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芳：《西施》唱詞之疏漏

《西施》唱詞之疏漏

——與京劇《西施》編劇羅癭公商榷唱詞之疏漏

周志芳

千百年來，中國古代四大美女西施、王昭君、貂蟬、楊玉環因天生麗質而被視為美的化身與代名詞，正因為她們擁有「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而成為所處時代政治博弈的犧牲品，四大美女中，西施居首，其故事歷來為人們所津津樂道，京劇《西施》作為梅派重頭戲更是受到了廣大戲迷的喜愛，其地位自不待言，近日筆者在聽戲時，發現其中有句唱詞似有疏漏，故不揣淺陋，特此撰文，以與京劇《西施》編劇羅癭公商榷唱詞之疏漏，癭公雖已作古，然生前性情風雅，才華橫溢，詩詞書法，歷史掌故，無所不通，令我輩後學深為服膺，偶有一失，情有所原，筆者追慕先賢遺風，願與諸君共斟酌，蓋此情可待成追憶耳。

京劇《西施》中有這樣一個選段：「提起了吳宮心惆悵，猶如一夢熟黃梁。朝朝暮暮在姑蘇台上， 館娃宮西畔又建響屧廊。三千粉黛人人悵惘，一身寵愛迷惑吳王。佯歡假媚多勉強，柔腸百轉度流光。功成喜見賢君相，這才是天從人願嫁才郎。」

在這一選段中，「提起了吳宮心惆悵，猶如一夢熟黃梁」這句唱詞，其典故「黃粱一夢」最早出自於唐代傳奇《枕中記》：「盧生欠伸而寤，見方偃於邸中，顧呂翁在旁，主人蒸黃梁尚未熟，觸類如故，蹶然而興曰：豈其夢寐耶？」後又見於元朝范康《竹葉舟》第一折：「因應舉不第，道經邯鄲，得遇正陽子師父，點化黃梁，遂成仙道。」所謂黃粱一夢，即指人在夢境中極盡榮華富貴，醒來的時候卻發現仍然身處庸常的貧賤生活，甚而至於小米還沒有煮熟，唐傳奇借道士呂洞賓之口，點化一心期望榮華富貴的盧生，使其看破富貴榮華最終一場空的本質，典故語流傳至今，常常用來比喻榮華富貴如夢一場，短促而虛幻。西施本出身卑微，從普通的浣紗女一躍而成吳宮寵妃，冰雪聰明的她，內心有著很強的不安全感，深知一切不過如水中月、鏡中花轉瞬即逝，編劇用此典故本屬合理，但畢竟西施生活在春秋戰國時代，古人似乎不應該用後人的典故，就好像周瑜開口唱戲，不應該提及江姐一樣，又好比當年侯寶林先生的相聲《關公戰秦瓊》，關公者，關羽之尊稱也，三國時期蜀之大將，秦瓊者，隋末唐初之猛將，這兩人相隔幾百年，怎麼可能相遇，又何來大戰一場呢？故此，筆者以為，其用典「黃粱一夢」不可不慎。

歷史上《西施》故事流傳已久，其典故最早見於《史記·越世家》，後又見於《孤本元明雜劇》、明梁辰魚《浣紗記》傳奇，講述吳王夫差滅越，越王勾踐用范蠡之計，在苧蘿村訪得美女西施，獻於夫差，夫差被惑，伍員諫阻不成反被殺，夫差沉迷酒色，國事日益敗壞，終被越所滅，范蠡功成身退，棄官隱居，與西施同泛五湖。南北朝劉宋孔靈符《會稽記》云：「諸暨苧蘿山，有西浣紗石。」《輿地誌》、《十道志》、《嘉泰會稽志》亦載：「勾踐索美女以獻吳王，得諸暨苧蘿山賣薪女，曰西施，山下有西施浣紗石」。歷代文人學士喜作歌驪之行，唐詩人李白《送祝八之江東賦得浣紗石》云：「西施越溪女，明艷光雲海。未入吳王宮殿時，浣紗古石今猶在。」當年擔任京劇《西施》編劇的羅癭公，生於順德大良仕宦世家，多才多藝，工詩善書，造境沖淡，別具韻致，世人稱之為晚清名士，癭公精通京劇門徑，善於編劇度曲，現存的《菊部叢談》，不僅是介紹京劇變遷和藝人生活的隨筆結集，對京劇研究也有相當高的史料價值，癭公還留心搜集輯存當代史料，他在梁啟超主編的《庸言報》上開設專欄發表有關近世掌故的文字，專著《庚子國變記》、《德宗承統私記》、《中日兵事本末》、《割台灣記》、《拳變余聞》、《中俄伊犁交涉始末》、《太平天國戰紀》等，均以文筆雅潔、材料翔實、論說清晰著稱於世，其所述大多為晚清的國變余聞，多為其親歷親聞，因而出語沉痛，特別《太平天國戰記》、《庚子國變記》、《割台記》《拳變余聞》諸篇，簡直就是一部滿清衰亡史，以癭公之才情，京劇《西施》出現這樣的疏漏似不可能，但亦提醒晚學後輩在創作新劇時當有所警醒。

癭公在京劇《西施》中尚有一處典故亦出自前人，「水殿風來秋氣緊，月照宮門第幾層。十二欄杆俱憑盡，獨步虛廊夜沉沉，紅顏空有亡國恨，何年再會眼中人?」其中「水殿風來秋氣緊」這一唱詞將蘇軾的《洞仙歌》化用得出神入化，堪稱晚生後輩之楷模：「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喑中偷換。」癭公此處落筆，中正平和的唱詞看似漫不經心，卻深得中國古典美學「哀而不傷、怨而不怒」之精髓，西施一生所擔當的責任和背負的劫難，都在癭公筆下從容道來，無論是滿腹幽怨還是滿懷期待，遣詞造句無不用心良苦，用筆簡潔含蓄，絢爛之極而歸於平淡，美麗的西施在癭公的筆下就這樣漸行漸遠，整頓山河心事了，五湖煙水任逍遙，此情可待成追憶，錦瑟年華分外嬌，這正是梅派的精神、癭公的氣度。

《中國京劇》2014年03期目錄（頁碼）：

http://www.cnk1.net/c/sheke/yinle/2013/0608/13940.html

特別說明：筆者投稿時的全文，正式發表時編輯有所刪節，以此稿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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