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麗娟：去掉自我的尊重 是愛的最高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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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好的讀者，閱讀《紅樓夢》不只是滿足我們個人的心理需要和情感慰藉，而是可以真正把自我拿掉，去尊重它，了解它，同時還很愛它，這才是愛的最高真諦。

」

愛與成長：《紅樓夢》帶給我們的禮物

問題六：閱讀《紅樓夢》能帶給我們哪些啟發和感悟，能讓我們得到怎樣的成長？

歐老師：

這個問題非常有意思，就是說我覺得可以更寬廣的包容各式各樣的讀者，連初級的讀者也可以含納進來，那就是確實讀《紅樓夢》以最直接的，也因此它是最大眾的也最集體的一個滿足就在於，在《紅樓夢》裡面，我們可以有各式各樣的自我投射，所以每一個人都有不如意的時候，每一個人都有感傷的時候，每個人也都有面對無常的那種恐懼。那在這個情況之下，我們讀《紅樓夢》就更容易去觸動到心底的那根弦，然後我們看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我們看到那麼多女兒的形形色色的悲劇，然後跟著小說人物一起喜怒哀樂，一起面對人世的無常跟蒼涼。

我想這是《紅樓夢》為什麼會那麼吸引人的一個原因，這也是讓我們那麼多的讀者去接近《紅樓夢》，應該是最直接的原因，所以就這一點來講，讀者確實在《紅樓夢》裡面得到很多的心理滿足，我想這一點也是偉大的經典，一定可以提供的。

這個是感謝《紅樓夢》，但是《紅樓夢》可以對讀者有其他不同的啟發，其他不同的滿足，那就是假如初級的讀者是在裡面得到一種自我的投射，也因此在小說裡面得到共鳴，基本上他還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一種閱讀，所以你是把《紅樓夢》拿來滿足自己，無論是哪一個層次的滿足，但是對於一個讀者來講，假如我們同時意識到我們不是只能夠拿自我當作是唯一的標準，唯一的衡量的時候，也有人希望超越自己，以便更大、更深、更廣地去參與這個宏大的世界，那麼他就會不斷的想要打破既有的自己，因此，當我們已經是用這樣的一個人格方向在成長的時候，對於《紅樓夢》的閱讀也就不會只停留在我們剛剛說的那一種，我們會希望越來越了解它，然後我們會更希望透過《紅樓夢》也帶動自我的成長，而這個時候你就會越來越明白，我們不要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好像一個還沒有完全成熟的少年少女一樣，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然後非常真實，也非常優美，但是真的還是一個非常狹小的自我，這樣的去讀《紅樓夢》去看世界，我們越來越打破自己的自我中心，越來越打破我們在一個小世界裡面那麼真實那麼感人，但是確實很單薄的那一種感春傷秋，而是會超越出來，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麼的複雜，多麼的深邃。這個時候的我，一方面是逐漸地破除，二方面破除的同時，我們也同時領略開拓的蛻變的那種成長的喜悅，而這也才是真正的愛《紅樓夢》，因為愛有什麼定義呢？我常常喜歡跟大家分享，因為這是我們的文化里最欠缺的一種認識。

就是愛不只是照顧對方，對方有責任，這是我們這個文化里其實最容易理解的，比如說父母對子女，對我們的伴侶，對朋友，我們基本上很容易達到這樣一個責任跟照顧，對不對，這是文化裡面最清晰也最了解的一個層次，但是我們這個文化里很欠缺的另外一個理性的層面，就是客觀的層面，就是說照顧和責任都是出自於我們對對方的一種要求，我們對對方的自我要求，但是我們很少是無我地去愛對方，那怎麼個無我？

所以我非常喜歡引用那個弗羅姆在《愛的藝術》裡面對於愛的一種詮釋跟定義，那本《愛的藝術》里，他既然把書名叫做愛的藝術，它就是告訴我們原來不只是一種本能的很強烈的感情而已，它其實是一種人格的表現。既然是人格的表現，那就是你要學習，你要成長，你要訓練自己，那麼發自本能的愛，那只是一個最初級的愛，那麼你透過學習，透過成長，透過對於人格的鍛煉，你的愛就會有一個更宏大，而且是更積極性的一個意義。

所以它對於愛定義為，它是一門藝術，藝術當然是要鍛煉，杜甫如果沒有從小在那樣一個宏大的抒情傳統跟詩歌傳統裡面成長，他不可能創造出這些傑作，被我們視為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聖，所以藝術一定是人為追求出來的，但是這個人為可以提煉我們最自然，可是也最粗淺的那個表現，讓它精緻化，讓它深化，所以這又是回應我們剛剛所說的假可以變成真，而且可以讓你更偉大。

所以在愛的藝術里，他告訴我們愛情是一種藝術，所以藝術永遠可以更精進、更優美，這是第一點。

也正因為如此，那愛的作為人為的藝術，你該努力學習的那些追求是什麼？他把愛定義為你除了責任照顧之外，你還要能夠了解和尊重，你一定要了解對方，否則你的照顧就會變成愛之適足以害之。我想要照顧你，可是我給予你的是你不需要的，那不是變成對方的負擔嗎？我們也常見這樣情況對不對，日常生活太多了，這就是我們這個文化的一種特質的表現，所以我想一講這個大家都感同身受。

第二個，你要尊重，尊重就是你照它的樣子去愛它，而不是把對方改造成為我們喜歡的樣子。那個不叫做愛，那個只是叫做一種干預式的，而且是強迫式的，其實是對對方的壓抑跟扭曲，所以你要尊重對方，以它原來的樣子去愛它。我們對《紅樓夢》不也應該這樣嘛，對不對，為什麼你老是要叫它反封建反禮教呢？反封建反禮教是我們自己的價值觀，然後你就一直要強迫古人來實踐我們的價值觀，這就不是真愛。所以回到剛剛說的這個課題，假如我們願意在人格上面有所成長，你就該知道真的，一個讀者他會怎麼讀一部經典，也就是他怎麼樣來看待他的人格的問題。

他究竟在一個怎樣的人格努力的道路上，他就會怎樣的去閱讀一部經典，包含《紅樓夢》，所以我覺得更深的一個層次也許是更好的一個人格層次，就是他不但會在日常生活里學習到愛的藝術，就是知道原來我們對別人好，除了一廂情願地盡量把我們的熱情奉獻給對方，所以照顧對方，覺得對方的平安，對方的幸福，我們有責任之外，我們還常常忘記一件事情，你要尊重他，照他原來的樣子去接受它。

第二個，你真的要了解他，否則你根本不知道他原來的樣子是什麼，你只是在投射你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樣態，而他如果不符合你的理想狀態的時候，你就要努力去改造他，這都是我們應該要意識到的問題。而在日常生活中，如果你對你的人格有要求到或者是認識到這個層次的時候，很自然的，真的讀書就是做人，閱讀也就是你的人格的表現，你怎麼讀就是會透露出你是怎樣的人格。

那換句話說，當你也明白你該怎麼樣愛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你的伴侶你的孩子的時候，你也會同時以這樣子的愛去對待《紅樓夢》，所以好的或者是另外一種讀者，他就會盡量的無私地把自己放在一邊的，然後去了解跟尊重對方的原貌，而這個時候你還那麼愛他的時候，那才叫做真正的愛。

因為你不是只看到你一廂情願想要的那個面相，然後去愛他，那個都只不過就是自我投射，而這種愛當然根基就很不穩定，因為有一天你發現他不符合你的想像的時候，你很可能就會排斥他了，你可能會因愛而生恨的，而這就證明了這一種愛是非常危險的。

所以，卡梅爾在《瘟疫》裡面有一段話也是我很樂於在很多的地方跟大家分享，他說「善意，如果不包含了解的話，也會像惡意一樣，造成同樣的損害。」真的，我們這個文化只認為只要我是好意就一切都沒有問題，這是大錯特錯。從好意到好的行為之間還有很長的一個距離跟很多的層次，你出自善意，可是怎麼樣會有好的行為，以至是真的幫助到對方，非要有了解不可，否則愛之就適足以害之。我很愛你，可是我老是要你做我想我喜歡的樣子，你沒有尊重對方真正的意願，你不就是在傷害她嗎？

我想這種現象在我們這個文化環境里是非常常見的，因此且讓我們從這個角度來思考，我們對《紅樓夢》的一個閱讀的態度跟要求，其實直接關涉到我們怎麼樣去愛我們周圍的人，那其實是同一個本質，所以讀書真的就是做人，然後你願意做怎樣的讀者，其實也就顯露你的人格是以怎樣的標準去要求自己，所以我想現在讀《紅樓夢》對我們現代人還有啟發的地方在哪裡。

我願意做一個小小的總結，那就是首先你當然愛它，你才會接近這部經典，但是你的愛裡面應該要包含了解和尊重，照它的樣子去愛它，去了解它，而這麼一來對我們現代人還有什麼啟發？你不要以為我愛一個2000多年前的著作，文化的斷層，可能是200多年前的一部文學作品，可是這個200多年蘊含著2000年的文化斷層，那我理解它對我們現代人有什麼啟發？有的。

我們還是可以在如實的了解它的同時，意識到我們這個時代所欠缺的，每一個時代都有優點跟缺點，即便《紅樓夢》是遵從禮教跟封建，是在等級制裡面以一個貴賤的不同階層進行運作的，我們還是可以在裡面看到對我們現代人很有意義的啟發，例如說《紅樓夢》告訴你，原來有權有勢的貴族世家可以那樣子的寬柔待下，可以那樣的富而好禮，而不是暴發戶赤裸裸的權力或慾望擴張跟自我炫耀。真正好的貴族原來是可以在人格的涵養上如此寬厚，如此柔軟，如此彬彬有禮，它讓我們知道原來權利在某一個狀態之下，尤其是這種好的貴族的家教之下，是可以以這麼美好的方式來呈現。

同樣的，我們也可以在這個《紅樓夢》裡面體認到原來他們在這樣的一個家庭環境里成長，他們對於人格的要求是到一個怎樣的程度，那這個說來話長又可能是好幾個小時的課題，可是我的意思就是說現在雖然沒有時間詳細舉例，可是我們對於《紅樓夢》依然有一個積極性的意義。

那個積極性的意義就在於當我們作為一個好的讀者，把我們對人格的追求同樣的體現在我們對《紅樓夢》的閱讀，以至於我們慢慢學會在愛裡面喜歡這個作品的同時，不只是滿足我們個人的心理需要和情感的慰藉，而是我們可以真正把自我拿掉，去尊重它，了解它，而同時還很愛它，這個才是愛的最高的真諦。

同時，我們在了解它尊重它的同時，也同時的打開我們自己，我們品味到怎樣無私的去愛一個對方，然後也在這個無私跟無我中，我們自己其實也更成熟，也更宏大。因為我們不會把自己看得太該死的重要，以至於固守一個狹小的自我的好惡，真的沒有必要，我們的好惡只是一個小小的自我的本能的感覺而已，而這個小小的自我不過是古往今來數不清的億萬個人類裡面的渺小的一個而已。

這個一個是在很微妙的這個造化運作里偶然的存在，為什麼要把這個偶然的渺小的自我看得那麼重要。

所以我覺得如果《紅樓夢》可以給我們啟發的話，除了它本身告訴我們一個它所在的那個偉大的世界，《文化百科全書》，也讓我們大開眼界，讓我們打開自己能夠學習到見識到我們這個時代所沒有看到的那個文化風景。甚至跟當時的那個文化力量也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可以領略到超越自我真的是一種非常喜悅的成長。我想這是從讀《紅樓夢》，從《紅樓夢》本身所延伸出來的一個積極性的意義，那就是我們還是做一個好的讀者吧，因為我們很想做一個好的人。

主講人簡介：

歐麗娟，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研究領域：唐詩、《紅樓夢》、中國文學史。除了「大觀紅樓」系列之外，代表作還包括《杜詩意象論》《唐詩的樂園意識》《李商隱詩歌》《詩論紅樓夢》《紅樓夢人物立體論》《唐代詩歌與性別研究——以杜甫為中心》《唐詩的多維視野》《唐詩新思路》等，因「紅樓夢」公開課獲得「全球開放式課程聯盟」2015年傑出教學者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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