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必有迴響：《Muv-Luv Alternative》與它的漢化軼事

■ 一部不朽名作的誕生

「地球上最燃的Galgame！」

「人類史上最棒的文字冒險遊戲！」

「立於兩萬餘部Visual Novel（視覺小說）頂峰的至高傑作！」

在玩家們對於《Muv-Luv Alternative》（以下簡稱《MLA》）的評價里，我們不難見到如上溢美之詞。如此說辭或許略顯誇張，但足以體現這部作品，在粉絲心目中的地位。除了在日本的批評空間Erogame上享有90以上的超高分外，在歐美最大的Galgame檢索庫VNDB（The Visual Novel Database）上，2006年出品的《MLA》，也是常年與《命運石之門》和《白色相簿2》在評分榜上爭奪頭籌。

實際上，《MLA》是「Muv-Luv」系列正傳的下半部分。2003年，日本Galgame製作商age社先是以「王道學園戀愛劇」為噱頭髮售了文字冒險遊戲《Muv-Luv》(後被稱為「無印篇」)。該作的第1章節EXTRA篇確實有如宣傳一般，是繼承了該社成名作《君が望む永遠》（願此刻永恆）世界觀的後宮向輕喜劇——玩家扮演男主角白銀武在眾多對象中，選擇自己喜愛的美少女進行攻略，並在溫馨的校園日常中，向著你儂我儂的美好結局進發。

該章節長達70餘萬字的篇幅，足夠讓人誤以為這就是遊戲的完整內容，但就在玩家抱得美人歸（兩次）並解鎖了UNLIMIMTED篇以後，劇情卻急轉直下。

一覺醒來，白銀武發現自己穿越到了一個平行世界，在這裡，外星生命體「BETA」正在地球無差別屠殺，而人類正與其苦苦對抗。武因其身世特殊，以預備役身份被召入軍隊，並且遇到了那些與原世界中外貌相同，性格和經歷卻又截然不同的少女們。

用來與BETA對抗的人型機器人叫做「戰術機」，它的操縱方式，與武在原世界中熱衷的格鬥遊戲「巴爾加農」意外地相似，順理成章的，武在戰鬥中展現出了高超的駕駛技巧，並逐漸成長為了合格的「衛士」。然而，戰爭局勢依然不斷惡化，人類逐漸陷入絕望，最終啟動了「Alternative5」計劃，決定放棄地球，將少部分人作為文明的火種通過飛船送往太空避難，而包括武在內的衛士們則留了下來，在地球上繼續著與BETA的死戰，遊戲也至此告一段落。

對這有如「小兔子暗黑無限破」般的超展開劇情，玩家們的反響自然也是褒貶不一，但也大多數人還是期待著故事會迎來怎樣的結局。不過，直到3年後完結篇《MLA》發售，大家才發現原來整個《Muv-Luv》的故事都只是鋪墊。

在《MLA》中，白銀武穿越回了他初次來到平行世界的那一天，決心利用自己所掌握的情報與戰力改變歷史，為人類守護住地球。然而,這也令他終於來到了鬥爭漩渦的中心，他也真正意識到了，自己所面對的是一場怎樣的戰爭。

如果說此前的UNLIMIMTED篇還只是充滿了殘酷與無奈，那麼在ALTERNATIVE篇中，玩家所面對的則是絕望與悲壯。不僅劇情發展更為緊張激烈，讓人喘不過氣來，就連原本讓部分玩家玩到犯困的EXTRA篇，其中的諸多情節也化作伏筆被一一回收，不時於無聲處驚雷。

Galgame玩家常常把文字冒險遊戲，劃分為讓人感動落淚的「泣系」、使人熱血沸騰的「燃系」以及陰沉壓抑的「郁系」。然而，《MLA》卻是部可以將玩家擲於「泣燃郁」交錯的情感漩渦中震至頭皮發麻，因而無法被簡單歸類，它的魅力只能由玩家親自去體驗。

業界後來的作品，自然也受到了《MLA》的深遠影響，我們在5pb的《命運石之門》，和minori的《Eden*》身上都可以看到《Muv-Luv》在敘事手法或是設定上的影子。更有甚者，日本漫畫家諫山創曾跑出來謝罪稱，自己的漫畫《進擊的巨人》是「抄襲」了《MLA》，因為這部作品當初對他的衝擊實在是太強了，已經印刻進了他的創作思路中。

對於age社本身而言，「Muv-Luv」系列也就此成為了座吃不空的金山，除了將正傳系列移植到各個平台以外，age社也每過一段時間就會以《Muv-Luv》的世界觀為基礎製作外傳，同時也授權給其他公司來製作小說、漫畫以及動畫作品。

然而，這些衍生作品良莠不齊，更沒有哪部達到《MLA》的高度，因此受眾里也不時傳出對age社不思進取、炒冷飯的質疑聲。即便如此，粉絲們對於《MLA》本身的熱情依然從未退卻。

2015年末，age社及其合作夥伴Degica在Kickstarter上發起了「Muv-Luv」系列正傳三部曲英文本地化工作的眾籌，這個原本目標數額為25萬美元的項目，最終獲得了高達125萬餘美元的驚人籌額，也促成了其登陸Steam平台進行銷售。

或許是借著這一東風，在《Muv-Luv》於去年秋天上架Steam後，age社也在時隔數月之後為其加入了官方中文語言支持。如今終於開售的Steam版《MVA》更是自帶中文，使得國內玩家也可以輕鬆地體驗到這款傑作的魅力。

或許很少有人知道，之所以能孕育出這顆果實，離不開國內一位昵稱為「八塊」的玩家，在多年前埋下的種子，還有一個正逐漸離我們遠去的時代，及其所提供的土壤。

早些年，國內的Galgame玩家們對「澄空學園」絕不會感到陌生。這個建立於2003年的論壇，原本只是個討論KID社遊戲「秋之回憶」系列的小型BBS（「澄空學園」出自遊戲中主人公們就讀的學校），後來逐漸成長為國內最大的 Galgame綜合站點之一。

澄空論壇在那個年代彙集了用戶搜羅、日本ACG資源共享，並因此而為人知曉，一些熱心成員，也由此自發地組建起了漢化組，試圖打破語言障礙，讓更多人能了解到自己喜愛的作品。他們直接沿用論壇名，建立了「澄空學園字幕組」，這也是當時國內最知名的動畫字幕組之一，此外，還有眾多小型組織駐紮在澄空，進行著各類Galgame的漢化工作，簡稱杏愛會的「杏子御津愛護同好會」便是其中之一，八塊也是這個漢化組的一員。「杏子御津」其實就是「Fate」系列中，伊莉雅的聲優門脅舞在給18禁Galgame配音時所用的馬甲（儘管《Fate/Stay Night》本身也是18禁Galgame）。

八塊做漢化時使用的筆名是「灼眼の暉」，當然，「八塊」本身也是網友們給他起的昵稱，起因是他有8塊健碩的腹肌。

2007年，由於Key社名作《Clannad》的動畫化，國內掀起了一股Galgame普及熱潮，當時在法律系本科就讀的八塊，也同樣被劇中的藤林杏所吸引，並開始接觸Galgame。

因為有留學日本的意向，八塊在本科期間學習了日語，還因此加入了杏愛會，開始嘗試漢化活動。他先後參與了《天神亂漫》、《架向星空的橋》、《Fortune Arterial》、《夏空彼方》等20餘部作品的漢化。儘管他本人對最初幾部作品的翻譯不甚滿意，但身為高考文科狀元，八塊對漢化工作上手很快，不久便成了杏愛會的骨幹成員，並多次以一己之力完成作品的翻譯工作。八塊最輝煌的戰績，是僅用兩個月時間就保質保量地，爆肝漢化完了當時備受期待的熱門作——August社的《大圖書館的牧羊人》，技驚四座。恰巧當時另一部受矚目的作品——Type Moon社的《魔法使之夜》遲遲未有漢化，於是坊間就此流傳開了「1個八月廚頂8個月廚」的傳說（但其實八塊本人並不是八月廚）。

八塊最初接觸到「Muv-Luv」系列是被《MLA》漫畫封面上的御劍冥夜所吸引的，後來他找了原版遊戲來玩。和許多玩家一樣，他也在淺嘗了《Muv-Luv》的EXTRA篇後，耽擱了頗長時間。直到動畫《全蝕》（Muv-Luv Alternative Total Eclipse）播出，八塊才重拾遊戲，而這一次，他連續通宵多日，一口氣打完了整本遊戲。在感慨「Muv-Luv」系列遊戲的出色表現之餘，自然也產生了想要將它漢化，讓更多人能夠玩到的心愿。於是八塊找到了另一位，已經在著手此事的漢化愛好者水素，兩人便開始合作嘗試遊戲的漢化工作。

然而，「萬事開頭難」這句話對於「Muv-Luv」系列的漢化工作而言，顯得尤為貼切。

一般的Galgame，僅僅依靠對話立繪和CG來進行靜態畫面演出，但「Muv-Luv」系列則有所不同，它是藉助RUGP（畫面動態演出系統）這種堪比動畫的效果，來實現諸如運動、切割乃至蒙太奇等鏡頭語言。

RUGP極大地增強了「Muv-Luv」系列遊戲的表現張力，這是它獲得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但卻成了漢化過程中的最大障礙。

要對Galgame進行漢化，首先要對遊戲程序進行破解和封裝，才能製作出可以替換遊戲文本的漢化補丁。但是由於RUGP的存在，「Muv-Luv」系列遊戲無法通過通常的方法來進行破解。這個問題在八塊翻譯完了《MLA》其中1章後也沒能解決，後續的漢化工作也就此擱淺。

這個局面一直持續到2012年才被打破，這時《Muv-Luv》推出了Win7版，某位杏愛會的成員終於藉助某外國程序員留下的代碼，完全破解了遊戲。八塊便就此攬下了《Muv-Luv》和《MLA》漢化的統籌與調度工作，與水素以及其他20多位來自杏愛會的同好一起，成立了「Alternative6籌委會」（名稱源自遊戲中的作戰計劃）。

此時，已經在日本一橋大學讀研的八塊，以追求「信雅達」為目標，對兩作遊戲的漢化投注了頗多心血。在漢化過程中，為了儘可能地把《Muv-Luv》結尾部分的一首和歌表達的感情，傳達給不懂日語的玩家，他最終決定將它譯成一首唐詩，以期能夠保留原作的語意和意境。

此外，即便在歷時半年製作，漢化補丁終於發布之後，八塊也仍進行著後期的勘誤和優化工作，並先後又發布了3個修改版本。

但就在這一年，國內一家動漫雜誌，私自挪用了杏愛會製作的《大圖書館的牧羊人》漢化補丁，與盜版遊戲一起刻盤銷售。無辜受到牽連的杏愛會，為了避免因此涉及版權糾紛，隱藏了在澄空上的相關版面和所有內容，轉向更隱蔽的地下活動。

同時，隨著國內在線視頻網站的興起，和版權保護的完善，遊走於灰色地帶的漢化組文化開始式微，眾多老翻譯們陸續淡出，生活重心回歸現實。另一方面，八塊等人的漢化補丁，都是無償提供給玩家下載的，但現在又出現了諸如「黙示」「心愿屋」這樣的收費漢化組，無視著作權，進入到商業領域為自己牟利，構成侵權，甚至使用機器翻譯來濫竽充數，Galgame漢化也徹底淪為了黑色產業。就連澄空論壇本身，也因為門檻較高的管理方式，而漸漸冷清，如今已變得門可羅雀。

碩士畢業的八塊之後回到國內，從事法律相關工作。他依然熱衷於動畫和Galgame，偶爾出沒於百度Galgame吧，但甚少再參與漢化活動，之前的經歷對他而言，已經成了一段關於青春的回憶。此時的八塊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為《Muv-Luv》做的漢化補丁，將在4年後會成為官方中文版的文本。

■ 來自海對岸的迴音

2016年春天，一位如今在日本工作的澄空元老級用戶找到了八塊，向他轉達了吉宗鋼紀的想法：他想要購買杏愛會製作的《Muv-Luv》中文化補丁，作為官方漢化文本。

吉宗鋼紀是「Muv-Luv」系列的企劃者和總製作人，也就是age社的社長，這位製作人當初為了籌集製作「Muv-Luv」系列遊戲的資金，曾將自家價值億元日元的房產用來抵押貸款。

這幾年來，對於中國玩家的漢化活動，日本方面其實早有耳聞，因此希望節省成本，藉助漢化組的力量來完成本地化工作。

「聽到這個消息當然是很開心，一方面是對得到官方的認可很有成就感，另一方面也是為國內的玩家受到重視感到高興。」八塊回憶道。在詢問了當初合作譯者們的意見後，八塊代表杏愛會，向對方反饋了合作的意願，並將定價權交給了age社，準備不還價地接受。

但這件事卻在之後就悄無聲息地擱淺了。據稱有一家國內知名的彈幕網站，在知道此事後與age社取得了聯繫，表示願意以極低的價格，甚至是免費提供本地化服務。然而，當《Muv-Luv》於2016年7月在Steam上架後，大家卻詫異地發現遊戲並沒有中文支持，之後也沒有任何中文化相關的消息被透露出來。

直到2016年10月，age社再次聯繫了八塊，希望能繼續之前的合作。「如果你們的翻譯質量都不行的話，那還有誰行呢！」日方委託的中介在向八塊提出委託時這樣說。於是，八塊等人正式接手了兩部「Muv-Luv」遊戲的官方漢化工作，時隔5年，「Alternative6籌委會」復活。

有原先積累的漢化版本作為基礎，也有了官方的技術支持，這次的校對與修正工作十分順利。6個月後，Steam版《Muv-Luv》終於加入了中文支持，而《MLA》的中文化也已基本完成準備交付。

為了慶祝中文版上線，也為了推廣的需要，吉宗鋼紀本人在今年4月來到上海，出席玩家見面會並與他們進行交流。八塊他們也藉此機會和吉宗鋼紀見面，一群人邊吃邊聊，直到深夜。

「吉總不愧是腳本家，真的非常健談，從劇情到設定聊得停不下來，還說如果能有資金的話想要出《Muv-Luv 2》。」吉宗鋼紀本人的擅言給八塊留下了深刻印象，「當然，也聊到一些翻譯的理解和思路。」

比如，「Muv-Luv」這個詞究竟有什麼含義？一些坊間傳聞認為，這來自於法語中「愛的樂章」的諧音。實際上，當初製作組為給作品取名時，進行了一次頭腦風暴，這個詞是吉宗鋼紀在黑板上隨手寫下的一個範例：「像這樣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就好。」結果，大家都覺得這個詞本身就很讓人中意，於是最終拍板用它作為作品的名字。

遊戲在上市之後大獲成功，關於「Muv-Luv」一詞的猜想眾說紛紜，官方這時才開始嘗試賦予這個詞以含義。在一次粉絲俱樂部活動上，age社不僅使用了宣傳標語「你所期望的真愛」，還將「Muv-Luv」註解在「真愛」兩個字的上方，這可以視作是age社給出的最終解釋。

「吉總也這麼說過，《MLA》講述的終究是一個關於勇氣和愛的小故事。」這也同樣是八塊心目中對「Muv-Luv」系列的理解。

在2013年的漢化版里，為了讓不了解這一過程的玩家也能理解這個詞的意義，八塊將這個譯名加入到了遊戲的最終章標題中，這成為中文版與原版的一個不同之處。儘管這一改動，最終為了與其他語言版本保持一致，而在正式版中被刪去，但八塊依然希望大家能知道「Muv-Luv」一詞背後的故事，和它代表的真正含義。

由於民間無償漢化組的存在，國內的玩家們一直低估了遊戲本地化工作的價值。

一款遊戲如果委託專業的翻譯公司進行漢化，一般採用按字計費的模式，每千字的價格往往要達到3位數以上，而且邀請越專業的人士來負責，花費也就越高。以《Muv-Luv》為例，遊戲的總文本量高達270萬字。僅僅是這筆開支，對於在Steam上全球總銷售量不過幾萬份的Galgame開發商們而言，無疑是一個不小的負擔。對價格的敏感，正是age社在選擇漢化合作對象時一度躊躇的原因，如果不是八塊等人最終接受了遠遠低於市場價的報酬，還順利完成了漢化工作，age社還是否會去嘗試推出《Muv-Luv》的中文版，答案可想而知。

這個問題其實並不止限於中文化。伴隨著日本國內Galgame市場的萎縮，越來越多的廠商放眼國際，想辦法將遊戲銷往海外。除了嘗試登陸各個主機平台以外，由Overdrive社牽頭成立的在線Galgame銷售平台Mangagamer，也是其中不可忽視的力量。Mangagamer主要面向歐美玩家，為了節省開支，想在Mangagamer上架英文版遊戲的廠商，同樣也會尋覓那些歐美的民間「英化組」，嘗試從他們手中低價購買英文化補丁。

「但我想這次能成功和age社合作，主要的因素還是運氣，有了解雙方的中間人來牽線搭橋，所以可能並沒有太多可借鑒的地方。」在聊起這次「民間變官方」的經歷，有沒有可能對國內漢化圈產生什麼正面影響時，八塊坦言並不樂觀，事實也正如他所言。《命運石之門》前幾日同樣在Steam版里加入了中文支持，但這個補丁其實是多年以前由手機版代理商製作的，其中的錯誤和不當之處都沒有進行修改。實際上，此前一直有民間漢化組對這個版本進一步地進行修正和打磨，修正後上傳至Steam社區的補丁也更適合PC玩家的習慣，可惜這個補丁並沒有被官方採用。

對絕大部分的Galgame而言，物美價廉的官方漢化依然可遇而不可求。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Galgame在國內始終尷尬地活在遊戲圈的邊緣地帶，但是另一方面，百度Galgame吧卻擁有超過72萬名關注者，無疑表明了這是個頗具潛力的市場。隨著越來越多的Galgame登陸Steam，Galgame的概念也在國內新生代玩家間中得到了普及和傳承。可惜的是，或許正是因為缺乏中文版本而造成的語言障礙，國內遊戲社區里熱門的Galgame大多是主打畫面內容而劇本薄弱的「拔作」。但願這次《MLA》的中文版，可以讓更多人從另一個角度感受到文字冒險遊戲厚重動人、令人沉浸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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