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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紅背後女性的解放之路:美還是禁忌,選擇還是墮落

作者=劉昕

來源=《看歷史》

2011年3月23日,伊麗莎白·泰勒辭世。這位美國影壇的常青樹,雖然依靠《青樓艷妓》和《靈欲春宵》兩獲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第33屆和第39屆),但奇怪的是,人們提及她對影史的貢獻,卻總是會先想起另一部不那麼出色的電影——《埃及豔后》。如果說這部好萊塢歷史上數一數二的「燒錢之作」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話,那將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最後一任法老、克里奧帕特拉七世的形象,緊緊地和伊麗莎白·泰勒捆綁在一起,一定是為數不多的成就之一。

伊麗莎白·泰勒飾演的克里奧帕特拉之所以深入人心,很大程度上要歸結於兩人身上諸多相似的特質。當大家討論他們容貌、情路、人生的相似程度時,卻經常會忽視一個顯而易見的環節:伊麗莎白·泰勒和克里奧帕特拉同為口紅髮燒友。前者曾宣稱:「女人擁有的第一件化妝品應當是口紅。」而後者,1962年著名化妝品品牌「露華濃」(REVLON)推出的SPHINX PINK口紅廣告,上面寫著的標語就是:「克里奧帕特拉一樣的造型,只有露華濃能做到!」

三千年前的唇上風采

克里奧帕特拉對口紅熱愛,並不是後世為了兜售商品而炒作的噱頭。其實早在公元前三千多年前的蘇美爾文明中,人們已經開始使用白鉛和紅色岩石粉末裝飾嘴唇了。而到了古埃及,由於無論男女都視化妝為日常生活的例行事務,塗抹口紅之風氣更盛。埃及人用的口紅,多取自代赭石,有的會混合樹脂樹膠以增加粘性。今天,你隨便拉開一個現代家庭主婦的抽屜,基本都能從裡面翻出唇膏來,這一「傳統」似乎也能追溯到古埃及。那時幾乎家家都備有製作口紅的金屬和木製工具,尤其是帝國的全盛時期,唇膏的顏色從紫紅到藍黑,多種多樣,更可以隨心所欲自由選擇,無視等級社會中繁瑣的宗教社會規則約束。

而我們的口紅髮燒友克里奧帕特拉登場,讓一切有了變化。克里奧帕特拉特別偏愛一種從雌胭脂蟲的脂肪和卵中提取的洋紅色(這種顏色至今都被命名為「克里奧帕特紅」),她的喜好讓洋紅成為口紅最經典的色系,影響至今不輟;她為口紅的使用制定了條令:嘴唇著色必須用潮濕的木條;甚至她離世之後,人們還不忘在克里奧帕特拉的陵墓中放幾罐子唇彩。

有意思的是,地中海另一邊的希臘,對口紅卻有著和埃及截然相反的態度。也許是人工雕琢之美無法見容於崇尚自然的希臘精神,古希臘甚至將口紅打上了「禁忌」的烙印,這從製造口紅的原料中便可一窺端倪。除了充當發色劑的紅色染料外,希臘的口紅里還包括綿羊的汗、人的唾液和鱷魚糞便等等物質。而早期的希臘女性除了染髮和佩戴假髮外,幾乎不化妝,口紅那時歸屬於一個特殊階層:妓女。為了避免男性受到誘惑,同時保護女性安全,古希臘政府為口紅的使用制定了如下法律:妓女如果在非指定時間出現在公共場合,或者沒有塗上指定色彩(通常為酒紅色)的唇彩和化妝以區別於「普通」女性,他們將受到嚴厲懲罰。

美還是禁忌?選擇還是墮落?古埃及和古希臘對口紅的不同態度,居然為後世關於這種化妝品的爭論定下了全部基調。兩種思想的較量分出了短暫勝負。公元前6世紀到3世紀之間,口紅進入了古希臘主流社會之中,不光是妓女,精英們也樂於塗上它出席社交活動(但下層勞動婦女依舊抵制)。因此,口紅的成分也有了一次大變化,桑葚、海藻、蔬菜根莖等植物染料進入了唇彩的原料單。這恐怕是幾百年前的那些希臘統治者做夢都想不到的。

繼承了希臘傳統的古羅馬的居民們,對口紅的喜愛絕不輸給埃及人。波貝婭·薩賓娜(?~65,古羅馬皇帝尼祿的情婦,後與尼祿結婚)就是個和克里奧帕特拉同等級的口紅痴迷者。據說她身邊有一支不下百人的奴隸隊伍,以保證自己的唇彩隨時處於最佳狀態。在波貝婭的帶領下,當時羅馬的貴族女子都視紅色和紫色唇膏為時髦。愛美的羅馬人還開發出了獨特的口紅原料:一種富含水銀的海藻。事實上,這可不是什麼高明的點子。植物中的水銀通過口紅和嘴唇接觸進入人體,最終導致中毒死亡。富裕的羅馬人並不知道自己每天的化妝其實是在和死神接吻,但窮人卻誤打誤撞躲過一劫。因為負擔不起化妝品的高昂開支,他們只能依靠葡萄酒沉澱物塗抹雙唇,沒想到這卻成了延生保命之道。

文藝復興時期的禁忌

口紅並沒有隨著羅馬帝國的崩潰而消失。從蘇格蘭到西班牙,我們都能找到口紅曾經風行的證據。雖然中世紀的教士們大力反對,但在從他們記錄下的諸多抱怨中,依然可以窺見這種化妝品的影響力。英格蘭教士的態度尤其激烈,他們將一個塗著口紅的女士稱為「撒旦的化身」,認為人工裝飾的面容正在挑戰著上帝的權威。雖然評判聲此起彼伏,但都沒能阻止口紅和人類一起走過中世紀的漫漫長夜。

頗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口紅的禁忌色彩最為濃烈的英格蘭,居然出了一位嗜之如命的女王。她就是伊麗莎白一世,都鐸王朝第五位也是最後一位君主。伊麗莎白一世不但在治國理政方面頗有建樹,在口紅髮展史上也是位里程碑式的人物。她的口紅用胭脂蟲、阿拉伯膠、蛋清和無花果乳配製而成,顯現出獨特的紅色。她還以石膏為基材發明出固體唇彩,這也成了現代口紅的遠祖。隨著年齡的增長,伊麗莎白一世對口紅的依賴越來越嚴重,她生病的時候,精神狀態不佳的時候,都會大量使用口紅。而去世的那天,伊麗莎白一世用掉了幾乎半英寸長的口紅。

雖然文藝復興帶來的「人性自由」風潮此時已經廣布歐陸,兼之有王宮貴族的喜愛和上行下效的推動,但捱過了中世紀的口紅,此時依然無法完全從神學、道德批判里抽身而出。整個17世紀,口紅身處教士和社會保守勢力的嚴密監視之中,在他們眼中,口紅甚至具有了誘惑男性,控制他人心智的魔力。這種偏見在18世紀達到頂點。當時英國國會通過法律,凡是依靠口紅、香水等化妝品誘騙男人結婚的女性,都要受到懲處。「埃及與希臘」的戲碼,兩千年後再次上演。

口紅會因此而被封殺么?沒有。歷史學家這樣記述當時的社會境況:「雖然道德家、詩人和丈夫們一再攻訐,但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化妝,而且大眾的態度也越來越寬容。」政府的鉗制,又一次失效了。

口紅的最好時光

英國人可算抵制口紅的中堅力量,他們的保守態度一直延續到維多利亞時代。在很多人心目中,妓女和演員這些「下等女人」才會使用口紅,上流社會的女性只能想別的辦法來裝飾雙唇。他們會去抿紅色的縐紙,輕咬嘴唇讓雙唇充血,做嘴唇體操(不斷重複像peas、prunes、prisms這樣的辭彙,讓自己的雙唇能夠豐滿上翹),給嘴唇塗上香膏或者葡萄酒。但這些似乎都難以抵禦口紅的誘惑。為了能得到口紅又不會被外界發現,英國的女士們甚至發展出一套秘密交易系統。想購買口紅的人要去特殊的商店,由引導員帶至專用的私人房間,貨物必須悄悄帶回家中藏好。女士們也會私下秘密交易各自的口紅配方,並和閨蜜一起偷偷製作。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19世紀末期,由於明星女演員的公眾曝光率日益增加,口紅才又一次回到了主流社會的視野之中。

就在英國人糾結於是否該放鬆口紅的使用限制時,美國人快步超越了他們。

1867年,紐約的B. Altman百貨公司開業,這是歷史上第一家擁有化妝品銷售中心的百貨商場。同年,紐約的哈里特·費舍取得了一張發明專利,這是一件可以給嘴唇和雙頰上色的工具,它的顏色來自胭脂紅、草莓汁液、甜菜汁和蜀葵的根莖。將口紅當做正規商品,美國人比英國人早了不止三十年。

進入20世紀,口紅贏來了自己最好的時光。雖然依舊擔負著身份象徵的重任,但口紅再也不意味著「不名譽」、「不道德」,而是和女性解放緊緊聯繫在了一起。女權運動的領導人物伊麗莎白·凱迪·斯坦頓和夏洛特·帕金斯·吉爾曼都公開表示過,塗口紅是女性的權利,更是解放的標誌。1912年,美國婦女為爭取選舉權而舉行的大遊行中,口紅被當做了運動參與者的固定標誌。此時,無論是美國還是英國,敢於為自己爭取權利的女性都將口紅當做「反抗徽章」。人類社會對口紅幾千年的偏見,其實是女權受壓制的投影,口紅似乎成為女性社會地位的一種隱喻:宗教、法律、社會道德的多重限制之下,原本的天性成了刺眼的「紅字」。這樣想來,20世紀女性解放運動選擇口紅為其標誌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就在口紅的象徵意味不斷改變的同時,它的製造工藝也日臻完善。嬌蘭(Guerlain)發明了第一支管狀口紅,今天我們熟悉的口紅樣式終於被確定了下來。1915年,美國康涅狄格州沃特伯里的史柯維爾製造公司生產了第一支金屬管口紅。這支口紅因為套筒內有一個方便人們使用的滑桿裝置,迅速成為風靡一時的化妝產品。

到了1923年,小詹姆斯·布魯斯·馬森發明了旋扭口紅,從外形上看,這種口紅和今天已幾無區別。那時的口紅並沒有達到盡善盡美,比如當時口紅配方中的昆蟲粉末、蜂蠟、橄欖油、黃油、豬油等成分,實在太容易變質,使用幾個小時之後就失去效果,讓很多女士大呼頭痛。

但這小小的困難無法阻止女士們的熱忱。整個20年代,有近五千萬女性使用口紅,每年用掉超過三千公里長的膏體;美國專利局頒發了上百種有關口紅的專利;化妝品成為美國繼汽車、電影、私酒之後的第四大產業;而「代溝」這個辭彙第一次出現時,就是指母親與女兒兩代人選擇口紅上的不同。

30年代的大蕭條和接下來的二戰,口紅非但沒有銷聲匿跡,反而憑藉著危機穩步提高著自己的社會地位。尤其是戰爭期間,政府和傳媒都鼓勵婦女們塗抹著口紅進入到工廠或軍隊,唇間一抹亮麗的紅色成了鼓舞士氣的法寶。由於大工廠多轉產戰備物質,各個時裝公司紛紛承擔起口紅生產的任務,這保證了口紅在戰爭期間的供應。美國海軍特地開辦培訓課程,讓女兵們學習如何快速完美地化妝,同時還規定,從軍女性的口紅顏色必須與她們制服上紅色臂章和帽子上紅色細繩相搭配。於是化妝品商伊麗莎白·雅頓特地開發了一種名為

Montezuma的紅色用於唇膏生產,以滿足軍方的需要。

二戰之後,女性與唇膏的關係變得簡單起來。除了在70年代「客串」了一次外(有意思的是,當時的婦女自由運動者推崇天然面孔,而新生的朋克運動先鋒則選擇紫色和黑色口紅來表達叛逆精神。這和世紀之初女性的選擇形成了鮮明對照),口紅再也不用負擔多少額外的社會身份象徵責任。口紅從一種標誌,一個徽章,變成了女性生活中最常見、最普通的用具。從女性特殊身份的表徵,變成審美品位的鏡子,從疊加著各種禁忌的商品,變成大眾可自由選擇之物,口紅身上糾纏了幾千年的問題:「美還是禁忌,選擇還是墮落」,如今終於有了一個明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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