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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最細的花椒面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奶奶(1930——2017)

這是八月,天氣依舊潮濕。奶奶望著窗外淌水的衣服,看了會兒,說,我還是想回老家住幾天。

好好好,我爸說,什麼都依你。我們就把她接回老家,住我哥那。

我的老家阡陌交通,四周儘是帶血緣的親戚。看上去,房子都藏在那些野生不帶修剪的錯落植被裡。遠處有條溪,更遠處是森林和山谷——總而言之就是一處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的人間桃源。

在城裡久了,一身病痛加重了奶奶的思鄉病,她吵著要回去。

八月很快就幾近尾聲。我爸說:你最好是回去看看她,不然人老了,哪個說得准。

那時奶奶身邊熱鬧非凡,許多我未曾謀面的親戚圍著她,跟她敘舊,時而玩笑地責怪她這半年沒少害苦自己的子女——因為大病一場,她譫妄到性情如同三歲小孩——她這時表情多是木然的,差不多了就插兩句嘴,對那些批評不以為意。

荷花池不遠,坐著也是坐著,我哥提議我倆去採蓮子打發時間。我其實興緻很高,但羞於像小孩那樣歡欣鼓舞,只是克制地說好。我倆從家裡出來,穿過羊腸小路,穿過親戚的門庭,一路來到池中央。我這才見識到採蓮的工具,那是一隻頭頂分叉的長篙,對付蓮碗時猶如閏土刺猹,「咯吱」就能扼斷它。

采了好一會兒,蓮碗已多得一個人抱不下了。我哥向我展示如何把蓮子掐出來的本領。特別注意剝掉那個芯子哈,他說。

蓮子心中苦嘛,我說。

對哈,他說。哎,還是小時候好耍噶。

我才剝了兩個蓮子,好容易把芯子剔出來,卻聽到這句話,忽然有點惆悵。「小時候」指的是很久以前,我倆滿城騎車的耍法。他那會兒不到二十歲,後來去打了工,有空探親時主要活動卻仍是陪著我耍,我倆就租一大堆動畫光碟,看一整個下午。現在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我們把蓮子帶回家,奶奶仍佛像似的供在人群中央。又白又胖的蓮子放在碗里,被她一粒粒抓起來,小心翼翼地剝除蓮芯。我分明覺得此時她不再是那個三歲孩童,而是個地道的精細農人,勤四體分五穀,跟她年輕時相若。

她剝了好一會兒,眼下她的眼裡只有蓮子。像蘇東坡詩裏手藝精湛的賣餅老嫗那樣。縴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

侄子這時漫山遍野撒完歡,回來看《貓和老鼠》了。還是小時候好耍噶——這話在我腦海里翻來覆去漂著,真不知道是在說我,我哥,還是我侄子……

「世界長大了,我他媽也老了。」這是黃永玉先生九十歲時的感言。誠然,侄子有天也會長大,而我已經長大,我哥開始老了。我爸老了,我爸的兄弟姊妹都老了,我的舅公姨婆不必說則已經老了。我的奶奶呢,卻以「老還小」的方式短暫地逃離了衰老。

那麼,是坦蕩地一路老下去,還是譫妄地變成小孩?壽多則辱,我不知道哪種形式才會顯得更加體面,太難選了。

八十七歲這年,我的奶奶開始了她的返老還童之旅。——跟電影里本傑明·巴頓那場漫長的奇蹟相比,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她幾乎是在一瞬間就走到了旅途的終點。

楔子是摔倒。她在樓頂喂貓,貓踩翻了糧盆並從她腳下竄過去。這象徵著對自己年齡的挑釁——她生氣地用晾衣桿去打貓。但她哪裡跑得過貓,不慎跌倒在地,如此摔斷了一條腿。後來就是住院數月,期間多次五臟六腑衰變,病歷豎起來看就是一份疑難雜症匯總。很多來看她的人,都一臉愁容說,哎呀惱火,遭罪受,老太婆這哈怕是壽數要盡了。

但她又艱難地活轉來了,整個人彷彿遭遇了一場大變。衰老不是戰爭,而是屠殺,小說家菲利·普羅斯曾這樣散文般地認為。於是她果真譫妄了,性情如同三歲小孩。我們意識到,她就是如此走到返老還童的那個終點了。

人們可以容忍一個嬰孩的無理取鬧,對老人卻很難不失去耐心。緣由是淺顯的:後者幾乎沒有變好的可能。不妨說,老人的哭鬧的里難免藏著年輕人的絕望;如是這樣,奶奶的哭鬧里也藏著我們的絕望。

她是怕死的,但我們束手無策。夜裡她起來砰砰砰地反覆推窗,說屋裡快要把她悶死了。我們無可奈何,跟她講道理,希望她也能體諒我們。這種講理大半時間都會變成爭吵。終於,黎明了,她起身,佛像那樣坐著。不哭不鬧倒也好,我們早已接受和她相處的日子變成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有關於此,所有人都無可奈何地心照不宣。

我越來越忌憚說老病死。人越大見得越多,而不幸總是各種遭遇中的大多數。爺爺去世時,我才剛上小學,除了在作文本里裝模作樣地寫「永遠忘不了」,我那會兒真實的感覺其實是沒詞兒的。今天的感覺,情形真也不比當時好多少,哭不知道該怎麼哭。有時哭真像是種表演。

我對奶奶最後明晰的印象停留在了七月。我爸在家學炒牛肉絲,讓我把花椒用臼子磨成粉。我們四川話管臼子叫「沙虧子」或「對窩」。我握著石杵,使勁往裡錘——四川話喊成是「鍾」。我自然不知道,花椒是不能過「鍾」的,要過「碾」。像一塊燒紅的鐵放進氧氣里那樣,花椒殼被我「鍾」地火星般四濺,彈得我滿臉痛楚。我只好停下來,研究怎麼才能讓這些捶不匾炒不爆的銅豌豆們束手就擒。

奶奶這時從座椅上站起來,握著助走器慢慢到我旁邊。這是我那個已經念不清人名、脾氣暴戾、時常哭鬧、隨時需要輸氧的奶奶,她搬出一張凳子,坐下說,花椒嘛,要過碾嘛。

我把石杵遞到她手上,她一手掌著臼子,一手握住石杵,樣子真像我那個握著手柄、在遊戲機上叱吒風雲的小侄子。她飛快地轉起來,花椒一粒未曾彈出,兩三下皮面上那一層就成了花椒面。

我驚得目瞪口呆——她還是那個可以拿著菜刀、以駭人的速度咚咚切菜的奶奶,而我則時常蠢到須握一隻豬蹄來把菜歸攏才不至於切到手。剎那我意識到廚房曾經是她的疆場,在那兒她得心應手,像一個抓著幾道公式就能推導整個宇宙的物理學家,像一個爐火純青地調度各類語言的詩人,像一個統領三軍南征北戰百發百勝的將軍。我沒理由認為她只是個「小孩」。

用抒情一點的話講則是,那就是她昔日的光榮所在。

當我還想學更多,譬如切臊子、拍蒜泥、炒肉丁,卻猛然醒悟過來:我已經永遠失去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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