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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橋的回憶 楊聞宇

繞長安之「八水」里含有灞水,我家就在灞河邊上。

解放初年,河上的板橋冬至前架設,春分時拆卸,搭拆的時序,與河水的季節性變化相關。河水柔暢地流淌在平原上,雖不很深,河道卻寬展,這是雨天暴漲,滿河激浪左右開弓恣意打滾,把河道給沖寬了。冬九天,遠方山寒,河水瘦削成一抹清流,斑斕卵石小花似的閃爍於水底,這時節才有了架橋的條件。

橋是二三十塊丈把長的木板銜接而成的,板與板相銜處支著四條腿的丈許高的木碼子,下半截陷入流沙,上半截擎出水面三尺余,肩扛兩塊板頭的碼子們等距離排成一線,橫亘於清凌凌的水面上空,遠看是小巧玲瓏,骨骼堅挺,如詩如畫。

「緊過列石慢過橋」。過橋人腳要放平,身要拿穩,心思須高度集中。百多斤的人步起步落,寸許厚、尺把寬的橋板微微顫動、忽悠,過橋人稍有疏忽,後果都不妙。按說,人置身於板橋之上,視野遼闊,淡山古柳被流水牽挽,是一幅絕巧的好畫;而此時的過橋人心弦緊繃,大氣不敢出,甚至眼珠兒也不敢轉動,更別提賞景了——板橋上這如履薄冰的謙恭神態,反將人身化為自然構圖裡的一部分了。

過橋最艱難的是老太太。小腳兒本就欠穩,寒天又穿戴厚實。簸箕大的流凌撞在碼子腿上「咔嚓嚓」地炸裂,老太太不暈者少。暈橋時,長橋似乎整個兒朝著上游飛快移動,兩岸古柳旋轉,人會控不住身而落水。每逢這等險象,老太太得趕忙趴伏在橋板上,雙目緊閉,直等到暈象從感覺中徹底消褪,才敢慢慢地啟動眼皮……一旦暈橋,同路者愛莫能助。後面另一塊板上倘是兒子,只能揮手吶喊:「娘!快趴下,眼睛閉實,抓緊橋板,別動彈!」後邊的老伴兒倘是「學究」,會捏著拐杖(替她所拿)在橋板上墩得「篤篤」直響:「哎呀!別老盯著水面么!『注視則靜物若動』,何況河水在流嘛!」趴著的老太太這時最聽話了,一聲不吭,身後怎麼吆喝她都照辦,比木偶還順從。

過橋有個不成文的講究,眼見對岸有人上橋,這一岸就不能再上,橋板窄,彼此錯讓不開。老太太橋上寸步難移,聚集在對面橋頭的男女老少也替她捏把汗哩。有人兩手攏個筒兒喊著給老太太出主意,鼓勵她膽兒放正,千萬別急;有人嘟囔著責備老太太身後的老伴或兒子是窮咋呼、瞎指揮;也有人不滿身旁的嘟囔者,忿忿地挖他一眼……千難萬難,老太太終於要過來了,即將下最後一塊板時,身子就散了架似地朝人們的懷抱里撲倒,橋頭上早就伸出了十幾雙接她摟她的巴掌。在盛大熱烈的擁抱中,女人們忙擦她脖子里的汗,整理被風擾亂了的頭帕,年輕的替她拍塵土、整衣襟、蹲下系腿帶,忙作一團也亂作一團,這些不知從何而來、又不知向何處去的陌路相逢的人們,親如骨肉,竟是那樣的真誠、熱烈……

年少時節,我也是過橋的常客。滿月之夜過橋,水裡浸潤著的月兒分外皎潔。我行橋上,水底的月兒時快時緩,總是緊緊依偎在身旁。水月成鏡,乃造化之寓意,最初為天下少女磨洗出第一面明鏡者,我真懷疑是一位逗留過月下板橋的巧匠。水中月勻靜瑩澈,水經淺灘,水紋網皺如織,月兒就無聲地笑了、醉了,潑灑開一派碎銀似的晶華,連周圍的星兒也激動得晃搖亂濺;一旦歸入深緩之處,碎銀倏地斂住笑影,又重新凝聚成一輪皎月……一旦走下板橋邁上灘頭,步步隨人的月兒便倏地收回於空中,「月下飛天鏡」,湛碧如洗。

天上人間,倏忽上下——散碎於水,散碎得那麼徹底;飛鏡重磨,在空中又復歸得那樣圓滿者,全宇宙是唯有這水中之月了。自沙灘上回過頭細看,板橋一線凌波,空濛若夢,橋板上宛如敷了一層霜,或許,是淡淡然地施了薄粉……

清流、皎月、古柳,萬籟俱寂,讓我記起架橋的場景了。

寒氣逼人,曠漠的河灘上除了一夥湊熱鬧的頑童,盡都是壯漢。近水處,苞谷稈燃起一堆炎騰騰的大火,映紅了河面,火堆旁擱著擰開了瓶蓋兒的燒酒。漢子們頭戴棉帽,厚棉襖的下擺用布腰帶裹扎得緊緊的,下半身則赤條條的。人多勢眾,仰脖子灌進幾口辣心的燒酒,吆喝聲中有的抬板、有的扛碼子,樂呵呵地下水了。冰水狠毒,貓咬似的疼,右腳仙鶴似的抽出水面,正在空中難受呢,水裡的左腳更是油煎樣的熬不住了,於是,兩條精腿蹦躂著,一跳一跳地跑向前去,水花嘩嘩直響,踢濺得老高。下碼子的人,將半尺長的木楔打入板頭眼進行固定。扛抬的漢子擱下橋板,忙又蹦躂上岸,上岸後又不能直接近火烘烤,便一屁股坐在火堆旁的棉褲上,抱住腿腳使勁兒搓動。熾烈的火焰在風地里燎來燎去,擺動如大旗,漢子們是一面搓腿一面罵,罵風、罵沙灘,罵娘、又罵橋板,惹得孩童們「嘻嘻嘻」笑,熬苦者最見不得「幸災樂禍」,瞪圓眼珠子罵道:「笑你娘個蛋!」順手抓一把沙子「唰」地揚過去,孩童們跳著腳嘩然四散。

架橋完畢,返回到村莊。村裡早就選定一戶寬敞大院搭棚支鍋,在河邊不閃面的女人們已經忙活了大半天,備妥了一頓豐盛的黃花、木耳、菠菜、肉丁兒臊子面,細長、熱乎、柔韌、噴香,非常勁道。受犒勞的漢子們大口大口朝肚裡吸溜,滿院子迴旋著一派狂風似的吸溜聲,聲兒好響噢,似乎是群鴿凌風飛翔時的「哨」音——停箸仰首,天空恰恰有雪白、矯捷的一群鴿子翩然旋過,像一束束雪白的信箋,是月宮裡深情的慰問……

奔波異鄉,我是長期沒有回故鄉了。灞河冬日那座雅緻、精巧、絕妙的板橋,從前是逢年必現,而今還能看到嗎?

本文刊2017年9月20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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