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食蓮者》作者:楊小波

《食蓮者》作者:楊小波

《食蓮者》

1

如果沒有走出過天堂村,我以為天堂村就是整個世界。

六月的天堂村在外人眼中是絕世的風景,但在天堂村的天少們眼中則是再平常不過的景象。穿著青衣的天少們每天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這副模樣,就像他們每天要穿在身上的青色衣服。這是熟視無睹的緣故。

從進入六月的第一天開始,天堂村裡就充滿了濃郁的伴著水氣的清香。清香一天比一天濃烈,整日整夜地包裹著天堂村的每個人,每個人都被這香氣熏得昏昏沉沉,在一個又一個炎熱的白天里低著頭,默默地起床、吃飯、耕地。在緊接著白天的一個又一個黑夜裡,靜靜地睡覺,等到睡醒後,又開始在白天里低著頭,默默地起床、吃飯、耕地。天堂村穿著青衣的天少們全讓香氣熏得像活在夢裡。但有一個人沒有活在夢裡,他整日整夜地清醒著,看著青衣天少們像活在夢中,他會響亮地敲一下手中的銅鑼,然後在心裡嘆息一聲:唉,穿著青衣的天少們啊。

敲鑼的這個人就是紅衣天老,天堂村唯一穿著紅衣的人,唯一的天老。

濃郁的香氣是從天堂村四周的池塘里散發出來的。六月,正是滿池塘蓮藕開花的季節,滿世界也就盛開著碩大鮮艷、散發著濃郁香氣的蓮藕花。蓮藕的清香並不算是難聞的氣味,但是當滿世界都充滿著這種氣味時,天堂村穿著青衣的天少和穿著花衣的天花們就不覺得是幸福的味道了,而是快被幸福淹死的滋味。紅艷艷的蓮藕花和綠森森的蓮藕葉無邊無際向著天邊延伸。天堂村的人眼中,蓮藕的盡頭就是天的盡頭,天的盡頭布滿能陷進人的沼澤。除了紅衣天老,天堂村沒有人到過天的盡頭。

聽到紅衣天老手裡的銅鑼響過之後,穿著青衣的天少們和穿著花衣的天花們陸陸續續打開家門,扛著鋤頭朝田地走去。被香氣熏得頭昏腦脹的我在鼻子里塞上棉花,張著嘴走出屋子。在鼻子里塞上棉花後,就聞不到那種香氣,張開的嘴巴是辨別不出香和臭的。走進屋外的陽光中,我感到有人躲在太陽背後在用千萬根針朝我身上扎著,只好更加張大嘴巴來躲避那些針。

紅衣天老看著我的樣子,一時忘記了敲鑼,他說,三皮天少,你淌鼻血了嗎?聽過他的話,我嚇了一跳,忙取下鼻孔里的棉花,並沒有在上面找到血的顏色,就放心地把它們又塞回到鼻孔中。

紅衣天老敲了一下鑼說,三皮天少,你為什麼要在鼻子里塞上棉花?我說,我不想聞到香味。紅衣天老嗬嗬笑起來說,你不想聞香,難道想聞屎的臭味么?說完這話,紅衣天老並沒忘記重重地敲一下銅鑼,就像有人喜歡在說話時拍一下桌子。看著紅衣天老手裡的銅鑼,我後悔沒在耳朵里塞上棉花,更擔心他會把看上去很舊的銅鑼敲破。

三皮天少,你要勤勞一些,秋天才能多收些稻穀,這樣才能吃胖,才會娶到老婆。

紅衣天老慈祥地講述著我的幸福,我張大嘴巴,想要把幸福吞進肚子。

我扛著鋤頭,忍著滿身的針痛來到棉花地里,穿著青衣的天少和穿著花衣的天花們正彎著腰在烈日下鋤著地里的雜草。

在天堂村,男人們都是穿著青衣的天少,女人則是穿著花衣的天花。只有紅衣天老,彷彿不屬於男人,也不屬於女人,他是唯一穿著紅衣的人。正因為紅衣天老是天堂村唯一穿著紅衣的人,才成為天堂村唯一的天老,就像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天上有十個太陽只是古老的傳說,紅衣天老就是天堂村的太陽。由於我們穿著青衣的天少人數眾多,為了防止混淆,紅衣天老給我們每個人都取有名字。獨眼、沒腿、半耳、癟臉、雙頭、三皮……就是我們的名字。在紅衣天老嘴裡,我們的身體不是殘缺不全,就是數目多餘。 一直不明白,我為什麼被紅衣天老叫做「三皮」,難道我身上另外兩張皮被人製成了燈籠?紅衣天老這樣叫著我們的名字,我們並不認為自己比別人缺少或多長著什麼。也許是我們不識數的原因,也許是紅衣天老不識數。紅衣天老往往在叫著我們的名字時,會在後面加上「天少」兩個字,這兩個字沒有其它意思,只是天堂村裡男人之間的稱呼,就像天堂村外漫山遍野都叫著的「公子」或「相公」。而「天花」則是對天堂村女人的稱呼,是為了跟男人們的區別,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們穿著花衣裳。雖然她們衣裳上的花色,跟小孩尿過床的床單圖案相似,但我還是覺得被這種布包裹著的身體美麗無比。但「天花」這個詞卻又警告我,她們也許是一種烈性傳染病,一旦靠近,足以致命。天堂村裡,只有天老才能穿紅衣,天少和天花只能穿著青衣和花衣。也許每個天少都渴望能穿上紅衣天老那樣的紅衣,但沒有一個人有膽子穿出來,就像沒有人敢吃天堂村四周滿池塘里白森森的蓮藕。

如果說,不敢穿紅衣是天少們對紅衣天老的畏懼,而不敢吃蓮藕,則是對紅衣天老說過的話的恐懼。

2

紅衣天老說過:那些長在池塘里的蓮藕,是給天堂村外的人吃的,那些吃過蓮藕的人,就會在手臂上纏根紅綢條,滿世界揮舞著刀棒殺人,再把殺掉的人剝下皮,製成人皮燈籠。紅衣天老莊嚴地宣布,誰要是敢偷吃蓮藕,就要把他燒死。

聽過紅衣天老的話,天堂村的人都覺得很幸運,村外住著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剝人皮,吃人肉,燉人骨頭喝湯。天堂村就是世間的一片凈土,住在天堂村是多麼幸福啊!但是卻有人想離開這片凈土,那個人就是我,自從那天紅衣天老把我的頭敲腫後,離開天堂村的想法就一天比一天強烈。

想到人皮燈籠,天堂村的人就會不寒而慄。想到被剝去皮的疼痛,就沒有人敢走出天堂村半步;想到皮肉被燒焦的滋味,就沒有人敢吃那些蓮藕,也就沒人敢在炎熱的中午跳進池塘里游泳,害怕不小心用嘴碰到了蓮藕,手中就會提著一盞人皮燈籠。天堂村四周的蓮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生長繁衍,密密麻麻地佔滿池塘里的每寸空間。密密麻麻的蓮藕重重包圍著天堂村,像一群虎視眈眈擁擠的惡魔。我卻一直懷疑有人冒著燒死的危險,偷吃過那些白白胖胖的蓮藕。

蓮藕收穫的季節,天堂村外會有人套著馬車、驢車、騾車或牛車來運走這些蓮藕。每當這時,天堂村的青衣天少們會格外緊張,他們一遍遍叮囑家裡的花衣天花不要出去,害怕那些運蓮藕的人把天花們先剝去衣服,再剝下人皮製成燈籠。

在蓮葉枯焦的冬天,有人想放火燒掉這群惡魔,但被紅衣天老阻止了。紅衣天老比放火的人更明白這些蓮藕的重要,天堂村的人需要用它們換來火柴、食鹽和種子。這些惡魔總歸是被天堂外的惡魔吃掉,就讓那些吃過惡魔的惡魔去殺光別的惡魔吧。這樣一想,天堂村的人就安心地允許那些惡魔在村周圍的池塘里瘋狂地生長著,只是隱約地擔憂,由那些惡魔散發出來的香氣是不是要讓聞到的人變成惡魔?

看到鼻孔里塞著棉花的我走進鋤地的人群中,天少和天花們心中的隱約擔憂終於變成了現實。他們相互看了看,又盯著我鼻孔中的兩團棉花,然後齊刷刷地掉轉頭,驚惶失措朝家裡跑去。紅衣天老在他們身後拚命地敲著銅鑼,但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

紅衣天老生氣地跑到我面前,舉起敲鑼的木棍,狠狠地敲著我的頭。紅衣天老一定以為敲我的頭能讓人們回來,但紅衣天老把我的頭敲了一層腫包,依然沒有一個人停下來。我摸了摸頭,對紅衣天老說,你為什麼敲我的頭?你應該敲鑼。他舉起左手說,鑼敲破了。我看到紅衣天老手中只剩下一根提鑼的麻繩,那面銅鑼已成為碎片,散落在棉花地里,就像被我扔在屋裡的魚骨頭。

紅衣天老停下敲我頭的手,他也許累了,但我認為是因為他看見了返身走過來的青衣天少和花衣天花們。現在他們全都跟我一樣,張著大嘴,在鼻孔里塞進了兩團棉花。幸虧沒到棉花綻放的季節,否則地里的棉花全讓他們塞進鼻孔。每個人的鼻孔里都塞著兩團棉花,也就聞不到那種惡魔的香味,我們放心地說笑著,就像以往無數個快樂的日子一樣快樂著。只有紅衣天老的鼻孔孤零零地裸露著,但他是天老,我們允許他不在鼻孔里塞進棉花,既使他要製作人皮燈籠,也會有人忍著劇痛幫助他的。

重新走進棉花地里的青衣天少和花衣天花,看到地上破碎的銅鑼片,全都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繞開那些碎片,好像從來就沒有看見過。我卻一直心神不寧,沒有了銅鑼的紅衣天老今後要敲什麼呢?他應該不會依然敲我的頭吧。

跟從前的日子一樣,看到青衣天少和花衣天花的汗水快要淌干時,我走到堆滿瓦罐、飯碗、鐵鍋的柳蔭下,開始講故事。

我對著一個水已經喝光了的瓦罐說,從前有個人出門在外,總隨身帶著一隻尿壺,他把自己的尿裝在尿壺裡,防止走到沒有水喝的地方,能喝到裡面的尿,而不會被渴死。但這個人對別人說,這不是尿壺,而是油壺。有人趁他睡著了偷偷喝了一口,發現受騙了,就發誓要讓騙子也喝一口自己的尿。他把裡面裝進自己的尿,並在尿壺的主人面前喝了一口,然後高興得手舞足蹈地說太好喝了,我從來沒喝過這麼好喝的油。尿壺的主人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真的把很好喝的油倒進尿壺裡,就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口,卻也裝出高興的樣子說真的是最好喝的油。那個人看到尿壺主人高興的樣子,也懷疑自己記錯了把油裝了進去,就搶過尿壺喝了一口,然後高興地大喊大叫。尿壺被搶來搶去。就這樣,兩個人一對一口地喝光了尿壺裡的尿。

這時,青衣天少和花衣天花們早已忘記了鋤草,全都笑得蹲在地里。一個人面紅耳赤地想藏起我一直看著的瓦罐,他是瓦罐的主人半耳天少。半耳天少每天掛在嘴唇上方的兩條綠色鼻涕不見了,它們讓棉花堵在鼻子里。在大家的笑聲中,半耳天少抱起缺少一隻耳朵的瓦罐說,這是水罐,不是尿壺。他的話讓大家笑得更加厲害。

我一邊笑著,一邊瞟視著那群前仰後合的天花們,心也隨著她們起伏的身體波濤洶湧。紅衣天老看見了我的眼光,他止住笑,舉起手敲了一下鑼,但他顯然忘了,鑼已經碎了。木棍就敲到他的手臂上,我清晰地聽見兩根木棍撞擊的聲音。紅衣天老呲牙裂嘴的樣子,讓我愧疚起來,正是因為我,紅衣天老才敲碎了鑼,正因為他無鑼可敲,只好敲自己的手臂,敲手臂和敲頭一樣疼痛。我突然覺得,紅衣天老和我有點像故事裡的兩個人。

紅衣天老莊嚴地說,三皮天少,不要講好笑的故事,再講一個嚴肅的故事。我張著嘴,狠狠喘了幾口氣。因為大家鼻孔里都塞著棉花,每個人也就在大笑後全都狠狠地喘著氣。

我等大家都喘勻氣後,才開口說,那年,朱元璋被陳友諒追殺……

抱著一隻耳朵瓦罐的半耳天少問,朱元璋是誰?紅衣天老瞪了他一眼說,朱洪武,啥也不懂,還來聽故事!陳友諒是誰?

我看了紅衣天老一眼說,跟朱洪武爭天下的人,是個壞蛋。紅衣天老點點頭說,哦,李自成。我想了想說,好像不對。紅衣天老說,哦,義和團。我說也不對。紅衣天老像猜謎一樣,哦,那是蔣……

身邊的青衣天少們不耐煩了,用鋤頭咚咚搗著地說,別管他是誰,三皮天少快點講。

我說,朱洪武從我們村子外的沼澤地經過,彈盡糧絕……青衣天少都啊了一聲,抬頭朝村外看去,彷彿朱元璋正躲藏在蓮藕叢里。我接著說,前面的隊伍來到村頭的破廟,發現了半口袋陳麥子,士兵們高興地燒水煮麥子吃,但太急慌,沒等到煮熟就開始吃,來不及嚼就吞進肚子。吃完後就鬧肚子,屙的全是沒煮熟的麥子。第二天,朱洪武過來了,也沒糧食吃,看見了這些屙出來的麥子,就弄點水洗洗煮熟吃下去了。後來他就坐了江山。

故事講完了,卻沒一個人笑,全都皺著眉,一副要吐的樣子。半耳天少說,要是那些麥子煮熟了,就屙不出來了,朱洪武就餓死了,也就坐不成江山。人們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吐起來。不用擔心,除了水,他們什麼也吐不出來,不是飯菜消化完了,而是他們跟朱元璋一樣餓著肚子。

紅衣天老看看地上吐出的幾灘清水,站起身,敲了一下空氣,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說,回家!人們正等著這句話,拿上瓦罐鍋碗離開了。紅衣天老又看了看棉花地,地里沒有一棵雜草,早讓我們一天天刨得乾乾淨淨。他的眼光落在那堆銅鑼碎片上,就脫下衣服,把那些碎片揀起來包進衣服里。我低著頭朝家中走去,講故事讓我口乾舌噪。

紅衣天老從後面趕上來說,三皮天少,我想起來了,那個陳什麼諒,應該是個半截尾巴龍,是坐不穩江山的。紅衣天老的話讓我感到奇怪,自己連飯都吃不飽,還關心誰坐江山?

我看見紅衣天老脫下衣服的脊背跟我們一模一樣,又黑又瘦,皺巴巴地攤在陽光下。

3

看過紅衣天老跟我們一樣又黑又瘦的脊背後,我不再懷疑有人偷吃過那些蓮藕。原來我一直以為紅衣天老是天堂村最胖的人。

看來,天堂村裡沒有胖子,就連應該是胖子的豬也跟喂它的人一樣又黑又瘦。人們養豬當然希望它能長胖,可在人都吃不飽的時候,豬怎麼會吃胖呢?我根本就不記得豬肥胖的模樣,似乎它們一直就是這副又黑又瘦的樣子。雖然我忘了肥豬的模樣,但有人記得。天堂村裡年紀最大的獨眼天少對肥豬的記憶就非常清晰。

獨眼天少年紀雖大,眼睛卻很尖。他說他能看見頭頂上空經過開飛機那個人嘴裡香煙的牌子。他的話沒有一個人相信,但我們都看不見開飛機那人嘴裡的香煙,也就無法證明他在撒謊。

獨眼天少曾對我說過,那時候喂的豬太胖了,殺年豬得提前半個月把刀捅進豬的脖子,不然過年那天豬血還沒淌完,豬死不了,就吃不到肉了。那時每家都養著這樣的豬,豬蹄比你的腰還粗,兩扇屁股就是兩座肉山……說到這裡,他對著記憶中的豬屁股狠狠地吞了一下口水。

我半信半疑地問,真有這麼胖的豬,那是啥時候的事?獨眼天少說,我上學的時候。我驚奇地問,你還上過學?他嗤了一聲,不屑地說,我當然上過學,私塾,私塾先生姓洪,洪秀全。

我不敢再跟獨眼天少回憶豬的胖瘦,他不光自己一次次地吞咽口水,還讓我陪著他一次次地吞咽口水。也許他年紀太大,記錯了豬的相貌,以為是大象。

失去了銅鑼的紅衣天老像只勤勞的公雞,依然每天準時出現在村頭。看到走出屋子的天少和天花們,為了防止再次敲到手臂上的骨頭,紅衣天老只能小心翼翼地敲一下空氣中的銅鑼。空氣自然是不會發出銅鑼的聲音,我認為紅衣天老這時應該在嘴裡喊上一聲「咣」。聽到這聲音,眼睛不好的人就以為紅衣天老還在敲著那面銅鑼。

每天,天堂村裡的人在紅衣天老的帶領下,辛辛苦苦地鋤草、犁田、耕地、栽秧、割稻,我們似乎一天都沒偷懶過,可似乎我們一直餓著肚子。

一年中,天堂村的人有一半時間在餓著肚子。但我認為,他們餓肚子全是活該。就算我們種的糧食顆粒無收,天堂村也從不缺少食物。除了那些蓮藕,池塘里還有魚。但是沒有人敢吃那些蓮藕,也就沒人敢吃跟蓮藕生活在一起的魚。因為有了蓮藕的護佑,那些魚長得比豬還要肥胖。

飢餓給了我勇氣。實在飢餓難忍的時候,我會偷偷來到池塘邊,看著那些肥胖的魚,想像著它們吃進肚子里的滋味。那些魚彷彿明白我的心情,就有勇敢的魚跳上岸,嘴巴一張一合地蹦跳著,請求我吃下它們。我實在不忍心眼睜睜看著魚被太陽曬死,就把它們藏在衣服下帶回家。在衣服下面,魚兒高興地用力拍打我空癟的肚皮,讓我感到一陣陣幸福的眩暈。

回到家裡,我把魚放進鍋里,它將在鍋里慢慢死去,最後變成我的食物。一股濃烈的魚腥味很快充滿屋子,屋外傳來了貓的叫聲。當我急不可耐地開始吃魚時,看到牆上蹲滿了各種顏色的貓。天堂村所有的貓都來到這裡,但全是失去主人的野貓,它們的命運將比豬還要悲慘,沒有人拿出食物餵養它們。但我認為它們不應該飢餓,老鼠是它們最愛吃的食物,不過天堂村的屋子裡似乎沒有了老鼠,原因是屋裡沒有糧食。這些貓大聲叫著,像一群拚命啼哭的孩子。在貓此起彼伏的哭聲里,我很快吃完了魚。我把魚刺拋向院中,貓們縱身躍下,院子里塵土飛揚,像一個硝煙瀰漫的戰場。

由於那些貓,我不敢每天都去池塘,也就不能每天都吃到魚。那些拚命啼哭的貓會讓天堂村裡的人以為季節錯亂,他們每天都生活在春天裡。貓不光在春天的夜裡,才會發出令人毛骨悚然、像小孩啼哭的聲音。

4

紅衣天老經常在我們走進田地前,大聲地說:大幹快乾一年,三皮天少就能娶到老婆;再大幹快乾一年,我們就能天天吃飽飯;再大幹快乾一年,就能天天吃到豬肉;再大幹快乾一年,我們全都住在天堂里亨福;再大幹快乾一年……

這時,大家聽到癟臉天少問,紅衣天老,我們村子不是叫天堂村,我們現在不都住在天堂里么?紅衣天老看了他一眼說,癟臉天少,你曉得你的臉為什麼是癟的么?是讓門夾癟的。不過,我覺得門夾癟的不是你的臉,而是你的頭。我們要住的是大天堂,天堂村只是一個小天堂。大天堂如果是一個人,小天堂就是這個人的一根腳趾頭,而且是最小的腳趾頭。紅衣天老又指著太陽說,我們的明天就像太陽一樣亮堂堂!

儘管不喜歡紅衣天老每次都要提到我,但我不能反對,我不能阻擋大家亮堂堂的明天。聽過紅衣天老的話,天堂村的人每天睜開眼,就能看到一個亮堂堂的大太陽。

亮堂堂的大太陽每天都準時掛在天上,像紅衣天老一樣勤勞,彷彿從來就沒有落下去過。慢慢,天堂村人恐懼地看到,他們辛辛苦苦種下的糧食正一點點枯焦。天堂村裡每個人都知道,莊稼莊稼,只有裝進家裡才能變成糧食。人們開始從池塘里取水灌溉莊稼,但勤勞的太陽讓人們的努力最終變成浪費力氣。最後,人們已不再來到田地,那些枯焦的莊稼只會讓他們更加飢餓,天堂村就像死去一樣寂靜。池塘里的水日漸乾涸,而那些蓮藕卻精神抖擻地生長著,它們看上去更像一群不怕乾旱的惡魔。

村子裡飄著一股屍體腐爛的臭味,那是池塘里乾死的魚發出來的。成群的綠頭蒼蠅像一片片烏雲,嗡嗡地飛來飛去。我每天都吃著那些魚,卻再沒有貓來搶食魚刺,它們全都在池塘里。我好心地讓青衣天少和花衣天花們也去吃那些魚,我不可能獨自吃完,但他們全都恐懼地拒絕了。呃,這是魚,不是蓮藕。飢餓並沒有給他們帶去勇氣,只會讓他們更加膽怯。他們寧願去吃樹皮,也不願去吃那些魚,天堂村裡的每棵樹都剩下白花花的樹榦。

天堂村的人都睡在床上,像那些渴死的魚,等待著一場大雨的降臨。

一天早晨,紅衣天老離開了天堂村,睡在床上的人相信他會帶回糧食,只有我認為他會帶回一面嶄新的銅鑼。

看到紅衣天老離開後,一個早就有了的想法從我腦袋裡鑽出來。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彷彿看到一盞人皮燈籠。

這個想法就像那些蓮藕,密密麻麻瘋狂地鋪滿我的整個身體,讓我無時無刻地想著它,我也想跟紅衣天老那樣走出天堂村。但我清楚,除了紅衣天老,沒有一個人走出過天堂村,我們都不知道走出天堂村的路。我開始尋找那條道路。

我跟隨著紅衣天老的腳印朝村外走去,但他的腳印在池塘邊消失了。我想了想,走進池塘,就像走進一頭巨獸的心臟。池塘並不是想像中的乾涸。令人窒息的腐臭氣味噴薄而起,密密擠擠的蓮葉遮天蔽日,巨獸的心臟里漆黑陰暗。我小心地躲避著腐爛的魚和蜷著身子的貓。每走一步,彷彿就有無數雙冰冷的手攥著我的腳。一種巨大的恐懼緊緊包裹著我,那種恐懼就像被蚊蟲叮咬了腳趾,奇癢無比,卻不知道蚊蟲到底叮咬了哪根腳趾,只想把五根腳趾全部撓破止癢。就在我以為再也不可能看見天空時,天空親切地出現了。

池塘外的遼闊天空,像一位穿著巨大青衣的紈絝天少,朵朵白雲就像嬌羞地依偎他懷裡的豐腴天花。我像一條游出池塘的魚。

而我的雙腿再沒有絲毫力氣向前邁進一步,我看到了無邊無際的沼澤地,地上遍是蠕動著的螞蟥。對著那些螞蟥,我大口嘔吐起來,灰白色的魚肉從嘴裡噴射而出,像子彈掃射在螞蟥的身體上,但那灰白色轉眼就消失了,就像風吹進了天空。我忍住嘔吐,轉身跑進蓮藕叢中。我一邊跑,一邊脫下衣服拋掉,似乎上面沾滿了螞蟥。我的皮肉發出嘶嘶的聲音,像有人在撕著一張張的紙。最終我赤身裸體、遍體鱗傷地跑到家裡。躺在床上,我感到那些螞蟥鑽進了我的每根骨頭,只有更加劇烈地嘔吐著,彷彿要把它們從身體里吐出來。我滿身傷口火辣辣地疼痛,像被千百隻貓狠狠抓撓著。我恐懼地想到,紅衣天老將像那些灰白色的魚肉,在沼澤里無影無蹤。

當我被紅衣天老叫醒打開門時,我以為看到了鬼魂。我大吃一驚,不是我看到他身上全是黏乎乎的螞蟥,而是我看到紅衣天老穿著一身青衣站在我面前!我立即想到剝人皮、吃人肉、熬人骨頭喝湯的惡魔。我膽戰心驚地看著他,可是,紅衣天老看起來和離開村子前一樣慈祥。我的頭開始痛起來,像有人在拿鋸鋸著它。我不知道,紅衣天老為什麼要換身衣服,更不明白他怎麼是沒有遇見過螞蟥的模樣?也許那些螞蟥只是我的幻覺,也許紅衣天老沿著一條沒有螞蟥的路走出天堂村。

紅衣天老的歸來並沒有帶回天少和天花們盼望的糧食,更沒帶回我以為的銅鑼。不過,他也不是空手而歸,他帶回一條鮮艷的紅綢布。

此時,紅衣天老的右手臂上就纏著那條紅綢布站在我面前。紅綢布非常顯眼地纏在他的手臂上,這時,我明白紅衣天老換衣服的原因。紅綢布和紅衣服顏色相同,會讓人覺得他出去一趟毫無變化。

紅衣天老把右手插在腰上,這樣紅綢布更加顯眼。紅衣天老吃驚地看著我的臉說,三皮天少,你臉上咋這麼多血道子?我想了想說,撓癢撓的。他說,不是因為吃魚吧?我說絕對不是。他不放心地看著我屋裡的滿地魚骨頭,猶豫地說,三皮天少,天堂村裡的人快要餓死了,你不能只顧一個人吃魚。紅衣天老的話讓我感到羞愧,好像我不是一個善良的人。我說,他們不願意吃。紅衣天老說,你要想辦法。可是,我能想出什麼辦法呢?

紅衣天老已經想出了辦法。他的辦法是在村子裡架上一隻鐵鍋,煮上一大鍋魚,把大家召集起來,他和我一起吃著魚。大家驚奇地看著紅衣天老手臂上的紅綢布,又一齊盯著我倆的嘴。我聽到咕咚咕咚吞咽口水的聲音,終於有人勇敢地伸出了手。很快那鍋魚就進了我們的肚子,很快又有一鍋魚燒開了。每個人都低著頭安靜地吃著魚,不說一句話,不是害怕說話會讓魚刺扎住喉嚨,是怕一開口說話,鍋里就沒有魚了。

紅衣天老舉起纏著紅綢布的手說,今天不要再吃了,吃多了會把肚子撐破的。話音剛落,已經有人捂著肚子叫起來。最後,那人被人抬回家。

雙頭天少剔著牙、打著嗝說,魚並不好吃,又腥又臭。大家都點點頭說,是啊,又腥又臭。他們又找到我說,三皮天少,你原來騙我們,魚還沒樹皮好吃。我說,那是因為你們吃的魚已經臭了,新鮮的魚比這好吃一百倍。他們哈哈笑著,沒有一個人相信我的話。吃過魚後,天少天花們的牙齒格外潔白。

5

池塘里的死魚很快就被天堂村裡的人吃光了,天空依然一片血紅。吃光了死魚的天堂村人開始吃貓。有了吃魚的經歷,天堂村裡的人覺得什麼都應該能吃。他們不用紅衣天老召集,就非常自覺地開始吃貓。可是,要抓住貓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是在空地上,最敏捷的人也無法抓住一隻貓,但此時它們全都餓的奄奄一息,輕易地就被我們抓在手中。每個人的家裡都咕嘟咕嘟煮著一鍋貓肉,有心急的人來不及除掉貓身上的毛。空氣中的味道異香撲鼻。

我提著一隻銀色的貓回到家裡。銀色的貓彷彿知道自己的命運,一動不動。當我費力地用生滿鐵鏽的刀切下它的頭時,它突然叫了一聲。我嚇了一跳,仔細看著它的頭。它離開身子的頭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我,喵喵地叫著。我心煩得要死,就把它的眼睛摳了下來,感覺跟摳那些魚腮一樣,可它還是不停地喵喵叫著。我捂起耳朵,把它扔進盛滿水的鍋里,它依然喵喵地叫著。我實在無法在喵喵的叫聲里煮熟吃下它,只好端著鍋,把它送回到池塘里。走到池塘邊,我吃驚地發現貓的頭不見了。我在經過的路上來回尋找,卻一無所獲,只好在池塘邊一棵沒有皮的柳樹下埋下這隻沒有頭的貓。我端上空蕩蕩的鍋,聞著空氣中奇異的香氣,吞咽著口水低頭往回走。這時,我聽到身後柳樹下傳來一聲清晰的貓叫。

當吃下第一口貓肉後,大家都覺得貓肉比又腥又臭的魚肉好吃多了,就有人埋怨我為什麼不先吃貓?那樣他們先吃到的就是貓肉。卻有人反駁說,三皮天少一定先吃過貓,要不他臉上怎麼會有貓撓的血口子?聽到這話,大家都盯著我的臉,上面有我瞞著大家偷吃貓的證據。

我連忙說,這不是貓撓的,是那些蓮藕杆子劃破的。大家嚇了一跳,都驚慌地朝後退去,害怕我突然發瘋,要剝去他們的皮。紅衣天老舉起纏著紅綢布的手說,你吃過那些蓮藕?在紅綢布下面,最會撒謊的人都要說出實話。我說,我沒有吃過蓮藕。我聽見自己的話在紅綢布下哆哆嗦嗦。

紅衣天老說,偷吃蓮藕,該受到什麼懲罰?他像在問我,又像在問青衣天少。我忙說,我真的沒吃過蓮藕。我想剖開自己的肚子讓他看看,裡面並沒有蓮藕。

燒死他。

青衣天少們鎮定地回答著紅衣天老的問話。我從他們眼中看見一堆熊熊燃燒著的大火。

我大喊道,我真的沒吃過蓮藕!

燒死他,燒死他!吃過貓肉後,青衣天少們的聲音直衝雲霄。是我讓他們吃光又腥又臭的魚後,才吃到異香撲鼻的貓肉,這讓他們很氣憤。我緊張地聽著有沒有人趁機喊出一聲:吃掉他。我知道,吃過貓肉後,天堂村人覺得世界上已沒有什麼不能吃進肚子的了。

紅衣天老舉起纏著紅綢布的手臂,讓青衣天少們安靜下來。他對我說,如果天亮前能下場大雨,就可以免去你偷吃蓮藕的罪惡。

我撲通一聲跪在灰撲撲的村子中央,向血紅的天空乞求一場大雨。也許我真的吃過那些蓮藕。

我睜著雙眼看著天空,天空像一張血紅的大嘴,正發出飢餓的瓜答瓜答的聲音。慢慢,天空由血紅變成青黑,最後又從青黑變成花白,花白過後將是又一個血紅。黑夜已經過去。這時,我看到有人抱著柴草來到我身邊,他們把柴草堆在我身邊,似乎害怕我冷。天氣好像真的冷了,我渾身顫抖起來。紅衣天老提著一盞紅燈籠站在草堆邊,他焦急地望著天空,跟我一樣無比渴望一場大雨的降臨,善良的老人。

血紅的天空慈祥地出現了。紅衣天老失望地嘆口氣,他無比渴望的事情最終沒有出現,他把手裡的紅燈籠扔進草堆中。紅衣天老的那聲嘆息像對我喊了一聲:快跑!我拔腿而跑。身後,火光衝天,天空像一面巨大的紅綢布迎風招展。其實,紅衣天老只要把我綁在樹上,我就無法跑掉。

我拚命跑著,耳邊颳起呼呼的風。青衣天少們紛紛被我撞倒在地,呻吟聲此起彼伏。也許我根本就沒有碰到青衣天少們,是我跑開時帶過的風吹倒了他們,他們已餓的太久。也許他們紛紛自覺地為我閃開了一條路,他們像紅衣天老一樣善良。

當我跑到池塘邊,一隻貓從柳樹下躥出來,像支箭朝池塘射去。我緊跟著那隻貓跑進池塘中,一陣風吹落了那些艷麗的蓮藕花朵。像船一樣鮮紅色的花瓣紛紛凋落,一個個蓮蓬像一隻只緊握著憤怒的拳頭,在我耳邊齊刷刷地舉起。跑到岸上,我的頭皮開始一陣發緊,前方就是一堆堆的螞蟥了。可我並沒看到一條螞蟥,也許那些螞蟥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也許那隻貓把我帶上紅衣天老走過的路。那隻貓始終在我前方兩步遠的地方,我跟著它跑著,就像在拚命追著它,想要抓住吃掉它。一路上,一具具白花花的人骨架整齊地排列在路邊。我一邊跑,一邊轉頭看著那些骨架。我猜想,這些骨架是在漫長的過去,年復一年想離開天堂村的人留下的,但他們最終沒能走出去。我不敢停下腳步,害怕自己也會成為一具新鮮的骨架。

最終,天堂村遙遙地留在我的身後,燦爛的太陽楚楚動人地照著我。我停下來,非常舒服地撒了一泡尿。撒過尿後,我想起應該感謝那隻貓,正是它帶著我離開了天堂村。這時,它溫柔地轉過身子,明亮的陽光下卻不能看見它的頭。

6

天堂村外的世界比我想像的更加廣闊,也比我想像的更加喧鬧。

滿世界都是跟紅衣天老一樣,手臂上纏著紅綢布的人,發了瘋似的,揮舞著棍棒,高舉拳頭,跑來跑去。他們高舉的拳頭就像那些蓮蓬。這些跑來跑去的人,手臂上纏著紅綢布,穿著綠衣裳,還戴著綠帽子。我想不明白,男人為什麼要戴著綠帽子?他們的老婆難道做過對不起他們的事?可他們看起來年紀不大,一副沒娶老婆的模樣。他們應該就是吃下蓮藕的人,果然他們全都瘋了。

我提心弔膽地看著這群纏著紅綢布、戴著綠帽子的人衝來衝去,打人砸東西。突然一個人跑到我面前,我連忙向後躲藏。那人卻一把扯住我。我用手抱著頭哀求他,別剝我的皮。

那人並沒有剝我的皮,而是把一根紅綢布纏到我的手臂上。頓時我覺得自己變成了紅衣天老。他又在我的頭上扣上一頂綠帽子,我忙扯下來扔掉,說,天堂村裡的天少寧願砍頭,也不能戴這種顏色的帽子。

他揀起帽子,吃驚地看著我說,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的?他一開口,我發現他原來是個女人,就紅著臉說,我叫三皮天少。然後,開始給她講天堂村裡的事情。聽完後,她吃驚地說,這是真的?她的表情讓我以為自己是在撒謊。她認為我嘴裡的天堂村是一個終年不見陽光的地方。

她拉著我的手說,跟我來。我們開始在街上跑來跑去,大聲呼喊著我聽不懂的話,還在牆上貼著一張張寫著粗黑大字的白紙。很快我就聲嘶力竭、筋疲力盡,開始懷念起天堂村。跟這裡相比,天堂村是多麼寧靜啊。

我累得癱坐在地,大口地喘著氣。她問我,你餓嗎?我點點頭,她走到一個正在貼紙的綠帽子前,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他倆就帶我走進一間屋子吃飯。飯很簡單,一盆白饅頭,還有一大碗白開水。等了一會兒,我並沒有看到菜,就開始大口地吃起饅頭。我已經忘記吃上頓飯的時間,更記不清當時是不是有菜。他倆似乎不餓,只喝了半碗水,一直興奮地講著話。這時,我已經知道他倆的名字,女的叫紅苗,男的叫紅磚,聽起來他們應該是兄妹。但他們說他們不是親兄妹,只是童子。他們也叫我童子,還把所有纏紅綢布的人都叫童子。果然他們都沒結婚,可是,他們怎麼看出蓬頭垢面、鬍子拉碴、瘦骨嶙峋、面容蒼老的我沒有娶老婆,依然是童子之身呢?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但不想問清楚,也懶得問清楚。我只想吃饅頭。

我吃得很快,跟又腥又臭的魚和異香撲鼻的貓肉比起來,這才是人吃的飯。紅磚看著我吃饅頭的樣子,像想起了什麼,他拿來一個瓶子,把裡面看起來像水的東西倒在碗里,我聞到一股陌生的刺鼻氣味。他對我說,喝一口。我搖著頭,悲傷地想到,剛吃飽就要毒死我呀。

紅磚端過碗,喝了一口,閉著眼,一副快活的神情。他說,喝了它你就不會感到累。我疑惑地接過碗,學著他的樣子,抿了一小口,一股火苗從嘴裡鑽進喉嚨,我大聲咳嗽起來。他倆笑了起來,我感到了頭暈,身子卻越來越輕,彷彿一陣風就能把我吹起來。我又喝了一口,身子果然飄在空中,發現紅苗比天堂村最好看的天花還要漂亮。

原來這是一種神奇的水,喝下它就會忘掉煩惱和勞累,就像走進美好的夢中。我一下子愛上了這種神奇的水,天堂村的男人也一定會愛上這神奇的水。我要把這神奇的水帶回天堂村,讓紅衣天老、青衣天少和花衣天花們都喝到它……可是,美夢有些短暫,睡過一覺後,我就醒了。這些戴著綠帽子、纏著紅綢布的人讓我感到害怕,我很想回到天堂村。

我決定回到天堂村,可想到紅衣天老和那堆柴草,我又害怕起來。但紅磚和紅苗眼裡的輕蔑和堅定,給了我回去的膽量。我打算回去後,就把神奇的水送給紅衣天老喝,喝過神奇的水後,紅衣天老一定會原諒我的,再說我根本就沒有吃過蓮藕。紅苗和紅磚要陪我一起回到天堂村,他們無法想像,天堂村不是在地下,也沒有高山遮擋,更沒有罩著不透光的黑布,竟然是一個太陽照不到的地方?!他倆舉著紅綢布,堅決地說,不能有紅綢布到達不了的地方,紅綢布要佔領天堂。我說,天堂村裡有紅綢布,紅衣天老手臂上就有。他倆鄙夷地說,他也配戴紅綢布?

他倆找來白紙和黑墨,把紅衣天老的名字寫上去,並在上面划出一個個粗黑的叉。可在寫紅衣天老的名字時,他倆遇到一個難題,連我也不知道紅衣天老的真實姓名,似乎天堂村裡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真實的姓名。最終,紅磚和紅苗只好把紅衣天老寫到紙上,他倆不滿又無奈地說,哼,便宜了他,叫了這麼一個尊貴的名字。

我不得不說,他倆的字寫得太難看了,就像一群骯髒的雞跳到白紙上到處屙屎。

紅磚和紅苗帶著紙,還有一大包紅綢布,跟我一起朝天堂村走去。作為讓我帶路的回報,他倆送我一箱子神奇的水。我卻一直不明白,他倆為什麼要把紅衣天老的名字寫到紙上?我有點後悔和擔心,希望那些螞蟥能讓他倆轉身走開。

可是他倆毫無畏懼的模樣,讓我覺得即使面前是毒蛇惡鬼,也不能阻止他們。他們站在螞蟥面前,手舉紅綢布,大聲喝道:在戰無不勝的紅綢布前,一切妖魔鬼怪統統滾開。嘩的一道紅光閃過,層層糾纏著的螞蟥們全部消失,就像一盆水潑進沙漠之中。我大吃一驚,沒想到紅綢布有這麼巨大的威力,我愛惜地撫摸著手臂上的紅綢布。

走進池塘,我看到蓮藕葉依然密擠蓬勃,但也能看出枯萎的痕迹。

我們暢通無阻地來到天堂村。我的歸來讓青衣天少和花衣天花們目瞪口呆,他們想不明白,我的手臂上怎麼也纏有紅衣天老那樣的紅綢布。他們眼含恐懼,探頭探腦地張望著我們,我身後的紅苗和紅磚讓他們有種大禍臨頭的擔憂。

那天夜裡,一場大雨從天而降。很快,天堂村變成一條河中的一段。大雨整整下了一夜,天堂村裡的每個人都在雨地里站了一夜,他們就像一棵棵快要乾死的樹。

這場雨更像從天上潑下的一場綠漆,把天堂村的每個角落都塗成了綠色,剝去皮的樹,田地里有綠色生長出來。在天堂村人眼中,正是我們的到來,才帶來了期盼已久的大雨,紅苗和紅磚就是我請來的龍王爺啊。雨水一下子澆滅了天堂村人心中的恐懼,感激和高興就像雨後的綠草破土而出。青衣天少們紛紛趟著水來到我家裡,但他們卻說不出感激的話,只是看著我們嘿嘿地笑。正是天少們的到來,讓我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沒有邀請紅衣天老來喝神奇的水。因為他是紅衣天老,不可能不請自來,要是那樣,他就容易和青衣天少弄混淆了,也許他還在琢磨燒死我的事情。

紅苗和紅磚給每個到來的人都纏上一根紅綢布。纏過紅綢布後,青衣天少們的左臂像折斷了一樣,一動也不敢動。我打開一瓶神奇的水,倒進碗里請他們喝。他們手臂上纏著紅綢布,小心地趴在碗邊聞了聞,嘿嘿笑著搖搖頭。我說,喝吧,喝下這神奇的水,身子就會飄在空中。半耳天少端著碗,唇上的鼻涕像兩條綠色的蚯蚓,一進一出。終於,他哧溜一聲,把鼻涕吸進去,低頭喝了一口神奇的水。看得出來,他鼓了很大的勇氣。很快他就感到身子輕飄飄地浮在空中。所有的人都開始喝著碗里那神奇的水,然後每個人都覺得身子飄到了空中。

紅磚說,纏上紅綢布,你們就不再是天少,而是童子,我們都是童子。半耳天少嘻嘻笑著說,除了三皮天少,我們都不是童子。我看到紅苗的臉紅了。於是,紅磚和紅苗又花了半天時間給他們解釋,他們說的「童子」並不是他們理解的「童子」。最後,大家似懂非懂地相互叫著童子,覺得很有趣。

7

童子們每喝一口神奇的水都會說,這雨,好,嘿嘿……彷彿他們喝的不是神奇的水,而是天上落下來的雨水。我還等著他們向我打聽天堂村外的事情,可等了好久,並沒有一個人開口。他們似乎忘了有天清晨,他們抱來柴草,打算燒死我。他們安祥的神情又讓我懷疑,也許並沒有人要燒死我,那只是我離開天堂村的一個借口。也許我根本就沒有離開過天堂村。

紅苗說,你們應該吃點東西再喝。她的話提醒了童子們,空著肚子喝神奇的水滋味有點難受,可我的家裡找不出能吃的東西。雖說剛下了一場大雨,但天堂村裡暫時還沒有能吃的東西,那些貓本來就不多,已經讓天堂村的人吃光了。

這時,屋子裡每個人都聽到紅磚說,池塘里不是有好多蓮藕么?我們去挖些蓮藕來吃。

他的話一下子把童子們飄在空中的身子拉回地面,大家蹲到地上,抱緊身上的皮肉。紅磚已經站起身,把鋤頭扛到肩上。我說,紅衣天老說過,那些蓮藕不能吃,吃了人就發瘋……紅磚舉起纏著紅綢布的手說,胡說八道!想吃蓮藕的跟我走。他等了半天並沒人動身,有些生氣地說,是童子的跟我走!

半耳童子望著他,突然跳起來,抓起碗,把裡面神奇的水一飲而盡,然後把碗重重地摔在地上,舉起纏著紅綢布的手臂高呼一聲,挖蓮藕去!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說,為什麼要摔破我的碗!紅磚攔住我說,我們都是童子了,還在乎一隻破碗嗎?我想了想,就鬆開了他的衣領。

不知是因為神奇的水,還是因為紅綢布,大家都變得勇敢起來,一齊揮起手臂、高聲呼喊著朝屋外走去。出門前,我順手拿上一瓶神奇的水,喝過神奇的水不僅會讓人忘記煩惱,還讓人渾身發燙。池塘里的水可能有點涼。

我們浩浩蕩蕩、吵吵嚷嚷地來到池塘邊,池塘里漂滿蓮藕葉子。一個人站在池塘邊,一下子讓我們安靜下來。他是紅衣天老。

紅衣天老憂傷地看著我們說,不要吃那些蓮藕。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池塘里殘敗的蓮葉。

紅磚和紅苗跳到紅衣天老面前,舉起纏著紅綢布的左手臂說,走開!紅衣天老也遲疑地舉起手臂,手臂上的紅綢布有些褪色。紅磚猛然捉住他的手臂大聲說,童子們看,他把紅綢布纏在右手上,他就是右臂幫哇!說著,紅磚扯下紅衣天老手臂上的紅綢布,一把扔進池塘里,就像一根火柴扔進池塘,撲哧一聲熄滅了。扯下紅綢布後,紅衣天老像是被扎破的氣球,頓時癟了。

紅磚指著紅衣天老說,這個天堂村最大的右臂幫,說吃過蓮藕,人就會發瘋。今天我們就要來吃蓮藕,證明他一直在惡毒地欺騙著童子們。他就是絲瓜花!

天堂村人都在想紅衣天老怎麼變成了絲瓜花?紅苗小聲地糾正紅磚,不是絲瓜花,是斯西花。

對,不是絲瓜花,他是斯西花,打倒斯西花!紅磚揮臂高喊著。我聽到有人小聲問,斯西花是什麼花?

紅磚對我說,三皮童子,你去把斯西花綁起來。

我哆嗦一下說,我去挖蓮藕。就撲通一聲跳進池塘里。池塘里的水果然有些涼,讓我哆嗦不停。我打開手裡的瓶子,把神奇的水全喝進肚子,感到自己立刻變成一根正在燃燒的木炭。水在我的身邊發出沸騰的聲響,一片霧蒙蒙的蒸氣盤旋而起,腳下的泥土也變得灼熱,蓮葉一株接著一株枯焦死亡。我從灼熱的泥漿中挖出一截截快要熔化的蓮藕。這些蓮藕在離開沸騰的水面時,我聞到煮熟了的香味。香味引誘我張開嘴巴,把蓮藕狠狠地塞進嘴裡,用力地咀嚼著,直到它們變成口水,嘴裡什麼也沒有留下,就像我什麼也沒有咀嚼過。

我吞咽著口水時,忽然吃驚地發現池塘里的水凝結成了冰,我並不感到寒冷。我抱起一堆蓮藕,看到這些蓮藕還沒來得及長成白白胖胖的樣子,而是像一根根瘦弱的孩子的手臂。我嘩啦啦地趟開冰面,朝岸上走去。堅硬的冰割開了我的身子,有鮮紅的血緩緩流出來,很快在我的身上凍結成一縷縷堅硬的冰條,就像渾身纏滿鮮艷的紅綢條。

紅衣天老已被人綁在那棵還沒長出樹皮的柳樹上。他沙啞著嗓子喊道,三皮天少,不要吃那些蓮藕!

我抱著蓮藕來到紅衣天老面前,發現他看上去要比獨眼天少還要年老,原來紅衣天老才是天堂村年紀最大的人。獨眼天少要是沒記錯,也沒有撒謊,紅衣天老應該也見過那些肥胖的豬。

紅磚走過來,拿起我懷裡的一根蓮藕,連上面的泥巴也不擦,就塞進嘴裡。咔嚓咔嚓,蓮藕在他嘴裡清脆地響著,聽起來味道不錯。有汁水從他嘴角淌了出來。有人舔起了乾裂的嘴唇,因為大家喝過神奇的水後,早就非常口渴。神奇的水並不解渴,而是一股辣椒的味道。

紅苗把蓮藕分給每個人,大家猶豫了一會,就紛紛張開了嘴。咔嚓咔嚓,就像在吃著一根根瘦弱的孩子的手臂。

吃過蓮藕後,有人憤怒起來,吃下蓮藕後並沒有人發瘋,紅衣天老果然在欺騙大家。看到人們憤怒的樣子,紅磚高喊道,每個童子都來揭發一下這個大右幫的罪惡。半耳童子,你先來揭發。

半耳童子撓著頭,吸溜著綠鼻涕說,紅衣天老,不,紅衣童子,他……紅磚大喝一聲,他不是童子!

半耳童子疑惑地說,他也有紅綢布的。紅磚說,他的紅綢布讓我扔進池塘里了,他不是童子,他,他是什麼?紅磚扭頭向紅苗求助。

紅苗說,他是秦檜,他是潘世美。聽到紅苗的話,我認為她是一個愛聽老故事的姑娘,不過我又覺得她似乎說錯了一個人的名字,應該是陳世美,或潘仁美。

紅磚舉起手臂說,他是秦檜,他是潘世美,他不是童子,他是絲瓜花!

斯西花。紅苗再次糾正他。

半耳童子說,對,他不是童子,他娶過老婆,但他老婆死了。他也不是絲瓜花,他是老絲瓜瓢。他是司機花……大家哄地笑了起來。

紅磚說,不許笑,你接著揭發。每個人都得揭發,誰不揭發就跟他一樣,也是右臂幫!也是斯西花!

半耳童子想了想說,他是一個大右臂幫,吃飯用右手,走路先抬右腿……紅磚皺著眉打斷他的話,說下一個童子來揭發。

下一個童子結結巴巴地說,他……他看人用右……眼,聽人說話……用……右耳朵,出氣用……右……右……鼻窟窿兒……

下一個童子!

他是一隻大……大公雞,天亮就打……打鳴,天……黑了不……打鳴……

下一個童子!

他……他是一頭……老水牛,吃得是……是草,擠……出的是……尿,擠不出……牛奶,他不是……奶牛……

停!紅磚生氣地叫道,你……你們這是揭……揭發他嗎?這是在……贊……讚美他!紅磚似乎也被傳染上了結巴病。

三皮童子,你來揭發,你……最有發言權,你就說……這個斯西……花,不說出村的路,讓你差點被螞蟥咬死。紅磚滿懷希望地教我說。

我說,我後悔沒有被螞蟥咬死,要是死了,也就不會有今天了……

我的後悔發自真心,我有好幾次去死的機會,除了螞蟥,我還應該被燒死,還應該在走出天堂村後,被剝去人皮,製成燈籠。可我並沒有死,真要是死了該多好啊!我死了,紅磚和紅苗也就無法來到天堂村。不過我又認為,即使我死了,他們也會到來,也許就像他們說的,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太陽照不到的地方。

紅磚說,好,他原來就是只大螞蟥呀!是要吸光童子們的血呀!半耳童子快去把他的衣服剝下來,給他貼上大……大白紙。

天堂村人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吃過蓮藕的紅磚要剝下紅衣天老的人皮去做燈籠呀,他果然瘋了。紅苗已經把那張沾滿雞屎的大白紙展開了,半耳童子卻半天哆哆嗦嗦地走不上前去。紅磚推開他,呼啦一下把紅衣天老的衣服剝了下來。紅苗捂著臉轉過身子,我看見紅衣天老兩腿中間有根東西耷拉著,就像半耳童子的一根綠鼻涕。紅磚把那張白紙捲成一隻大喇叭,圍在紅衣天老身上,大家看到白紙上面一道道粗黑的叉子,像一把把剪刀要把紅衣天老開膛破肚、剝去人皮。

我實在不忍心看著紅衣天老被製成人皮燈籠,就對紅磚說,紅磚童子,我們還是不要做人皮燈籠吧。他如果能吃一口蓮藕,就當他說過的那些話只是在天堂村裡放的一個屁。

紅磚想了想,點頭同意了,也許他還沒學會做人皮燈籠的技巧。我連忙從地上揀起半截蓮藕,用衣服擦了擦,遞到紅衣天老嘴邊。紅衣天老卻緊閉著嘴,不肯張開。這時,他的喉嚨已經喊啞了,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我把那半截蓮藕舉在紅衣天老嘴邊,等他張嘴咬上一口,可他始終不張開嘴。我感到手臂又酸又痛,就說,紅衣天老,再不吃,蓮藕就要晒成木棍子,你啃不動的。紅衣天老依然不肯張嘴。我急了,伸手掰開他的嘴,把半截蓮藕朝他嘴裡塞去,他卻在我的手指上咬了一口。

紅磚再也忍耐不住,揮起纏著紅綢布的手臂說,童子們,看到了嗎?他是多麼殘忍,竟然咬我們的三皮童子。童子們,讓我們燒死這個殘暴的斯西花!

我忙說,紅磚童子,不要燒死他!他不是咬我,他是看我手指上趴只蚊子,用嘴幫我攆蚊子。他要是咬我,我的一根手指就會留在他嘴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你看,我兩隻手上十根手指一根也沒有少。

紅磚看著我說,你忘記了嗎?他那天可差點要燒死你的啊。三皮童子,你不能心太軟,一定要燒死他!紅苗也說,除草燒草根,春風吹不生,一定要燒死他!他可是要燒死你的。我嚇了一跳,紅衣天老那天要燒死我的事,是誰告訴他們的,難道我什麼都跟他倆說了?

但我不忍心燒死紅衣天老,正是跟著我,紅磚和紅苗才來到天堂村的。要是燒死紅衣天老,我罪惡滔天。在我的苦苦請求下,紅磚看了看西邊的太陽說,天亮前他要還不吃蓮藕,那就燒死他吧。

我趕緊把那半截蓮藕泡在水裡,害怕它一夜之後干成木棍。

8

紅衣天老被一張滿是雞屎的大白紙包裹著赤裸的身子,綁在一棵剛開始長樹葉的柳樹下,度過了在天堂村的最後一個夜晚。

這個季節雖然酷熱消退,但夜晚依然會有很多蚊子,奇怪的是,紅衣天老身上卻沒有一個蚊子叮咬的紅包。原因是夜幕降臨後,就有人提著燈籠,拿來蒲扇來到他身邊。這些人都是天堂村裡的天少們,他們一邊陪紅衣天老說話,一邊搖著蒲扇為他驅蚊子。他們說,紅衣天老呀,我手裡的燈籠不是人皮做的,是紙糊的,不是用你腰上的紙糊的,你腰上的紙沒破,能遮住你害羞的地方,你放心好了。有人給紅衣天老帶來了水喝,還有人給他帶來了臭烘烘的乾魚塊和像鹽一樣鹹的貓肉,這都是他們前些天儉省下來的。儘管對於紅衣天老用人皮燈籠嚇唬大家很多年,人們有些氣憤,但這天夜晚,每個天堂村裡的人還是用各種方式看望了他,跟他說了幾句知心話。他們不管童子不童子,只認他是天老。大家這麼做,完全出於本能,因為紅衣天老雖然是天堂村的天老,但只是衣服顏色不同,身子跟大家一樣黑瘦無肉。這天夜晚,紅衣天老非常感動,他用說不出聲的喉嚨對大家不停地說著謝謝。天少們甚至想感謝紅磚,正是他綁上了紅衣天老,才有機會讓大家跟紅衣天老說上心裡話。

天快亮時,我來到紅衣天老身邊,說紅衣天老,吃一口蓮藕吧,你不會發瘋的。味道雖然有點淡,可比臭魚好吃多了,也不比貓肉難吃,真的,不騙你。

紅衣天老說不出話,但他很堅決地搖著頭。這一刻,我知道他必死無疑,就把瓶子里剩下的最後一滴神奇的水倒在他嘴唇上,對他說,雖然只有一滴,但也能減輕一點你的痛苦。紅衣天老伸出舌頭把那滴神奇的水舔進嘴裡,突然我聽見他說,三皮天少,其實我不讓大伙兒吃蓮藕,是因為一旦人們吃過蓮藕,就會走出村子,走進外面亂鬨哄的世界中。其實根本就沒有出村的路,但只要你走,路就會出現。我還以為,蓮藕能阻擋住他們……

我吃驚地看著紅衣天老,他想用蓮藕阻擋誰呢?紅衣天老卻是什麼也沒說的樣子,也許他根本就沒說過什麼。

這時,我看到紅磚和紅苗抱著柴草走了過來,那些柴草令我眼熟。他倆把柴草放在紅衣天老腳旁,眺望著東方。他倆的眼神讓我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三天前的這個時刻,這種眼神讓我刻骨銘心。

我撈起在水裡泡了一夜的蓮藕,把它放在紅衣天老的嘴唇上,他憤怒地扭過腦袋。幸虧他已說不出話來,否則一定對我破口大罵。所有人都用最後的耐心等待著奇蹟的發生。

我清晰地看見蓮藕上有水珠緩緩地凝聚,慢慢形成一滴晶瑩的水滴,在陽光下璀璨閃耀,然後輕柔地墜落。我聽到有人失望地嘆了一口氣,紅磚把手裡的紅燈籠扔在柴草上。柴草卻只是裊裊地冒著薄煙,原因是那場大雨將它們濕透了。紅磚讓人去取乾柴,取柴的人卻滿村子找不到乾柴,紅磚只好親自抱來乾躁的稻草。煙霧越來越濃,所有人的面孔都迷失在煙霧之中。

我突然感到很可笑。三天前,紅衣天老手忙腳亂地從火堆中搶救出的這些柴草,今天卻要來燒死他自己;而那天應該燒死的我,此刻卻站在火堆前眼睜睜看著當初想燒死自己的紅衣天老被燒死。三天前,偷吃蓮藕的人要被燒死,三天後,拒絕吃蓮藕的人卻要被燒死。世界上的事,原來就像小時候手裡玩耍的泥巴,可以隨心所欲地捏弄顛倒。世事或許就像濃煙,又有誰能看得清楚呢?紅衣天老也許是對的,整個世界真的瘋了。

就這樣,天堂村裡的紅衣天老,最終變成了滾滾濃煙中的一縷青煙消散在天空中。我始終不明白,紅衣天老為什麼不吃蓮藕,既便發瘋又如何呢?整個世界都瘋了啊。

但是,後來據眼睛很尖的獨眼天少說,紅衣天老並沒有燒死,濃煙中,他被一個人救出了天堂村。不過,獨眼天少的話我並沒有聽見,就像那些肥豬一樣無法證實,因為在濃煙中我已經離開了天堂村。再後來,所有的人都走出了天堂村。

楊小波

/ 圖文編輯:公羽 / 封面來源:原創 / 文章來源:第二屆落梅初小說大賽 /

落梅初文學閣

致熱愛小說創作的你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想陪你說說話 的精彩文章:

TAG:想陪你說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