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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坤草原上的游吟詩人

辯詩中的兩位阿肯,葉里克別克(左)和阿里木別克

不同少數民族對游吟詩人有不同的稱呼,像是維吾爾族的「阿西克」,哈薩克語中是「阿肯」。在我眼裡,阿肯更接近我對游吟詩人的理解,他們依然生活在游牧傳統中,也還有阿肯歌辯詩的音樂形式。

文 | 施坦丁,圖 | 施坦丁、明明

不同地區哈薩克族聚集的大草原上,總能見著阿肯手執冬不拉,把尖銳的思想轉化為哲理的語言和詩歌,吟唱出這位阿肯所處時代的生活方式、政治、社會現象、愛情、人心善惡等,一個唱罷另一個對應辯論。

我總在想,如果我的身邊也一直聚集常以詩當歌訓練思想的人,我保證不再漂泊。可話說回來,正是因為游牧生活的漂泊遷移、艱難和孤獨造就了阿肯和他們的詩與歌。

草原上的氈房

巴里坤的開始

我在新疆的民間傳統音樂記錄項目接近尾聲時到達巴里坤,此前的九十天我以南疆和田為起點,環繞塔克拉瑪干沙漠近一圈。這一路重點不是路長、春夏的風沙和乾燥、沙漠特有的荒蕪帶來的孤獨感,而是因維穩局勢不斷遭遇的審查,身體和行李不斷在電磁器械中穿行,這與旅行應有的自由形成悖論。然而,當我看到寬廣的巴里坤大草原,看到騎馬的哈薩克牧人,久違的自由感終於回來了。

九年前,我在伊犁拜訪著名哈薩克女阿肯鮑布-瑪麗時,聽她說起巴里坤,對她來說,巴里坤草原是重要的舞台。在全國有三個哈薩克自治縣,木壘、巴里坤和甘肅境內的阿克賽縣,每年這三個縣的草原會輪番舉辦阿肯大賽。這個傳統由來已久,作為著名阿肯,鮑布-瑪麗非常熟悉這幾個地方,還被邀請去哈薩克參加過阿肯大賽,遺憾的是在我拜訪她不久後她就去世了。

與鮑布-瑪麗同時代的女阿肯加麗木汗年輕時。如今她八十多歲,生活在塔城額敏縣

2009年,我在喀拉峻大草原見識過阿肯大賽,在草原舞台四周,哈薩克氈房像雨後的蘑菇一樣長了出來,遠處覆蓋白雪、延綿不絕的天山清晰可見。大賽那天,草原周邊的牧民也都從四處騎著駿馬朝著舞台奔來,緊靠著舞台已經層層疊疊坐滿了哈薩克牧民,男女老少都有,我也在其中。大賽開始,我其實什麼也聽不懂,四處張望,轉頭一看,坐著的人群後又是里三層外三層騎在馬上的觀眾,非常壯觀。我到觀眾中穿梭拍照,一個老人騎在馬上,專註地看著大賽,手裡舉著一隻大雕,雕的嘴上還套著金屬,以防傷著他人。我趕緊舉起手裡的相機,拍下珍貴的照片。今天,訓鷹人已經很難再找見了。

2009年伊犁格拉峻草原阿肯大賽現場,舉雕騎馬前來觀看的馴鷹人

著名詩人,老阿肯阿拜是全世界哈薩克人心目中的英雄,他說過:詩歌和馬是哈薩克族人的一對翅膀。他的思想在每個哈薩克人生活的草原上流傳,如今年輕的阿肯們依然摩拳擦掌,準備有機會在這三個草原塔起的「舞台」上顯露身手和思想。在新疆所有阿肯的心目中,巴里坤是個極為重要的地方,從開始在新疆田野錄音至今,我也一直期待著能來巴里坤,拜訪生活在這裡的阿肯。

在巴里坤還活躍著不少阿肯,他們生活在周邊的鄉和牧區,一個個去拜訪恐怕不太可能,此時是六月末,牧民多數已經趕著羊群轉到夏牧場了,那裡水草豐美,可是路途遙遠,汽車很難抵達,騎馬上山我倒是願意,但我得考慮下個月赴歐洲的行程。賽力寶一一跟我介紹他們的情況,打電話聯繫,在這個過程中,才了解到阿肯有過世的,有一兩年前去上海打工的,有家人得重病在醫院照顧的,有正忙著建新房的,有在遠山牧區無信號失聯的。這和我過去的錄音經驗完全不同,那時,我們哪怕就靠兩條腿在草原,但一找一個準,好像民間音樂人都等著我們似的。最後,賽力寶說先帶我去找一個年僅13歲的小歌手。

小巴合提(右)和朋友,他很可能就是巴里坤草原未來的阿肯

小歌手名叫特列吾別爾德-巴合提,家住巴里坤湖邊的小村莊,正值暑假,他和三兩小夥伴在家練琴。見面一刻,小巴合提就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沉靜,五官清秀,見面只是微笑,做一手勢請我們上炕入座。他的母親已準備好奶茶和花花綠綠的糖果點心,鋪滿了一桌。小巴合提靜靜坐在我身邊,已經把冬不拉抱在懷裡,自然地調著琴弦,接著默默跟我表示先唱一首他的曲子。他的嗓音乾淨洪亮,演奏技巧像個成年的音樂人,演唱時眼睛望向遠方,我突然覺得坐在身邊的不是一個孩子,他有著成熟穩重的靈魂,他的歌唱和氣質都在傳達這樣的信息。

一曲後,我問他能不能唱鐵爾麥,這是哈薩克傳統音樂的一種,內容由生活中的諺語和哲理構成,演唱時比較用力,以此表達音樂中深邃的思想,也用冬不拉作為伴奏樂器。他點頭應允,又老練地唱了首經典的鐵爾麥曲子《哈薩克BEN》,意為哈薩克人。小巴哈提告訴我他未來也想成為一名阿肯,已經開始閱讀經典,思考一些問題了。他告訴我,他媽媽邀請我們留下一起午飯,廚房的鍋里燉上了羊肉,他建議這段時間可以帶我們看看草原和湖。

肥沃的巴里坤草原

巴里坤湖與草原相連,不遠處又有天山相互映照,湖水是鹹的。在湖邊的草地上,小巴合提和兩個小夥伴彈起冬不拉歌唱,演奏了哈薩克古曲《故鄉》,節奏像暴雨一樣迅捷,草原上空的雲也隨著他們的音樂變幻。故鄉此刻如此美麗。他們的熟練實在讓我驚訝,小巴合提讓我感覺到,一個優秀的阿肯正在長成。

兩個阿肯的對決

賽力寶為我聯繫到一位參加各個草原阿肯大賽超過20年的阿肯,叫葉里克別克,38歲。見面時,通過他與我握手的力度和眉宇間的氣質,我就能辨別出他的誠懇和內在涵養。剛坐下,他抱歉說妻子不在家,家裡顯露不出該有的溫馨,說著也繼續為我們準備茶點。在哈薩克族的日常生活里,男女分工比較明確,男性掌管農業和牧業中的重體力活或外出務工養家,女性承擔照顧子女和雙方老人的日常生活,彼此配合默契,相互尊重。我在伊犁生活的童年回憶中就是如此,那時我常常去哈薩克人家找小孩玩,尤其是夏天,哈薩克人大多數時間都在果園裡度過,我吃了人家的水果還拎一兜回家。記憶里,哈薩克夫妻彼此尊重和諧,尤其女人,都很溫柔好客。

葉里克別克

葉里克別克有著湛藍色透明的瞳仁,和他對視需要勇氣,藍色的眼球像清澈的鏡子,一下讓你看見自己,再深入注視,他的眼睛沒準成了孫大聖的照妖鏡,里外都能穿透你。他問我想讓他唱什麼內容,我也沒特別的主意,我知道阿肯的即興創作有很多種,唱眼下的時代,唱過去的歷史,唱某個限定的主題,比如政治形勢對生活的影響、對幸福的理解等等,可以單唱也可以對唱。後來決定就唱此時此刻吧,他演奏著冬不拉,眉宇間的「川」字開始變深,隨著琴聲,詩詞像泉水一樣汩汩湧出。

唱閉,賽力寶告訴我歌詞大意:

賽力寶帶各位來聽我的音樂

隔著語言的籬笆並不能領會我的思想

時代的步伐太快

人們見面也沒時間相互了解

你們是有思想的客人

卻不能在此時互相交流

賽力寶是個優秀的歌手

此時他卻成了我的聽眾

生活里,我負擔累累

音樂里,我天馬行空

……

那天下午塞力寶還約了一個住在幾十公里外鄉下的阿肯,我提議葉里克別克與他對唱。

這個阿肯36歲,叫阿里木別克,住在花園子鄉的花園子村。經過巴里坤鹹湖,轉個彎就到了。我們抵達時,他正和妻子還有來幫忙的好友建新房,這是用政府補助費建的三間磚房,已經到了上頂的高度。旁邊是他們臨時居住的鋼板房,兩房之間的地上有一口大黑鍋,撲騰撲騰煮著羊肉。屋後就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阿里木別克從新房出來,和葉里木別克擁抱問好,他們已是多年好友,也是阿肯大賽上的對手。

待我準備好錄音設備,兩位阿肯已經坐在炕上,注視著對方,對決的氣氛從簡易悶熱的鋼板房裡蔓延開來。

阿里木別克

外屋,阿里木別克的妻子為大家準備午飯,一邊刨蔥切蒜,一邊和鄰居女人聊家常,他們的小兒子放學回來,一看家中來了客人,跑進來一一打量我們,對錄音設備產生強烈的好奇心。阿里木別克的妻子告訴我,兩個兒子都上漢族學校,哈薩克語水平還不如漢語。

哈薩克族聚居的草原從21世紀初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過去的游牧生活改為半耕半牧,政府讓哈薩克族集中定居,好處是資助他們建水泥和磚結構的房子,一些牧民開始向漢族學習農業知識,成為農民。在新疆有些地區,整個村莊都是密集的新房。在巴里坤,只有極少數哈薩克族還有夏牧場,真正的牧民寥寥無幾。不過許多定居哈薩克族依然擁有自己的羊只,但他們把牲畜都交給有冬夏牧場的牧民,作為一種經濟投資,比如把一百隻羊交給一個牧民,一年以後,得到120或130隻。

多數哈薩克人認同這樣的變化,積極投入新生活,比如學漢語,去外地務工,生活方式和娛樂越來越接近漢族,只有一些老人為這個時代的改變憂心無奈。

在巴里坤草原深處,仍有牧民遵循手工傳統生活

此時,葉里克別克和阿里木別克正在你來我往,用即興詩歌辯論我所體察到的這些哈薩克族今天的時代與命運。葉里克別克首先用5分鐘拋出他的觀點,阿里木別克在對手剛結束琴音時就開始他的對辯。在他們彼此5分鐘左右的一次次過招中,雖然我聽不懂歌詞內容,但光就他們彼此豐富的表情來看,就已經感受到武林高手對決的氣場了。葉里克別克有時等不急對方說完就開始調音,有點挑釁的意思。阿里木別克反而不緊不慢,專註地聽對手的每一個句子,面帶微笑又不露聲色。

阿里木別克即是農民又是阿肯,和葉里克別克一樣,他的身影常常出現在南北疆的阿肯大賽上。他其貌不揚,身材瘦小,但琥珀色的眼睛留給我很深的印象,他專註地用詩歌進行對辯時,我注視著他,突然發現瘦小身體里能爆發出很大的能量,看著他的面容,也顯露出和之前不一樣的氣息,在他的氣質里似乎看得到古老突厥人的痕迹,尤其是琥珀色的瞳仁,裡面彷彿蘊含著無數古老的歷史和秘密。在他的簡易鋼板屋裡有一個老書櫃,裡面擺滿了詩集,我竟然翻到一本漢語的阿拜詩集。

最終,他們過招十個來回,用70分鐘左右結束了詩歌對辯,里里外外的人突然鼓起掌,為他們的精彩喝彩。他們唱了有關哈薩克族的歷史和傳統,唱了生活的變化,唱了對未來的預測和擔憂,唱了各自對幸福、人生的理解。

新農村

阿里木的妻子將一大盤午餐端上炕,是大塊的羊肉和碎面及洋蔥混合一起的哈薩克特色美食,大家邊吃飯邊聊天,突然一個操甘肅口音的漢族老人進門,說他的農用車翻進水溝,需要三兩個年輕人幫忙拉上來。阿里木答應吃完飯就去。我問這個漢族人的來由,阿里木說是搬遷進村的新村民,為了搞民漢融合和團結。賽力寶就笑著對我說:你看,這個情景就是民族大團結。

再見,巴里坤

巴里坤的風景和人,讓我捨不得離開。巴里坤這一名字來自突厥語,「虎湖」的意思,主要因巴里坤的鹹湖得名;還有另外一個說法是蒙古語「巴爾庫勒」的諧音,蒙語意思是老虎的前爪,形容四面環山的巴里坤地勢險峻。這是個命運多舛的大草原,西漢時期是蒲類國,後來被多次割據,清代,這裡興建廟宇,也重視教育,咸豐年間建了一家「松峰書院」,相當於最好的重點大學。巴里坤人重教育、禮儀,重道德、信仰。改革開放前,巴里坤是新疆通往內地的重要樞紐,後來哈密成為內地的中轉和連接,巴里坤就成了如今安靜又獨立的草原縣城,許多哈薩克的傳統生活、文化反而因此保留了下來。這也是讓我留戀的一個重要原因。

希望成為一個知識分子型新時代女阿肯的諾爾加依娜

幾天後,我在離巴里坤300公里遠的木壘縣記錄了一個非常年輕的女阿肯,她剛從哈薩克回來,在首都大學學習的專業是阿肯,還沒畢業,趁暑假在木壘縣一家甜點屋做服務員,打工掙下學期的生活費。她告訴我在她的大學還有阿肯研究生和博士學位,她跟我解釋說,「時代變了,對阿肯也有了更多要求,要學習哈薩克的歷史、哲學、文學、政治等等,以便做一個知識分子型的新時代阿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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