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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限行規定,你只能活在周三

NON-EXIST DAILY

編者按:車號會被限行,城市會被摺疊,終有一天,我們的生活會被更多的時空規則所分割和限定。科幻小說常以反烏托邦和反抗的形式表現這一話題,更多現實中的人們,面對的是生活細節上的理解、改變和適應。變化往往沒有明確的界限,我們還未意識到,就已經身在其中,只等著某個意外去打破它。

這是5篇未來局科幻寫作營的學員成果的最後一篇。作者曹曙婷,以一個意外創造契機,從生活細節入手,描繪了新環境下的人間百態。

從前慢

作者 |曹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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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00:02。

生物鐘把夏芒從睡夢中喚醒。

他的女兒未未今天滿月,今天要進行休眠測試。從明天開始,未未將會和夏芒和妻子小安一樣,成為神理市的一名周三公民。

未未還在睡。

小安伸了個懶腰,走到廚房打開了咖啡機。夏芒坐到沙發上,邊打著呵欠邊在手機上點了一下。電視畫面出現在沙發對面的牆上。

COGTV的台標出現在屏幕右上角,晨間新聞的字眼則在畫面左下角醒目的旋轉。

周三播報員熟悉的面孔出現在電視上:

「昨日,統計局發布了神理市去年的經濟發展調查報告。報告數據顯示,神理市上一年人均GDP為137654美元,增長率為113%,連續三年超越上海,佔據世界人均GDP首高城市。同時報告指出,根據可靠的問卷調查顯示,市民對本市經濟發展、環境質量、治安犯罪等多項綜合指標的滿意率超過85%。神理市作為世界範圍內第一個推行『周期出行制度』以及休眠技術的試點城市,各項數據指標都顯示出了良好的勢頭,獲得了各國政府的關注和認可……」

夏芒換了一個台。

「……本月內,神理市出入境監察處共打擊處理了323起涉嫌偷渡進入我市的非法入境行為。近月來,不法偷渡數量節節攀升,人口管理局提醒廣大市民提高安全意識,留意出行日內出現的可疑陌生人員。」

配合著播報員的聲音,畫面上播放了一段激烈的執法過程。

小安坐到夏芒身邊,把手中的兩杯咖啡分給了他一杯。

「真嚇人!這些人為了進來,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小安皺著眉頭說。

「進來又能怎麼樣。拿不到休眠資格,不就跟在外面的生活一樣。一個星期還得有六天被關在屋子裡不能上街,還不如呆在外面呢。」夏芒說。

小安吃驚的看他:「你傻啊?!當然不一樣了!外面有神理市這麼好的空氣嗎?坐地鐵不用擠成沙丁魚,看病不用排隊,不用擔心轉個身小偷就把錢包摸走了。工資高,生活環境好,市民素質高。就算拿不到休眠資格,在這兒老死也是好的!」

「行行行,我錯了我錯了。」夏芒求饒。

「你本來就錯了!」小安白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說,「不過在神理市,有沒有休眠資格還真是天差地別。哎——當初那麼拚命的工作,也是值了。」小安深吸了口氣,露出心滿意足的笑,「你是不知道,在我們公司,沒有休眠資格的人,永遠都只能做那些沒有技術含量的打雜跑腿的事兒。升職是一輩子都沒有指望的。哪像你,那麼輕鬆……」

夏芒是一名頗有影響力的暢銷科幻小說作家。神理市成立之初,顛覆性的出行制度和休眠技術在世界範圍內引發了極大的爭議。為了贏得支持,神理市開放了一批免費的休眠名額用來吸引各個領域,尤其是前瞻性領域的精英來這裡入住背書,夏芒就是其中之一。

「你休眠就為了升職啊?」夏芒半開玩笑的問。

「當然不是了!」小安瞪他,「跟我一起進公司的雅雅你還記得吧?她到現在都沒拿到休眠資格。我們兩個是同一年生的,不過她現在看起來就是個40出頭的人了。我呢,看起來還是二~十~八~」小安摸著自己的臉頰,用輕鬆愉快的語氣俏皮的說。

「噗!」夏芒忍不住笑出來。

「笑什麼?!」小安跳起來打他。

似乎是為了迎合兩人的對話,電視上適時的出現了另一則新聞:

「上個月,神理市新收到休眠申請為7680份,新簽發的休眠名額為53份。這一比率達到近年的新低。這標誌著我市對於休眠申請的審核條件繼續收緊……」

叮咚!

門鈴響起,打斷了新聞內容。

夏芒打開門,「凌晨好,夏先生,夏太太。我是今天來為你們女兒進行休眠調試的服務專員。」門外站著一名穿著SIP公司紅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員,身旁帶著一個粉色小巧的休眠艙。

小安給未未洗好澡,餵飽了奶,又依依不捨的逗了她一會兒。

「你們可以確保休眠技術對她這個年齡的嬰兒安全嗎?」夏芒把未未放進休眠艙的時候,有些不安的問。

工作人員微笑著回答:「請您放心,休眠技術運用在新生兒身上也有十幾年的時間了,從沒出過任何差錯。我們公司保證這項技術的絕對安全。」

夏芒點了點頭。

「不過您要是對休眠有顧慮的話也可以考慮延後進行……」工作人員的話還沒有說完,小安和夏芒就一起打斷了他。

「不用!」

剛吃飽了奶的未未打出一個飽嗝,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看著心虛的父母。

為了安全和健康考慮,新生兒出生一個月內不能進行休眠操作。夏芒和小安也不得不在這一個月里放棄了休眠,全天照料著這個麻煩的小傢伙。兩個人從來沒有這麼累過,幾乎已經是極限了。

「好的。那我現在就開始進行休眠操作了。」工作人員笑了笑。

「未未,下周見。」夏芒親了親未未的小臉。

「睡一覺就又見面了。」小安親了親女兒。

夏芒聽得出來,她是在強行糾正自己說法裡面的分離感才故意這麼說的。

未未沉沉的睡去了,肉肉的小手放在白嫩的圓臉邊,嘴角時不時的咧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和平常沒有區別。

工作人員合上休眠艙,向兩人展示艙顯的數據。

「一切正常。她會睡個好覺的。」

小安和夏芒心裡的石頭落地。繼而又產生了一種帶著負罪感的輕鬆。

兩人把工作人員送到門口,門剛要關上。

「哇!!!」

一陣熟悉的哭聲響起來。三個人同時愣在門口。夏芒第一個反應過來,衝進屋子。

未未漲紅著小臉,一邊哭鬧一邊咚咚的踢著休眠艙。夏芒趕緊把她抱了出來,輕輕的搖晃起來:「噢,噢,未未乖。爸爸在這裡。」

「這……這怎麼可能?」工作人員瞪大眼睛,「剛才明明顯示一切正常的。」

他檢查了一遍休眠艙,「奇怪……」

「我、我現在就給公司打電話,請技術部的專家過來看看。抱歉!」

面對夏芒和小安警惕不安的眼神,工作人員趕緊說。

接下來的一周,SIP來了五撥人,不光有休眠技術方面的專家,還有腦科的醫學專家。他們給未未做了各種檢查,進行了不下十數次的測試。每一次的結果都是未未能夠很快的進入休眠狀態,但是不超過五分鐘就會自然醒來。

最後,SIP給出了一份結論報告,確認了目前的休眠系統確實無法在未未的身上產生持續效果。至於原因,醫學專家初步認定是未未大腦內某個區域對於休眠指令有異常的應激反應。他們之前從來沒有接觸過相關的病例,所以暫時無法給出解決方法。

「什麼叫沒有解決方法?!我女兒是有神理市正式的休眠資格的,現在不能享受休眠的待遇,你跟我說沒有解決方法!…………」

小安在收到報告的第一時間就怒不可遏的把電話打到了SIP公司。

夏芒卻翻出了前幾天來家裡檢查時,一位醫生留下的電話打了過去。

「也就是說,這種針對休眠指令的應激反應對於她的身體健康和生長並沒有其它不良的影響,對嗎?」

在得到了對方肯定的回答後。夏芒放下了心。他掛了電話,小安卻還在那邊對著電話咆哮。

「不光是她一個人的問題,我們兩個大人也沒有辦法正常休眠你們知不知道!在神理市,這是多嚴重的一件事你們不清楚嗎?!你們公司對待客戶就是這麼不負責任嗎?」

夏芒走進屋裡,未未被母親的咆哮聲吵得有些睡不踏實,正在小床里翻滾。夏芒輕輕的拍拍她,哼起了歌。

因為未未不能休眠的事情,這幾天來小安就像是天要塌了一樣焦躁。但是夏芒卻沒有這種感覺。

因為科幻作家最擅長的一件事,就是習慣於這個世界往往和他們想像中的,一點兒也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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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未的事情很快成為了新聞。

「休眠技術或遇瓶頸,神理市神話遭遇挑戰」

這則聳動的新聞不僅在神理市內街知巷聞,在外面的世界也掀起了軒然大波。

一時間,夏芒一家成為了媒體圍攻的焦點。記者們蹲守在樓下,希望能搞到一篇專訪。

不能休眠的夏芒有時無聊,就會站在窗子邊看著樓下的記者們。有趣的是,無論再敬業都好,在神理市,周二的記者們都必須趕在周三的零點到來之前回到自己的家裡,而周三的同事們也不可能提前趕來接班。於是夏芒就能看到在23:40分,最後一名記者急匆匆跑開的背影。0:10分開始,完全陌生的另一撥記者開始陸續在樓下出現。

就好像被時間隔開的,兩個世界一樣。夏芒心想。

不管小安再不情願也好,未未不能休眠的事情終究成了定局。SIP公司為此提出了補償方案。也承諾將會持續上門為未未進行定期的檢查和測試。神理市甚至為了他們家特殊情況,開出了一份意料之外的特權——全許可權出行。

這意味著夏芒一家不再受到出行日的限制。他們每一天都可以走出家門,行走在這座城市裡。這在神理市幾乎是最高級別的待遇。

在未未的休眠問題解決之前,夏芒和小安約定也都暫時放棄休眠,兩人一起照顧未未。

「要是未未一直都不能休眠怎麼辦呢?」某個深夜,小安忽然在黑暗裡,對夏芒說。

「我們就陪著她一起醒著唄。」夏芒抱住小安,「就像這城市裡,那些不能休眠的人一樣。」

「可我們,是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和他們不一樣的啊。」小安翻了個身,逃出了夏芒的臂彎。

兩人的沉默像是夜色中泛起的漣漪,將彼此越盪越遠。

接下來的一年,夏芒其實過得還不錯。

小安不喜歡在周三以外的時間出門,她說那讓她覺得沒有安全感。但是夏芒知道,在小安的心裡,她總有一天是要回到過去的那種生活里去的。她是不想和周三以外的世界產生聯繫。

其實夏芒一開始也有一些不適應。

他第一次帶未未在非周三的日子裡出行時,是一個周六。

新聞的熱度終於退卻,樓下已經看不到蹲守的記者了。未未太久沒出門,夏芒決定帶她去樓下的公園晒晒太陽。

踏出家門前,夏芒下意識的看了一下手機。按照遊戲中的說法,雖然政府為他們消了迷霧開了全圖,但是周三在夏芒心理上套下的咒語,卻沒那麼容易解開。

本來是去曬太陽的,但是夏芒卻覺得眼前有點發黑。每一個夏芒本應該熟悉的人都是陌生的。便利店的店員、公寓的保安、清潔的阿姨,咖啡店裡的服務生。

周三和周六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

夏芒第一次感覺自己對這座城市如此陌生。他彷彿一直注視著的,是一個魔方的一個側面,在其它側面上發生的事情,他一無所知。

「喲,小寶寶好可愛啊!」樓下的公園裡,兩個推著嬰兒車的女人看到夏芒懷裡的未未,熱情的過來打招呼。

「我們每個周六都來這裡玩的,以前怎麼沒有見過你們啊?」其中一個瘦瘦的,有點年紀的阿姨聽起來語氣熱情,但是眼神卻透著懷疑。

夏芒想起了新聞里關於偷渡者的提醒。這阿姨警惕性還挺高。

「我們是……」夏芒忽然語塞,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另外一位年輕的媽媽沒有聽到兩人的對話,正把自己的兒子從車裡抱出來和未未玩,兩個小朋友塗著口水亮晶晶的雙手抓在了一起。

瘦阿姨偷偷捅了捅年輕媽媽。

年輕媽媽狐疑的看了看兩人,目光卻落在了未未身上。

「嗯?我……怎麼覺得這個小朋友有點眼熟呢……啊!!」她想起什麼,叫了起來。然後猛的抓住自己兒子的手,從未未的手裡抽了出來,後退了幾步。

「你、你別吃手!」她把小男孩剛摸過未未,又想放進嘴裡的小手舉起來,用紙巾用力的擦著。

老阿姨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推著嬰兒車作出逃跑的姿勢。年輕媽媽感覺到了自己的無禮,擠出一個尷尬的微笑。

「她是那個,就是電視上說的那個,不能休眠的小朋友是吧?!」年輕媽媽像是對著阿姨說,又像是在問夏芒。

「嗯,對啊。」夏芒把未未轉過來,貼到自己的胸前。

「噢!噢~~~」瘦瘦的阿姨提高聲音叫了起來,眼睛圓瞪,像是一隻打鳴的雞。但馬上又把聲音降了下來,「哎喲,太可憐了……」她搖晃著腦袋,一點兒也看不出同情。

「沒什麼可憐的。小孩子嘛,都要長大的。長得快一點,慢一點罷了。」夏芒強忍著好脾氣說。

「噢噢,你們想得開就最好了。」阿姨就是強行要覺得夏芒可憐。

「對了……」阿姨好像又想到了什麼,「她這個病,不傳染的噢?」

年輕媽媽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她這個不是病……」夏芒剛說了半句,卻發現對方完全不想聽的樣子,算了。「不知道,醫生沒說。」

夏芒露出一個頗有深意的笑。

「我們,我們先走了。有機會再一起玩噢……」兩個人臉色一變,匆匆推著車逃也似的走開。

「回去好好給孩子洗洗手。有的人噢,就是沒有那個命!沒辦法的!」老阿姨的話遠遠的飄過來。

好的。周六不太招人喜歡。夏芒在心裡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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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對周六的印象不太好,不過在其它的日子裡,夏芒和未未卻還是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人。

周一出行的鄰居是一個偶像明星。他說在神理市當偶像沒有出路,因為你永遠沒辦法讓一個周二公民喜歡上周一偶像。他們之間隔得可不只是一天的時間,更像是一個維度。

「再怎麼經營,粉絲數量也就那麼大,沒勁。不過好處呢,也有。」他把手插進額前的劉海,隨意的抖了兩下,露出一個帥氣的笑,「有一回我參加一個發布會,選了一件條紋的衣服。結果一上場,我的經濟人跟我說,在上個周三,條紋剛被一個有名的時尚評論家認定是這季最過時的元素。讓我趕緊去換了。」

「你猜我怎麼說?」他伸出一隻手撓著未未的下巴,未未咯咯的樂出聲來。

「我說,不換!周一的人只生活在周一,周三的人說的話誰管啊!」

「怪不得你能紅呢,有性格!」夏芒樂了起來。

「是啊。愛誰誰!」偶像甩了甩手,「反正我也不老待在這兒。干這行想要事業上有成就,還得到外面去排戲,演電影,拿獎。」

「在這兒不能排戲嗎?」夏芒疑惑。

「在這兒怎麼排啊?劇組一周開一天工,一部電影排好幾十年?開機的時候是部青春片,等片子排完,得,成懷舊片兒了。」

倆人一起笑了起來。

「不過,你那麼追求事業幹嘛不一直待在外面啊?」夏芒又問。

「咳……」偶像這回終於有點難言之隱了,「總有些起起伏伏嘛。上次因為跟一個女演員傳緋聞說我劈腿,被媒體和黑粉追著我噴!我一煩,就乾脆躲到這兒來了。等過幾年再出去,我不會變老,粉絲可都得換好幾茬了,我那點兒事早就煙消雲散了。對外面的人來說,我跟新人一樣一樣的。我有演技,出去再紅一次不是什麼問題。」

「……人精!」夏芒腦子轉了半天,給出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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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負責大樓清潔的李阿姨又來麻煩夏芒給她女兒送湯了。

她女兒陳小姐是周五出行的,兩人想見面要提前申請臨時出行額度。李阿姨不想浪費錢,要把錢攢著給女兒申請休眠權用。兩人已經好幾年沒見到面了。

「夏先生。」一向沉默寡言的陳小姐接過夏芒送來的保溫盒,忽然叫住了剛要走的他。

「我的休眠權申請下來了。」

「好消息呀!你告訴李阿姨了沒有?她知道一定開心死了!」夏芒替她們母女高興。

「是嗎?」陳小姐低著頭。

「你好像,不太開心?」夏芒有點疑惑。

「以後,我一周只能喝一次媽媽做的湯了。」陳小姐扭開保溫盒的蓋子,霧氣飄出來,裹著雞湯的香氣。

「我不過喝幾十次湯的工夫,媽媽就會老一年。夏先生,我一旦開始休眠,媽媽對我來說老得會有多快,你能想像嗎?」

夏芒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不是自己的父母去世得早,夏芒當初也一定不會同意到神理市來生活。和自己的至親以不同的速度老去,沒有多少人能承擔得了這種算不上死別,卻也差不多的生離。

「李阿姨那邊我可以……」

「不。夏先生,您什麼都不要和她說。」陳小姐抬起頭,笑了一下,「她把攢了一輩子的錢都給了我,就是為了交換在這裡生活的機會。我不能……讓她失望。」

夏芒點了點頭。

「爸爸,阿姨哭哭。」未未趴在夏芒的肩膀上,指著身後慢慢蹲下的陳小姐,不解地說。

「嗯。雞湯太燙了。」

李阿姨在得知女兒取得休眠權的時候果然欣喜若狂。她甚至激動到有些缺氧,扶著牆喘了好一會兒的氣,嘴卻一直合不攏。直到她想到了什麼,嘴角的笑才漸漸的收了一些,自己喃喃的出起神來:

「以後的湯,要少做幾次了。」

夏芒沒有打擾她的思緒,禮貌而安靜的走開了。

時間、空間、自以為是的彼此成全。人類之間的愛太容易被無關的東西阻滯而無法傳遞。而在神理市裡,情感的傳導顯得愈加艱澀。

「奶奶哭哭。」

在他的耳邊,未未小聲的嘀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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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芒和未未遇到的所有的人里,未未最喜歡的,還是大利。

在之前周三出行的日子裡,夏芒總是愛到樓下的咖啡店裡工作。大利就是那家咖啡店裡的店員。

他也是夏芒在神理市裡惟一的朋友。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夏芒正躲在咖啡店後門的巷子里抽煙。雖然神理市全面禁煙,但是對於夏芒這種戒不掉煙的人來說,只要有錢,從外面搞幾包煙算不上什麼難事。

「哎!」

夏芒正抽得起勁,一隻手在他的肩膀上搡了一下。

夏芒回頭,正對上大利的眼神。像是沒睡醒,又像是隨時準備暴捶自己。夏芒愣了愣,訕訕的笑了一下,把煙扔在地下,碾了兩腳。

「嘖!」大利翻了翻眼睛,蹲了下來,把那個煙頭從夏芒的腳底下抽出來。「火兒啊。」他說。

從那天起,夏芒和大利就常常一起蹲在咖啡店的後巷子里一起抽煙聊天。

兩人漸漸熟了之後,夏芒才知道大利原來在外面是一個頗有名氣的搖滾歌手,他說自己光用眼神就能解開姑娘的內衣扣。

夏芒剛想罵他吹牛,想起那天他看自己的那一眼,又把話咽了回去。

「搖滾歌手不應該是一邊吼著『我要自由、去你媽的明天』,一邊醉生夢死的一群人嗎?你不在外面的世界顛倒眾生,來神理市當服務生幹嘛?」夏芒問他。

「來等死。」大利說。

「真扯淡。」夏芒終於忍不住罵他,「你可是有休眠權的。來這兒等死可有得等呢。你要真是來等死的,那也是夠閑的了。」

大利嘿嘿嘿的笑了起來。那是夏芒第一次看見大利笑,雖然他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的話哪兒好笑。

大利見到了未未之後,笑得倒是多了起來。

大利話不多,但是能把未未拋到半空再穩穩接住,讓未未咯咯大笑個不停。他也能拿把吉它,給未未唱歌。未未不喜歡那些安靜的歌,大利就瘋狂的掃弦給她聽,她的小手和小腳一起胡亂揮舞,直到兩人一起笑到重心不穩倒在地上。

每次和大利說再見的時候,未未都要扯著嗓門大哭或者滿臉是淚的抱著大利的脖子不撒手,搞得夏芒都有點吃醋。

「來!」未未會簡單的冒字之後,常常看著大利消失在遠處的背影對夏芒大叫。

「嗯。還來還來。下周三爸爸還帶你來找大利叔叔玩。」

「不!!」未未抗議,「明!明!」

「可是明天大利叔叔要睡覺。後天、大後天、大大後天,大利叔叔都要睡覺……」

「哇!!!」

對外面的世界而言,神理市彷彿一個結界。對神理市而言,夏芒一家是這個結界內魔法失效的一角。

這裡的人們彷彿生活在時間海洋一個個的氣泡中,他們遵循著七條不相交的軌跡,從一個氣泡跳到另一個氣泡。其餘六個軌道上的生命和時間與他們完全隔絕,也並無關係。

而夏芒和未未,就像是在海洋里逡巡的魚。時間在他們的身上連續的流動著,粘稠的把他們同周圍的一切包裹在一起。這世界上每一點的變化都會在他們的身上留下痕迹。

夏芒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久到他並不知道,原來自己很喜歡這種感覺。

但是小安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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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得談談。」

一天晚上,未未睡著之後,夏芒發現小安坐在客廳里等著自己,她看起來有點不對勁。

「你怎麼了?」

「夏芒,今天公司決定把我的職務交給雅雅……」

「為什麼?」夏芒吃驚。

「她拿到休眠權了。」

「你也有休眠權啊。」

「有嗎?我有嗎?!」小安猛的抬起頭,看起來有點激動。

夏芒知道她要說什麼了。

「我不知道你們公司任命人員的標準是什麼,只是休眠而已,有那麼大的影響嗎?」夏芒語氣生硬。

「當然有!」小安站了起來,「休眠後的大腦分析和處理數據的速度會比正常人快上幾倍,這你難道不知道?!你知道我現在的工作效率有多低嗎?說實話,如果我是公司高層,我也會作這樣的決定!」

「真好笑!一台計算機的運算速度再快,也不可能直接變成人工智慧。人和人的差別不在於思考的速度,而是在於思維的高度。」

「我是活在現實里,不是活在你的大道理里!」

小安說不過夏芒,忽然哭了起來: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為了得到今天這所有的一切付出了多少努力你都知道。我也想好好的陪著未未,可我再這樣下去會瘋的!我不想未未看到她這樣的媽媽……」小安越說越激動,痛苦的蹲在了地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夏芒抱住她,「未未我會照顧的。」

「可這對你不公平……」小安在夏芒的懷裡抽泣著。

「我愛未未,我也愛你。公平對我沒有意義,我只需要你們兩個開心就好。」

小安抬起頭,紅腫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夏芒,伸出手緊緊的抱住了他。

「對了!」小安忽然想到了什麼,「醫生今天打過一次電話。他說他給未未配了一種新葯,說不定可以調節她大腦對休眠的應激反應。你明天去他那裡拿葯回來給未未試試吧。要是她可以正常休眠就好了,我們一家人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嗯。」夏芒輕輕的應了一聲。

接下來的兩年,小安回到了正常的休眠模式里。只有在周三她才會醒來,和夏芒和未未短暫的相處一會兒。

小安從他們生活中的一個常駐角色,變成了客串嘉賓。

「媽媽總是在睡覺。」未未學會了抱怨。

醫生開的葯夏芒拿回來卻從來沒有給未未吃過。

他知道神理市的生活讓他覺得有些蹊蹺,卻又說不上是哪裡不對。

直到他接到大利的那通電話。

那是一個周四的下午。

夏芒反覆確認了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大利的姓名,和日期旁周四的標誌。它們的組合讓他有一種被惡作劇了的錯覺。

「喂。我要死了。想讓你帶未未來看看我。」

大利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他虛弱的朝未未勾了勾手指,未未咯咯笑著撲到他的床邊。

「大利叔叔!」

「乖。」大利摸未未的頭,眼神里露出從未有過的溫柔。

「什麼時候得的病?」夏芒沙啞著嗓子問他。

「早就得了。在外面的時候就是晚期了。」大利蒼白的笑了一下,「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是來這兒等死的。但是沒想到,躲到這兒來,也沒他媽的多混上幾年。」

夏芒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來。

「真不值。在這裡的幾年跟坐牢一樣。」大利又恢復了以往那種不屑一顧的神色。

「坐什麼牢了,又沒人綁著你。」夏芒懟他,他知道大利還是喜歡他這麼和他說話。

「被時間綁著了。綁在叫周三的牢里。」

夏芒愣了愣,「看你現在這德性,還寫歌詞呢!」

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夏芒的鼻子一酸,別開了頭。

未未不知道什麼時候爬到了大利的病床上,嘣嘣嘣的亂彈著他放在床腳的吉它。

「未未真好。」

「什麼?」夏芒沒明白大利指的是什麼。

「知道我活不過今天的時候,我嚇壞了。真的,這輩子都沒這麼慫過。一想到要死在周四,死在沒一個人認識我的周四,我就從裡到外都冷透了。活一輩子,死之前連個認識的人都看不見,你說,嚇不嚇人?」

夏芒被他說得心裡竄風。

「來到這破地方之後,我越活越糊塗。有的時候醒過來,會忘了自己為什麼來,又打算去幹什麼。是,對我來說每個周三看起來是連續的,但是放在這個世界裡,它就是一堆支離破碎的片斷。就像是一首歌里跳著出現的音符。我永遠也摸不清它的調子。這樣的日子,真他媽沒意思!」

「行了,現在還說什麼有意思沒意思的。」夏芒截住他喪氣的話。

「幸好還有未未。」大利仰頭看向天花板,長長的噓出一口氣,「一想到未未這麼自由自在的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像在漆黑一片的夜裡,忽然抓到了一團光。暖暖的,能讓人安心的睡著。夏芒,謝謝你。」大利的聲音變輕了,「未未。未——」

「未」字的尾音變成了一聲氣音,大利眼中的光熄滅成了一團混濁的灰色。

床邊的儀器發出尖銳的叫聲。夏芒衝過去抱起受驚的未未,緊緊的抱著她,就好像她是一束握不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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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利死後一個月的周三。

夏芒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的菜等小安下班。

「你怎麼做這麼多的肉?未未牙還沒長齊,咬不動的。」小安說。

「我的牙長齊了呀!啊——」未未長開大嘴。

小安愣住了。那一頓飯上,她都沒怎麼說話。

飯後,夏芒讓未未去自己的房間看動畫片。他和小安一起收拾著桌子。

「未未的牙長齊了……」

小安把盤子放進水槽,對著窗外說。像是在問夏芒,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什麼時候的事?上一次注意她的牙,好像才長了8顆。她咧嘴笑,露出上面的四顆小牙,白白的,短短的,像個兔子……怎麼才見了幾面,就都長齊了呢?」

小安的聲音開始哽咽。

夏芒摟住了她的肩膀:「小安,我決定了,我要帶未未離開神理市。」

小安猛的轉過身,難以置信的睜大眼睛:「你說什麼?你瘋了嗎?!這是神理市!只有外面的人想進來,沒有裡面的人想出去!」

「不是他們不想出去,是他們不敢出去。他們害怕,害怕這裡萬一就是那個最好的未來該怎麼辦。」

「這裡不是那個最好的未來嗎?」小安反問夏芒。

「對你來說是的。對我來說不是。對未未更不是。」

「我不懂。」小安搖著頭。

夏芒看著她的眼睛:「在我小的時候,在外面的那個世界,我家的門前有一顆桃樹。從它種下去的第一天起,我每一天都跑去看它。從它發芽、長枝、開花、粉色的花瓣落了,長出嫩綠細長的葉子。第一年,它結出的果子又小又澀,我一口咬下去,把我都酸哭了。一直到第三年,它才結出了好吃的桃子。」

小安沒有打斷夏芒,她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

「我喜歡吃甜桃子,但我更喜歡那個等待的過程。我知道一個芽苞變成一顆紅潤圓滿的桃子的每一個步驟,我知道它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我對於這個世界的所有答案,並沒有藏在最後的那一個甜桃子里,而是藏在那個等待的過程中。

小安,未未也該等待一個屬於她自己的甜桃子。」

小安搖了搖頭。

「我不明白,即使生活在這裡,未未也不會錯過任何東西。」

「是嗎?她難道不是剛剛錯過一個——」

夏芒停了停才說:「一個知道她每一顆牙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母親。」

小安愣了很久,才冷笑了一聲,「你是想說,我已經沒有資格愛未未了嗎?」

「不。你當然愛她。可是小安,未未就是我的甜桃子。而你的甜桃子,從來就不是未未。」

小安的嘴唇顫抖起來,眼淚又止不住的流下來。

「我……」

夏芒抱住了小安。

「我想說我不是,我很想說我不是!但是我說不出來……」女人在他的肩膀上大聲的哭喊了出來。

夏芒的心忽然很難受。

他想起那個下著大雨的周二午夜,穿著灰色毛衣的小安站在門的那一邊,夏芒站在外面。

「你還不回去?」小安大聲的沖他喊,「就快到零點了!」

「從前的日子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

愛一個人。」

夏芒沒有回答小安的問題,只是念起了這首很老很老的詩,這首詩,他和小安都很喜歡。

小安只錯愕了幾秒,就立刻明白了將要發生的事情。

零點的鐘聲在午夜時分敲響。

夏芒把手伸向小安。

「小安,未來很慢,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鐘聲敲過了十二下,小安撲進大雨,撲進了夏芒的懷裡。

小安要繼續前往那個很慢很慢的未來了,而他和未未卻不能再陪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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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芒,你有想過嗎?你之所以感到世界那麼美好,值得未未用每一秒的生命不間斷的去感受。或許是因為你們的起點是在神理市。」

在機場的大廳里,小安向夏芒提了一個問題。

「正是因為我們犧牲掉了你所謂的生命的連續感,才換來了讓你感覺舒適的寬鬆的街道、潔凈的空氣、安全的環境。碎片搭建起來的世界或許不夠完整,卻不見得不牢固。」

夏芒愣住了。小安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讓他著迷的理性少女。

「這裡是不是最好的未來我不知道。但這裡一定是未來的一種可能。我會在這裡等你和未未,等著你們願意選擇這個未來的時候。」

離開神理市的飛機上,第一次坐飛機的未未看上去很興奮。

「爸爸,媽媽怎麼沒有一起來?她在哪兒?」

「媽媽在未來等我們。」

「那爸爸,我們要去哪兒?」

夏芒想了很久。

「從前。」他說。

創作體會-曹曙婷:

《從前慢》來自我很早之前的一個點子。我在設想將現在人們常常會面對的,空間上的隔離改為時間上的隔離,會是怎樣一種情景。

大概是七八年前吧,這個點子剛浮現在我腦海中的時候,我非常興奮。很快的寫了一篇極短的小說,3000字左右。講述了一個陰差陽錯的愛情故事。在審稿團的點評中,我看到有人提了一篇名叫《到星期三去》的小說。去看了一下,嚇出一身冷汗。果然兔子老師誠不欺我,「你所能想到的所有創意別人都想到過。」(笑)但這正好幫助了我回想和整理了在『撞梗』的前提下,如何寫出一篇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

在寫作營的第一周提交的大綱,我還是沒有脫離愛情這個主題,想寫一個喜歡的人在星期四生活,但自己生活在星期三的男人是如何千方百計跨越時間的障礙的。我覺得愛情的主題有些單薄和平淡,於是想加一些更吸引人的元素,所以添加了一個只在周三殺人的連環殺手這樣一個事件。這樣卻一下子把故事變大了,而且如果要做到兩個事件之間的聯繫不顯牽強,以我的寫作功力,這大概是一個1W字的小說講不完的故事。

果然,兔子老師給出的評語是,如果殺手這個元素對於主題的表達沒有必要性的話還不如不要添加。

這個評語讓我意識到了我在科幻寫作營學習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主題的表達」。

我退回到了自己的原點,思考這個點子最初讓我興奮的初衷和我想要寫它的原因。我發現是「人和人之間的疏離感」。我想表達的,就是將空間隔離改為時間隔離後,人和人之間觸不可及的疏離感。

想到這裡,殺手這個元素在這個短篇里就顯得格格不入了。或者說,它並不是最直接最有效的一種方式。

而且,這也給出了關於『撞梗』的一種解答方式。在一個雷同的設定下,每一個人想要表達的主題的不同,是你和別人最大的區別。

接著,我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我的主角選擇了一個同樣被時間隔離的人。而這樣一個主角,無論他對打破隔離的願望有多麼強烈,它對於這種隔離的全面認知都缺乏說服力。

這時我運用了兔子老師說的第二個知識點:主角的特殊性。

在所有人都被時間隔離起來的時候,主角在這個結界中卻是自由和連續的,這時他的觀察和決定才具有說服力。

想通了這兩點,我的故事開始通順了。

在第三周去完成成稿的時候,我又遇到了一個大問題。就是在這樣一個全新的設定下,我虛構的那個世界太過龐大,它的可能性太多了。多到我去巨細糜遺的去構建它的時候,常常會出現我自己解決不了的BUG。一到這種時候,我就不得不退回到最初的設定,去修整和添加許多規則。但這些刻意為之的規則讓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虛假。而且這麼做並不能消除BUG,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BUG。我有點崩潰了。

還好,機智的兔子老師送上了第三個知識點:只把你要表達的主題和故事線上的邏輯想通了,其它的不要管它。寫得越多,錯得越多。

果然,刪減了許多沒必要的的情節和描述之後,BUG少多了。雖然也還是會面對到一些不能細究的BUG,但是弱化與它相關的情節的重要性可以讓它對小說閱讀體驗造成的滯澀感變得不那麼明顯。

這篇小說最終完成了。我最大的收穫是學會了把一個平庸的點子和平淡的故事,在一定技巧的指導下,變成了一個達到及格可讀線的小說。我真的非常感謝兔子老師、我的班導宇鐳老師和科幻寫作營里我所有的同學們。

最後,是我的一些個人心得:雖然寫作是有技巧可依的,但技巧並不能創造能力。在這次寫作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開始能夠意識到寫出來的東西中存在著許多問題。之前的我對於這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而兔子老師傳授的技巧恰巧就是這些問題的答案,這才使我能夠運用這些規律去解決問題。

而如何提出問題,大概就來源於寫作的經驗和積累吧。

這就好比,當你興高采烈的用計算面積卻都沒有發覺卷子上的圖形沒有半徑只有三條邊的時候,勾股定理也幫不了你。

堅持不懈的寫下去,直到寫完每一個段落都能想像到兔子老師正站在你身後露出欣慰而慈祥的微笑。(「你是不是誤會了我的人設?!」——by 兔子老師)

這是我與大家的共勉。

插圖:Julien Pacaud

責編 / 校對:宇鐳

作者曹曙婷。動漫編劇。「什麼都知道一點」星人和「三分鐘熱度」本人。科幻是從業的初心,希望能做成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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