「喝醋」「喝醋」啦。等等。誰也沒想到它們能成為寫文章的素材。看起來,對生活的熱愛,應該包括它的方方面面,自然「吃」也是一項重要的方面,「民以食為天」,很是有道理的。今年秋季選入高中語文第一冊的一篇文章──《衚衕文化》,也是汪曾祺寫的散文,裡面就提到了北京人的吃飯,如同本篇所寫到的北京人愛吃「蝦米皮熬白菜」的習慣,還寫到「北京人易於滿足,他們對生活的物質要求不高。有窩頭,就知足了。大腌蘿蔔,就不錯。小醬蘿蔔,那還有什麼說的。臭豆腐滴幾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不同的是,本篇所寫是說人們對食物的習慣,而《衚衕文化》中,則是把這種習慣與北京人的心理,實際上是文化,緊緊地連在一起進行分析的。對身邊事物進行理性的、文化的分析,是必要的。但是,對生活積累後,精心選擇細節,合理組織成文,再運用具有感染力的語言,同樣能打動讀者的心靈。就像本篇文章。

再回到山西人的喜歡吃醋的問題,汪曾祺在文章的開頭就以一個有趣的故事告訴了我們,但是作為山西人,我們想一想,山西人的吃醋究竟是緣於什麼呢?是不是因為山西人喜愛吃麵食,用醋調味,才更突出其美味呢?如同南方人的吃辣是因為氣候潮熱,辣有驅濕的作用一樣;再就是山西五穀雜糧豐富,特別是晉北一帶盛產高粱,用來做醋是很好的原料。這是地域方面的優勢;再一點大概就是習慣的作用了。生於茲,長於茲,老鄉每年要做一大缸醋,每家飯桌上頓頓離不開醋壺,吃面要有醋提味,炒肉要用醋去腥。到飯店吃飯,將空碗碟倒點醋涮涮,等於消了毒。家裡有人感冒,怕傳染別人,鍋里放點醋,在火上熬熬,等於空氣中殺了菌。還有多吃醋可以美容,常吃醋能軟化血管,洗頭髮加點醋可使頭髮柔軟亮澤等等。吃醋、用醋簡直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項內容。久而久之習慣養成,自然山西人是離不開醋的了。這種習慣,在山西算不了什麼,但外地人看來,就成了新鮮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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