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覽堂說詩——林逋《山園小梅》徐南鐵主編 粵海述評第241期

作者：顧農

揚州大學教授，1966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著有《從孔融到陶淵明：漢末三國兩晉文學史論衡》《文選論叢》《與魯迅有關》《四望亭文史隨筆》等。

眾芳搖落獨鮮妍，占斷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在歷代的詠梅詩中，上面這首北宋詩人林逋（字君復，謚「和靖先生」，968～1028）《山園小梅》具有重要地位，其中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聯尤其著名——南宋詞人姜夔有兩首自度曲，一作《疏影》，一作《暗香》，題目即由此而來。

這一聯確實精彩，能曲盡梅花的神態。梅花同許多樹不一樣，枝條不多，往往旁見側出，瘦勁有致，映在水裡的倒影更顯得橫斜清疏，高潔端莊，幽姿可愛。林逋本是畫家，這一句大可入畫。後來宋人陳與義有句云：「自讀西湖處士詩，年年臨水看幽姿」（《和張矩臣水墨梅》），正可見臨水看梅之妙。原詩上一句寫形，下一句就來寫梅花那種淡而雋永的香氣，其氣若有若無，與濃烈直撲人鼻者完全不同，很難形容，這裡稱之為「暗香」，其傳播方式為「浮動」，措辭皆極巧妙，寫出了那種幽微和朦朧；「月黃昏」也是朦朧不明朗的，正可以與之互相配合，共同形成迷人的意境。水邊月下，有此佳境，難怪詩人完全沉醉了。

這兩句詩其實是有來歷的，五代時南唐詩人江為有句雲「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全唐詩續補遺》卷十一），林逋將上下兩句各改一字，拿來形容梅花，大有點鐵成金之妙。竹子是一直向上長的，無所謂「橫斜」，除非它已經倒了下來。江為有點亂形容。後來蘇軾寫梅花，特別說「竹外一枝斜更好」（《和秦太虛梅花》），贊成林逋，否定江為。桂花香氣濃馥，也與「浮動」不相連類。江為的感覺和文字均非上乘。所以林逋這兩句詩雖然頗有引進的成分，卻不妨確認仍屬原創。

後來曾經有人說，這兩句固然很好，但用來形容別的花樹亦無不可，意思說林逋並不高明；這一吹毛求疵的意見遭到了蘇軾的嘲笑，《詩話總龜》前集卷九引《王直方詩話》載：

田承君雲，王君卿在揚州，同孫巨源、蘇子瞻適相會。君卿置酒曰：「『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此林和靖梅花詩，然而為詠杏與桃李皆可用也。」東坡曰：「可則可，但恐桃李花不敢承當。」一坐大笑。

在揚州開的這次林逋作品討論會就這樣在笑聲中結束了。

林逋的梅花詩特別有名，同他的生活狀態有關。他是著名的隱士，隱於杭州孤山，不仕不娶，梅妻鶴子，「二十年足不及城市」（《宋史》本傳），以布衣終老。人既有名，詩亦隨之，所以後人說「清風千載梅花共，說著梅花定說君」（吳錫疇《林和靖墓》），「當時寂寞南窗下，兩句詩成萬古名」（朱淑真《吊林和靖》），甚至說「若無和靖即無梅」（辛棄疾《浣溪沙·種梅菊》）。

其實林逋的好詩並不很多，就是這首《山園小梅》，除了頷聯（三四兩句）特別精彩以外，其他六句倒也平平，不足以同「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絕妙好辭相匹配。首聯平而且弱，總還算可以，表明當梅花開放時，其他花草已經凋零搖落，唯有梅花不畏嚴寒，遂能「占斷風情」；由此引起下文。頸聯（五六兩句）本意在於從側面來表現梅花的美麗奇特，但遣辭造句與前文氣格不類，頗近於湊數；尾聯更草率不足觀。這一點前人早已明確指出過了，如黃徹《（上「鞏」下「石」）溪詩話》卷六說：「『橫斜』『浮動』之句，屢為前輩擊節，嘗恨未見其全篇，及得其全集而觀之……其卓絕不可及，專在十四字耳。」吳喬《圍爐詩話》卷五也說：「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一聯，善矣，而起聯雲『眾芳搖落獨鮮妍，占斷風情向小園』，太覺凡近；後四句亦無高致。」全詩高明而又有警句，是很不容易的；全篇一般而有那麼一兩句特別好，能夠長期傳誦，已經了不起，甚至可以使作者名傳千古而不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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