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我沒關係啊，我記得你就夠了

每一天，我重複對你說「好久不見」。

文／別人的佩佩

我姥姥今年90歲了。過去的5年里，我沒怎麼見過姥姥，但一路在聽媽媽講，她是如何從老年痴呆初期走向後期。

剛開始，姥姥只是有些糊塗，記不得電話號碼，記不清人名。後來發展到，會拿著菜刀追著每天照顧她的女兒、我的姨媽，喊著要砍死她。

我媽每次回老家，姥姥也都會大罵她，並且會斬釘截鐵地說：我知道我就快死了。

好在她還是堅強地活著。只是每次我看到姨媽往家族群里發的視頻，都覺得，姥姥眼睛裡的生氣又少了一點，魂兒少了一點。感覺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有時她會清醒一點。會唱幾首紅歌，會自己捧著一個雞蛋吃完。姨媽會開心地把視頻發到群里，讓我們懸著的心又放下一點點。

明天，9月21日，是「世界阿爾茨海默症日」，也就是俗稱的「世界老年痴呆日」。我問了問身邊的朋友，假若家裡的長輩患上「老年痴呆」，失去記憶，你最怕他們忘記什麼？

「忘記怎麼上廁所。」「忘記怎麼回家。怕他走丟。」還有人說，「我怕他們忘記我。」

而我，更怕的是，他們最終會忘記自己是誰，忘記怎樣生活。

1

我有個朋友的奶奶患上阿爾茨海默症後，總會離家出走。她會走到小區門口，打一輛計程車，讓司機拉她過去常去的公園、飯店、衚衕口。到了目的地，司機發現她沒有錢，又滿臉糊塗相，總會把她送回原地。家人已經在原地焦急地等待。

就這樣，她一次次走丟，又一次次被送回來。家人很累也很無奈。

我的同事毛毛，她的奶奶在文革中受過刺激，年紀一大，記憶力急速衰退。她開始變得不愛說話，漸漸也不認得身邊的人。

一天晚上，毛毛的爸爸在卧室看護奶奶睡覺。凌晨4點，奶奶突然坐起來，喊了一句：「志新要來接我了！」

志新，是爺爺三十年前用的名字。

奶奶開始起床，收拾行李，兒子怎麼勸都勸不住。那一刻，奶奶像個少女，回到了和爺爺熱戀的時期，念叨著要跟志新走。

兒子只好幫著奶奶收拾東西。直到太陽升起，奶奶就那樣，抱著收好的行囊，坐在床邊，痴痴地等著她的志新來接他。

幾個小時後天亮，睡在隔壁房的爺爺起床，發現奶奶呆坐在床邊，叫了她幾聲。奶奶望了他一眼，眼神里少女的光彩瞬間變暗，最後恢復了以往的空洞無神。她完全不記得，這個鬍子頭髮花白的老頭，就是她的志新。

患上阿爾茨海默症的人，雖然生活漸漸不能自理，也會失去記憶，但他們仍然會有念念不忘的過去。那可能是他們跟這個世界為數不多的連結。而我們，可能並不懂。

另一些老人，還在抗爭，即使患病，也希望獨立、有自尊。

我認識一位曾經是作家的老奶奶，得了阿爾茨海默症後，會整日捧著一本書，永遠停在同一頁。她反覆地看著那一頁，就是不服氣，怎麼看不懂呢？

一個爺爺堅持不讓家裡人照顧，他每天給自己搭配營養早餐，一個麵包和一個雞蛋。女兒很快發現，麵包和雞蛋常常會一下少了兩三個。這是因為，他常常忘記自己吃過早餐，然後就再吃一次。他堅持自己吃早餐，只是想跟兒女證明，自己能把自己照顧好。哪怕最後把自己吃到很撐很撐。

一個奶奶很多事情不記得，但永遠記得家裡的電話號碼。一次看電視里的購物節目，購物主播一遍遍重複著購物電話。奶奶很生氣，也開始大聲喊著家裡的電話號碼。購物主播念一次，她就喊一次。她怕電視里的聲音擾亂了她的記憶，讓她忘記家裡的電話。

2

中國有近千萬阿爾茨海默症患者。我們聽了很多「老年痴呆」的故事，但對這個病的了解和普及卻遠遠不夠。

比如，「老年痴呆」的提法，容易讓人用「人老了，老糊塗了」粗暴地解釋這種病，卻錯過了治療的時機。

它還會讓人對患病的老人產生嫌棄和歧視，甚至當著他們的面評價他們的行為、貶低他們，以為他們「痴呆」，全然沒有感受。

其實，前期患者是有感受的，而所有患病的人，比常人更需要耐心和關愛。畢竟，他們正在失去一生所擁有過的一切光榮、快樂、尊嚴……

而阿爾茨海默症，也不止發生在老人身上。電影《依然愛麗絲》里，年僅50歲的美國語言學家愛麗絲博士被診斷為家族遺傳性的阿爾茨海默症。

她感到，「一輩子努力的一切都在離開我。過去的才華、語言、表達，我不知道我接下來還要失去什麼。」

她與自己較勁，想留住衰退的記憶。她邊做飯邊寫下幾個單詞，設上鬧鐘， 鈴響時再來考自己還記不記得那幾個詞是什麼。她偷偷去看醫生，不願意告訴家人。

直到一天，她在冰箱里發現一瓶洗髮水，她完全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她被院長約談，才知道學生們對她的課有很多負面反饋，她開始羞愧和厭惡自己。

她在自己家裡迷了路：打開一扇扇門，衣櫃，卧室，又一個卧室，都找不到衛生間，直到尿了褲子。

她用反抗和憤怒發泄她的惶恐。惶恐，因為她曾經出眾、得體、美麗。

最戳中我的是，她最終說出那句：「我希望我得的是癌症。」

癌症使人身體痛苦，從而消耗精神。而阿爾茨海默直接折磨的是她的自尊。她看著自己越來越無能，不得不承認，自己被阿爾茨海默症打敗了。她做好去死的準備。

於是，她給自己錄了一個視頻，教未來的自己如何一步步找到那個擺著藍色檯燈的櫥櫃，在第一個抽屜里找到一大瓶安眠藥，全部吞下，安靜睡去，不要打擾到任何人。

然而真正到了那一天，她連學著這樣一步步地自殺，都做不到了。

但她還是有感情。她會笑，會流淚，會說「LOVE」。

另一部電影，我看一次哭一次的，是《戀戀筆記本》。諾亞和艾麗在一個夏天相識相愛，艾麗寫下了他們的故事。當艾麗因為阿爾茨海默症而失去了記憶，諾亞每天都捧著那本筆記本，讀著艾麗秀美的字跡，給她講述著那個夏天發生的的愛情。

每次故事結束，艾麗的記憶會蘇醒，兩人擁抱。又很快，她再次沉寂，冷冷地看著面前這個陪他走過一生的男人，問：你是誰？

這樣的場景每天都會上演。諾亞不會停下，不會嫌棄，因為他永遠記得曾經的艾麗，曾經的愛人。

他們可能會忘記我們，但我們永遠要記得曾經的他們。

3

我前一陣看到CNN的一部紀錄片，講的是阿姆斯特丹郊外，有一座可愛的小鎮，長得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荷蘭小鎮。它有郵局、超市、美術館、理髮店。

不同的是，鎮上住著近200位老人，他們每天遛彎兒，曬太陽，逛集市，看電影。這些老人，都患有阿爾茨海默症。

鎮上比老人更多的，是護工，近300名。他們的工作是扮演各種角色：理髮師、售貨員、收銀員、郵遞員……

這個小鎮，實際上就是一座大型的養老院，但跟傳統的養老院完全不同，這裡完全開放，老人們行動自由，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不走出小鎮的大門。

小鎮的負責人在採訪里說，他們的初衷，是要給這些老人正常的生活。

老人們可以去做髮型，看著鏡子里美美的自己，就像過去那樣。

每次有老人逛著超市開始慌張，失控，扮成超市收銀員的護工就會走向她，非常耐心而熱情地說：好久不見！我剛才還在找你呢！

他們的任務是要讓老人覺得，大家都認識她，關心她，她很安全，也很重要。

在廚房裡，他們會帶著老人做麵包。老人無法獨自完成全部工序，護工便會把麵包揉好，最後讓老人刷上油，拿去烘烤。等麵包出爐，他們告訴老人：「有了你我們才能吃到麵包啊！」

一名護工說的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他說，他們想不起來的事情就想不起來好了，說錯的話也不用糾正他們。

後來，姥姥叫錯我的名字，說錯我的年齡，我都開心地應著。

我想，你不用知道我是誰，只要我記得你是誰。

上個月我媽從老家看姥姥回來，對我說：你別怕，我以後不會這麼折磨你的。

媽，我不怕。因為我知道，不論是姥姥還是你，不論你們變成什麼樣子，那不是你們想要的樣子。我們凡人，拿什麼跟年齡和疾病鬥爭呢？也就只有愛了。

神經學家也有一個好消息告訴我們：阿爾茨海默症患者不會丟失情感記憶，他們依然可以理解愛與喜悅。她也許不會記得你五分鐘前的話語，但她依然會記得你帶給她的感受。

所以，請繼續愛他們。你還是可以給他們幸福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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