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第11期回顧·言語
北溟魚,本名周逸,清華大學哲學學士、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法律人類學碩士、威斯康星麥迪遜大學法律博士,出版有《風流絕》等書。現居美國。
那時的月光
北溟魚
誰的書,寫到盡處會如願
剛讀大學的時候,中國經典只教一門《左傳》。黑眼鏡黑眼圈的老教授不苟言笑,指點十七八歲的孩子一個個站起來,逐字解經,解傳。解釋兩千年前時而靈或者不靈的占卜,國家與家族之間莫名其妙的戰爭與和解,還有充滿比喻與典故而讓人暈頭轉向的大道理。
我便誠惶誠恐,常年手邊一卷《左傳》,效率最高是在數學課。
數學課堂在一教。一教前面有座土山,山上有那座著名的石碑——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陳寅恪的文,馬衡的篆額,林志鈞的書丹,梁思成的擬式——總之,是哀榮盛極。是為了紀念王國維「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是為了表揚他的貞珉和節烈。書讀不下去的時候,我就走出去看看碑。我想,《左傳》里我最喜歡的那個人,若是生在王國維的時代,他是不會去投水的,他甚至當不起貞珉和節烈的讚譽。他會做些說不上道德完美的事情,因為要在大國的傾軋間,保存自己的祖國。
就是公孫僑,更熟悉的名字是子產。最有名的作為是「作刑書」——中國第一部成文法就這樣刻在鼎上了。因為這件事情,他的好朋友,晉國的叔向專門寫信把他罵了一頓。叔向說,如此一來,人們就會絞盡腦汁地鑽法律的空子,做很多應該被詛咒卻沒有被明文禁止的錯事。對於讀法律的人來說法律文本多重要,自然從來覺得叔向迂腐。可是,在以法律為準繩的今天,有錢人僱傭律師鑽法律的空子,窮人卻因為缺少如此的「聰明」而動輒被重罰。再來想,是叔向一語成讖。
可是子產,他也看到了叔向預言的現在,可是他沒有辦法——他要保存鄭國,是現在,便是不及子孫,也顧慮不到那麼遠了。子產只能顧及眼前,可他的作為卻矛盾又迷人,以至於一向對名人要求苛刻的孔子要說他是「季世遺愛」。鄭國的良家跟駟家互相不對付,帶著家兵兵戎相見,都去要求子產加入自己,子產拒絕。但當良霄被駟帶殺掉之後,又只有子產一個人找到良霄的屍體,為他穿上乾淨的衣服枕在他的腿上大哭一場。
左丘明(便相信他是《左傳》作者)像是最好的小說家,當他鐘愛的主角出場的時候,全世界的光都集中在他頭頂上,你不能愛上他的主角你就太不正常了。可是,左丘明有好多主角,像是周播美劇,有時候主角做得好好的,又滑落當配角,或是乾脆便當了。但是你只能跟著又哭又笑,全然無法把自己摘開。
於是我看《眼前》更像是「粉絲書籍」。作為也被左丘明逗來逗去的讀者之一,唐諾每講到那些被左丘明隆重推出的主角,比如子產,趙武,就溫柔得快漫出來,簡直像是單戀情書,美得不得了。就是以粉絲追根究底到變態的態度,唐諾便常常出入於歷史的「正片」(春秋經文)和「瑣事音軌」(左傳)之間。以做人類學田野調查的態度,文本細讀《左傳》。於是在《左傳》里,歷史、人物、作者、時代如此展開,就必有必然。
《左傳》的時代,完全談不上是一個美好的事情時時發生的時代,可總有讓人留戀的部分,草蛇灰線得很。但唐諾很會捉。
好比他講《左傳》里的情慾。單調的情慾自是一種生物本能,可是在短暫的情慾之外,填補那些時間空白,而無法由任何器物來證明或者證偽的,正是語焉不詳的情感。哪有可能有標準答案?申公巫臣從第一次見到夏姬到謀劃多年,發動吳楚鄭晉這麼多大國只為了攜美終老的故事,也可以講得如同滅國大戰一樣蕩氣迴腸。可是現在的電視劇,拍戰國時候楚國人的愛情居然可以與兩千年之後的清朝人一模一樣——都是現代人思維的怠惰與局促的明證。
於是,第一次以看一部「浸沒戲劇」的樣子去讀《左傳》。拋開杜預,拋開劉寶楠,拋開層層疊疊於時間沉岩上的註解與訓詁。假裝《左傳》便是《sleep no more》那劇里不同故事同時展開的酒店,八個篇章是八個可以打開的房間,戴上面具,假裝自己是不存在形體的鬼魅,浸入他們的時代、生活和情感里去。
《左傳》里記了一些並不特別重要也不好玩的事件,超過歷史存錄,到達文學的同情,甚至對世代的憐惜。《左傳》的結局是最後主角孔子的謝幕。齊國陳恆弒君,孔子齋居三天,三次上告哀公要發兵去討伐齊國的逆賊,顯然沒有成功。現實一點,魯國早就是個岌岌可危的小國,還剛經歷滅國大戰,再主動去找打嗎?可是孔子說的,是應該。應該去做的事情,縱然有一千個不做的理由,也是要做的。所以,《左傳》里老有那種「莫名其妙」的故事:殺手被目標人物感動,於是放棄了殺他,於是只好自殺——不能忠人之事,只好身報了。
在這之後,歷史走向戰國,更實用、更乾脆。以鐵血實力稱王,以巧舌如簧為勝。看看《戰國策》里的故事,便覺得在談判課上用的教材都弱爆了——中國人哎,兩千年前就懂得如此八面出風又嚴絲合縫地打嘴上官司。
可心裡還是放不下那些笨拙的顧慮,古怪的堅持和柔弱的同情。《左傳》寫了楚靈王的死,講他死前由子革念《祈招》而幡然醒悟,甚至在靈王死後另補上他因為占卜不能夠得到天下而掀翻龜板的肆無忌憚。《左傳》也寫了吳王夫差死前與晉國楚隆(唐諾誤為趙襄子)的對話。這個丟了國家而名聲不佳的夫差此時從容而文雅,他說,我已經這樣狼狽了,實在可笑。可是還是想知道,史黯為什麼被稱為君子呢?誰為什麼聲名良好,是少年愛問的,以此為榜樣。但夫差被打翻在地,不久就要自殺,卻忽然有此一問。
對於以現實成敗為綱的歷史記述,這兩段說起來都可以算作是冗筆。可是看到的時候,視線長久停留。隱約覺得,讀歷史真正想要看的,其實並非那些高度重複而無聊的成敗,而是這些閃閃發光卻最易遺失的好樣子。
好像所有記憶深刻的片段,都是出人意表的,一個方向外的地方。看起來只是走到半路,燈光音響統統沒有就位。一點都不隆重,也不精緻。可是在這個偏離他們想要呈現的人生的地方,是《山月記》裡面那個無論如何無法阻擋自己成為野獸的李徵,是最最在意的意義和最不能妥協的心智,不管在別人的價值判斷里,是對是錯,值不值得。
現在我們談起孔子,其實已經不在意他的政治抱負,甚至「墮三都」拆了季孫家城牆的雷霆手段。最讓人(最起碼是我)常常記起的是孔子被匡人圍困,差點就死了,還安慰學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還有,他最後的「臨河不渡」。
孔子不能在衛國得用,旅行的最後一站原是晉國。可是在黃河邊上,聽說了晉國趙簡子殺了晉國的賢人竇鳴犢和舜華。於是他感嘆說,「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
去年幫忙把《史記》的《孔子世家》翻譯成英文。逐字翻譯出來,卻翻不出來孔子心底的嘆息,他說臨河不渡,是他的命。孔子對待他心中該永遠被遵守的禮儀,像是那個寶劍掉下去就拚命想要把它撈上來的人。徘徊在河的中心,抱持著寶劍掉下去時候的刻度,可是卻無法阻止時間和水流不舍晝夜的變化。這也是《左傳》作者披覽的春秋兩百年吧。看著這條河由冰川而溪流而奔騰,清澈而後渾濁。記下水花,記下刻度,但逝者如斯,想攔,也攔不住。
我一直疑惑為什麼中國經典課不以《史記》,而以《左傳》開篇。畢竟,對於初學者,《史記》有更完整的敘事,更通俗的語言,甚至更蕩氣迴腸。《左傳》更像是星光點點,別人說這是獵戶座,那是仙女座,你便點頭,然而眼睛裡其實只有一片沒有形狀的星星。這會兒我有一點懂得,也許這就是《左傳》的好處呢。《史記》更強烈,更強烈的個人同情和歷史批判,司馬遷的靈魂熱度很高,可以一直燃燒。《左傳》的作者更冷靜更有耐心,也更難結交一些。但他們都有一種對於「應然」世界的強烈的嚮往,是史官傳統,也是以「記史」為名嚮應該存在的世界表達的愛意吧。再往後,記述「史實」成為主流。在文學與歷史犬牙交錯的分界線上,漸漸往歷史走去。所以,不再有那麼多的夢,不再有那麼多靈驗與不靈驗的詛咒與占卜,人就只是人了。更聰明更強大,更臣服於統一的價值觀,也更肆無忌憚。(《晉書》倒也有很多怪力亂神,大概每逢大亂,人都要被一巴掌打回惶恐的童年去。)
有一點閱歷之後再去看《左傳》,有很多跟年輕時候不一樣的想法。過去的事情與自己的記憶對上,難免有巨大的心理波動——真是爛人活千年,作怪的辦法都不帶變一變的呢?有點體會韓愈所謂的「不平則鳴」——有心人總能在歷史與當下間發現一點鏡面關係,於是從前讀歷史的新奇漸漸就被疲憊漫過,又透著不甘心。可是怎樣才能甘心呢?從前描述過這條清濁未定,如同不經控制的野獸般河流的人,也已經早被河水吞沒。
我只能躺平任碾過——從前用的那部《左傳》已經壓箱底多年沒翻開了。
在綠燈轉亮前,唱首三千年前的情歌
《Sons of Day》唯一有名的歌「Oceans Deep」裡面有我喜歡的兩句:
My oceans deep, my rivers wide, strangers weep at pleasure side, why do I not see the only one unseen.
其中「my oceans deep my rivers wide」尤其好。原是無我之境的「海深河寬」,作者倒是飛來一筆,寫成「我的海深河寬」,便成了有我之境。
沒法翻譯。
翻成「我情深似海」就完全消磨了作者理直氣壯又含蓄的情感,正是無師自通了《詩經》起「興」的一套。
《詩經》里最有名的起興跟這個很像。「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不講「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你也知道這幕天席地的混沌里呼之欲出的嚮往與悵惘。
這是起興的好處,有許多情感,是本能,也是懵懂。微妙,無法解釋,卻可以描述。作者說不得那時候到底在想什麼,卻說,那是個秋天的早晨。人同此心,你卻一下子就懂了。
早上七點,氣象台言之鑿鑿會下一個鐘頭的雨。天色卻是期期艾艾,為了省十塊錢停車費,於是咬牙跺腳決定騎車去上班。一路上偶爾有雨滴,落在身上像下油鍋,濺在心裡七上八下——也不知道騎到哪兒會被澆成落湯雞呢?
抬頭看天,煙灰和水藍交錯,曖昧不明。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就快完蛋了。只得猛踩腳踏,琢磨一句:所以,雨是從南來?從北來?
沒忍住笑出來——這是殷墟卜辭里有名的一句:
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
這大概是我們理解三千年古人的原因。剝去工業社會的武裝,我們跟他們一樣疑惑,一樣脆弱,一樣小心翼翼探究周圍不知道的一切。
只是,人隨著年齡的成長,會覺得自己日益強大,更聰明、更成熟、更有掌控力——正如人類社會經過千年之後的自我認知。但也許只是錯覺呢?
舒伯特在《魔王》里寫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深夜,父親懷抱年幼的兒子在樹林里策馬穿行,魔王不斷地威逼利誘父親懷裡的兒子,許他金線的衣服,許他海邊遊戲,許他漂亮姑娘的照料,怕到極點的兒子不斷向父親求助。而無法看見魔王的父親只是在兒子每次求助的時候安慰他,那是樹影,那是夜霧,那只是風。最後,終於趕到家的父親發現兒子已經被魔王帶走,在他懷裡斷了氣。
我覺得這像一個寓言。講人類社會走向所謂「成熟」而付出的代價。恐懼疑惑惴惴不安與看見一朵花開,一片葉落,清晨十八種顏色的海是一體兩面。就好比,一個城市最文藝,最有街頭創造力,有最多塗鴉的地方,多半治安不怎麼樣。
就好比,《詩經》裡面,講到情詩,我最喜歡「秦風」和「唐風」。但朱熹早已說了「鄭聲淫」——情詩寫得多又好的在「鄭風」。秦風出自東周時代的秦國,唐風源自相鄰的晉國,這兩國民眾好像情感的進化更緩慢一些,還沒找到高級的技巧來把一件事渲染成一件了不得的事。四言詩本就穩定笨重,在這裡,更像是造好一個小屋子,有一畝三分田的收成,在風起雲湧的自然與無法預料的人事變動的不斷探刺下,依然固執的平緩日常。就是這種鈍和拙,讓人愛不釋手。
「唐風」裡面有首《綢繆》,是講婚禮的,且當那會兒晉國人民也鬧洞房好了。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星星一點一點在天空里移動,從夜幕降臨逐漸到深夜,洞房花燭夜,大半夜過去,看老婆還是怎樣看怎樣好,好得不得了。
「粲」是美好的意思。「邂逅」是投契的意思。所以,這詩其實重複了三遍一樣的意思——「你呀你呀,怎麼這麼好」?
這是《詩經》里常用的重章復沓,一句話不斷重複,只修改一兩個字。這樣重複,折返的詩行,形成了一種駐留不前的吟詠效果。讓情感徘徊、迤邐,唐諾甚至講,這彷彿是從各個角度耐心翻轉摩挲而成為實體。可我覺得,如同規整的副歌段落一樣讓人沉浸其間的行文,是讓人喜歡的技巧,可對於作者來說,也許只是一種「正是如此」。中文大約有五萬字,可常用的只有兩千五百個。在《詩經》的年代,恐怕能用的字更少。唱歌的人未必有那樣豐富的語彙庫去表達他的心情,只好以一種音樂的方式。魏晉人討論音樂,究竟是創造一種情感,還是引出人內心本來就存在的情感。我覺得是後者。在詩行重複的時候,你並不需要知道每個字每個句子的意思,在他反覆吟詠的過程里,你好像看見處在他那個位置的自己,這樣歡悅到傻的自己。
後來人在情詩這個門類上格外用力,尤其是各種鋪陳豪華的賦,更是寫情的利器。《洛神賦》里曹植寫「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漂亮得不得了。甚至寫情詩變成一種技巧,可以填在簡歷上炫耀。但相應的,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才子說話也就更不可信一點。你再想想,更大多數的人,比如我,見到心上人恐怕也只是訥訥的樣子,滿心都是這人就是好,我就是喜歡。所以我看見《洛神賦》擊節讚歎在作者的才華橫溢,而看見《綢繆》,則是會心一笑——對對對,對對對!
現在婚禮的司儀寫串詞都很專業,華麗而冗長,趕著去把份子錢吃回來的小夥伴只能對著滿桌飯菜沒法開口。
不如放鬆一下,原始一點,下次建議他們念一念《綢繆》。
《天津文學》2016年第11期
隔岸無舊情,姑蘇有鐘聲
比起他的作品,更喜歡找趙孟頫的跋。題跋好像替人作序推薦,又像做考官,比做考生要閑適。趙孟頫寫跋,更加一點平時被小心翼翼掩藏的驕傲自得,喜歡得不得了。
他跋宋徽宗趙佶的《竹禽圖》,上來就說「道君聰明,天縱其於繪事,尤極神妙。動植物無不曲盡其性,殆若天地生成,非人力所能及。」
徽宗篤信道教,自稱「道君教主皇帝」,其實蠻搞笑的。不過「道君」被趙孟頫喚出來,親切可人,他說徽宗聰明云云,是誇讚,但並不見如何的尊崇,最後一句更有意思,只說是「蕞爾小禽蒙聖人所錄,抑何幸耶——你們這些小鳥被聖人青睞,畫下來,是你們的榮幸」。
要說他是徽宗的後輩,更何況人家是皇帝,他又一向恭謹,但比起後代尊皇帝命令的題跋,趙孟頫連吹捧也是不露怯。
他跋族親趙令穰的《江村秋曉圖》說,「大年以承平貴公子遊戲筆墨,居然有江湖之趣,此卷林木蒼老漁樵消散,洗盡軟紅塵土,開卷滄州之興,浩然誠可寶也。孟頫。」
趙大年跟趙孟頫同是宋太祖一支,是長輩,他雖然恭敬落款「孟頫」,卻以長輩的字「大年」來稱呼,像是還帶著點少年人的初生牛犢不怕虎。此卷後頭另有一跋說,「有宋諸王孫以文雅風流相尚」,說得可真對。
這些人是他的長輩,是貴族,是前輩也是領袖。可他一樣站在與他們同樣的高度,不卑不亢。照樣是書壇宗師指點江山的氣象,謙恭不諂媚,中正不偏私。
我想要是哪一天我真的去讀藝術史了,一定要把他所有的題跋做一個編年,在時間的變化里,看到他的喜好的變化,看到趙體字逐漸成為我們後來看到的樣子。他也會有意選擇字體,像是看到一個人年輕時清俊,中年穩重,晚年慈和,又像是看到一個人夏天府綢的長衫,冬天駝毛大衣開司米圍巾。
有一年,趙孟頫乘船由吳興去北京,獨孤淳朋趕來送別,並讓與《宋拓定武蘭亭序》。在行船的這一個月里,為了更像王羲之一點,趙孟頫每天臨寫《蘭亭序》全文,而後寫出的跋文就是後世稱之的《趙孟頫蘭亭帖十三跋》。
看趙孟頫跋陸柬之《文賦》,像是看兩個王羲之最痴心的學生在一捲紙上四手聯彈,同調同韻,他給陸柬之抱不平,說世人愛歐陽詢、虞世南、薛稷和褚遂良,不過是因為陸柬之的作品少罷了,可是他的成就,又豈在他們之下?
趙孟頫與鮮於樞同學草書,曾經說自己的草書不如朋友鮮於樞,說他自己極力追之而不能及。後來高士奇跋鮮於樞《草書石鼓歌》都要出來給他抱不平,覺得他太過自謙。
看他吹捧他喜歡的人,才理解何為「愛重」。很多事情對時代不值一提,但對於個人就有很多意義。我還想知道趙孟頫什麼時候落款用「子昂」,什麼時候用「孟頫」,什麼時候用「吳興趙孟頫」呢。
忽必烈統一中國,版圖延至歐亞,各類的王公貴族才子佳人見得不少,可也迷趙孟頫迷得不得了,趙孟頫在城牆邊騎馬因為道窄落馬,忽必烈聽到就讓人拆了那段城牆。簡直不是寵是溺愛。於是我也覺得喜歡趙孟頫,也不是掉品味的事情。
可是他這麼好了,照樣大把的人不喜歡他。不過因為他姓趙,他的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當過宋朝的皇帝,所以改朝換代,他居然沒有去死,簡直是太可惡。哪怕他是逃了可是逃不掉。
做「貳臣」還不止,傳說他還貪錢,人家請他寫字,他要高價,並且要全額付款才肯開寫。
可我想編故事的人大概不知道,趙孟頫剛搬家去北京,忽必烈就送了五十錠中統鈔。五十錠中統鈔是多少呢,按柯劭忞《新元史?食貨志》折算,可以買織三千匹,綿三千斤,緞一百五十匹左右。而後他更是一路高官,出入宮闈無禁。這樣的人,要錢,需要去貪兩個潤筆嗎?
他也從來沒有勉強過別人。哪怕曾經的朋友鄭所南以仕宦新朝作為奇恥大辱,跟他絕交了。他又去找他,哪怕是對坐呢,人家就是不理他。他也就算了。現在的人大概感覺不到這種情形下臉上被人扇一巴掌的滋味,可是曾經晉文公就因為受不了介子推的拒絕,放火燒了他隱居的山。趙孟頫要想在鄭所南身上找補,簡直跟捏死螞蟻一樣,可是他什麼也沒幹。
人一旦有了惡意,哪裡還管真假,總歸是怎麼編得不堪就怎麼來。
趙孟頫以天人之姿尚且被後人編排進塵土裡,我等本來就掙在泥濘里的凡人被人算計編排欺負,更是正常得都不該覺得委屈。
其實活人自然可怕,死人也未必乾淨,不過是世上揣著良心行走的人越發少了而已。
我愛我師,正如我愛真理一樣
按說我也不該來講《論語》。現在和過去的國學大師們,動輒便從《論語》里頓悟與人相處,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我既沒有以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才能,也沒有以一部《論語》成網紅的野望,沒有道理自沉這血紅血紅的紅海。
我只覺得孔子可愛。講夫子,總要提到《論語》。
這個人啊,很喜歡吐槽自己的學生。
最常被吐槽的就是最聰明、善言辭也最愛提問的子貢。
比如,孔子說,「君子不器」。可是又有一天,子貢問他,你看我怎麼樣?孔子說,你呀,是個器。子貢又問,那是什麼樣子的器?孔子說,是供奉在廟堂之上的珠光寶器——然而還是器。
又有一天,子貢感悟人生,說,我呢,不強迫別人違背他們的意願,他們也別來強迫我。孔子就在一邊吐槽,說,子貢呀,你才做不到呢。
只是孔子病得快要死了,卻最惦記這個總是被自己吐槽的子貢。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孔子拄著拐杖在門外徘徊,看見子貢遠來,對他說,「子貢啊,你怎麼現在才來呀?」沒等子貢回答,他嘆息著唱道,「泰山要崩塌了嗎?梁木要毀壞了嗎?哲人要困頓了嗎?」一邊說,一邊流下淚來。他向子貢說,「商朝人把遺體擺放在兩個門柱之間,我昨天夢見自己坐在兩柱之間,我是商人的後裔,這恐怕是說,我就要死了。」
再過七天,他就去世了。
這一段,是孔子的遺言,他要等那個他最信賴,最親厚的人來了,才能說。這個人,是他的學生。
孔子也不愛跟弟子們擺架子。
《論語》里的樊遲是個什麼都不大明白卻又什麼都想學的傢伙。他曾經想學種莊稼,又想學當園丁,又想知道什麼是「仁」,什麼是「智」。於是孔子便抓緊時間教學生。曾經有一天,孟孫家的主人孟懿子向孔子請教,上完課,是樊遲去接他。樊遲正在趕車,孔子忽然拍拍他的肩膀,說,哎,孟懿子剛才問我什麼是「孝」啦。我就告訴他,不違禮就是孝。樊遲果然追問,什麼是不違禮呢。孔子便說,是父母在世的時候,遵照禮去侍奉他們,去世之後,遵照禮去安葬,祭祀他們。
孔子關於「孝」的看法到底是什麼,成了無數學者的工作。可是我只覺得,在回家的路上憋不住就要把孟孫家的問題講給樊遲聽的孔子特別的可愛。
孔子的學生,分門別類,有擅長政治的,有擅長言語的,也有擅長文學的。最擅長文學的兩人是子游和子夏。他們都比孔子小四十多歲,在孔子的弟子當中,算是很晚的晚生了。也許因為孔子晚年終於放棄現實,回歸文本,修訂《詩經》與《春秋》,由此,也影響了學生的興趣。
他說自己「累累如喪家之犬」,而我總自私地認為,人必得到了這樣的失敗,這樣的狼狽,這樣的放棄,才能有通明透徹的心,去做文學。在他最最失望的時候,也是後人最能理解,同情,甚至因為言語的美而珍重他的時候:
孔子不能在衛國得用,旅行的最後一站原是晉國。在去往晉國的路上,他聽說晉國趙簡子殺了晉國的賢人竇鳴犢和舜華,於是他選擇臨河不渡。他站在黃河邊,感嘆說,「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
他的弟子們那會兒去跟他讀書,大約也跟現在大學畢業找不著工作去讀個研究生一樣,有些也就是打發時間混個文憑好找工作。孔子呢,對於這些年齡跨度巨大,興趣點又很不一樣的學生當然是盡心教誨,可同時,他也對他們感到好奇,他也對他們投諸情感。他們自然是他的作品,可也雕塑了他自己。他需要這個工作,並不只是這個工作需要他。
他對於自己所生活的時代,抱有一種消極的希望。他有自信讓它變得如同過去的時代一樣好,但他……也明白這偉大的圖景並沒有多少成真的可能。他曾經講,當兒子發現父母錯誤的時候,要「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勸諫,如果不被採納,也要尊敬不能向他們發火。哪怕因此而憂勞痛苦,也不要有怨言——父子之間的關係,在儒家看來,與君臣可以類比。這一句說的雖然是父母,未嘗不是孔子對於他的祖國,與他的時代的態度。如果一切向「仁」,向「君子」,向「道」的努力失敗,他所成為,也願意承受的,是一個心憂勞累,卻沒有怨言的自己。
卡爾維諾在《帕洛馬爾》里說,每個人都由他的生活方式所構成。任何生活在痛苦裡的人,也由他的痛苦構成。如果有人試圖剝奪他的痛苦,他也就再不是自己了。
向學生們指出現實與理想的違背,是他的痛苦,也是他存在的意義。
亞里士多德追隨柏拉圖學習,講出「我愛我師,我更愛真理」。他習得柏拉圖的思維方式,卻又不同意柏拉圖萬物始於「理念」的核心觀念。作為老師的柏拉圖,是亞里士多德的助產士,只承擔接生的過程。而孔子,他的學生們是某一個程度,某一個方面的他自己,他是學生們一部分的基因,跟隨他們一生,承擔著他對於「應然」實現的可能。
所以,孔子曾經不止一次誇讚他的弟子是君子,是賢人,該成為君主,管事兒的人。
孔子誇宓子賤,「這個人真是個君子呀,魯國並沒有什麼君子,他是從哪裡學來的?」
孔子也誇冉雍是可以南面稱王的賢人。
子游曾經在武城做地方官,孔子也會如同父親一樣與子游談工作,他問,你在那裡遇見什麼好人嗎?於是子游便向孔子推薦了後來有名的弟子澹臺滅明。孔子從辦公室前走過,聽見裡面有弦歌雅樂,不絕如縷。孔子莞爾一笑,對跟著的門人弟子講,這是殺雞用牛刀呢。子游聽見了,很認真說,我曾經聽您說過,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孔子欣然,對門人講,子遊說得對。之前我是開玩笑呢。
我喜歡《論語》描述這個場景里用的「夫子莞爾而笑」。夫子歌,嘆,甚至哭,可是夫子不怎麼笑。甚至有一次,魯定公十四年,孔子以大司寇的官職總攬朝政,臉上有喜色,就被人詬病貪戀權力。其餘的時候,孔子的守禮從每一個動作和表情里散發出來,甚至《論語?鄉黨》一章有大半都是在談他生活起居是怎樣,出見君主是怎樣,跟同鄉人在一起又是怎樣。事事從容有度。可是他聽見子游得體對答時莞爾而笑,是一種沒有規則可以遵循的下意識的反應,在他那已經完美的人格里,出現了這樣一個不可預知的隨機。任何一個長輩,一個對旁人有所期待的人,都能分享他這莞爾一笑的欣慰。所以,你才能知道,孔子也是這樣一個鮮活的人。
但更多的時候,他必須忍耐疾病和命運從他身邊奪走他的弟子,如同他忍耐沉沉如泥沙俱下的現實一樣。《論語》寫過子路和顏回的死,孔子說這是「天喪予」——老天要滅亡我。也寫過冉伯牛的死,冉伯牛病到不願意見人,孔子從窗戶里握著他的手嘆息,這樣的人,怎麼會得這樣的病呢?
孔子與弟子們的交遊,當時與後世出現了很多「同人文」。記載與杜撰傳說中孔子與弟子們的對話,宣揚自己的道德觀點。在這其中,《史記》的《孔子世家》寫得最好看。另有一本《孔子家語》,也補充了很多細節,傳說與孔子的時代一樣古老。但向來真偽未定,被很多人認為是三國時候王肅託名寫的。無論如何,《孔子家語》的作者並沒能夠如同《史記》作者一樣細膩又含蓄地在文本里投入感情。
《孔子家語?終記解》里也寫到開頭的那個孔子臨終與子貢見最後一面的故事,幾乎與《禮記?檀弓》毫無二致:
孔子早起,拄著手杖在門外悠遊地散步,忽然唱起來:「泰山要崩塌了嗎?梁木要毀壞了嗎?哲人要困頓了嗎?」唱完回到了屋內,對著門坐著。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子貢聽到歌聲,說道,「泰山要是崩塌了,我仰望什麼呢?梁木要是毀壞了,我依靠什麼呢?哲人要是困頓了,我去效仿誰呢?老師大概要生病了吧?」於是快步走了進去。而後,才有孔子向子貢的,「你為何來得這樣遲」的一問。
而在司馬遷的《史記》版本里,你看見一個老人,在門外盼望他久不見的學生,他在世時必須要見到的一個人。他終於見他遠來,他問他為何姍姍來遲,他向他唱心裡的失意,「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
在這樣巨大的沮喪面前,子貢默然無語。司馬遷並沒有採用其他版本里子貢那有些諂媚的迅速回應,反而更見張力——在許多我們無能為力又感同身受的悲哀上,沒有語言能夠安慰,甚至出言安慰都是一種輕佻。
又隔了幾句話,司馬遷寫道,在孔子去世之後,他的弟子們為他守喪三年,而後或走或留。只有子貢,在墓邊蓋了一個小房子,又住了三年。這是司馬遷心裡,子貢對於那個向他唱歌而他不能回答的孔子的最終回答,以一種笨拙到不能更好的方式。子貢是一個口才這樣好的人,然而在孔子哭的時候,他什麼也沒能說出來。他守墓再三年,擊碎了一切的聰明口才,得體道德,只有孔子和弟子間最本質的深情。
司馬遷貢獻了許多以上的情景。但司馬遷,他這樣情感豐富的人,卻在這樣一個重要的章節時收束,許多可以、而且必須要發揮的地方,他忽然留白,又草蛇灰線在不相干的地方給出後續。他寫得這樣好,也這樣含蓄。
司馬遷終於在《孔子世家》最後說,他也想要成為他的弟子,然而是不能夠了。接著,司馬遷描述了他的一次經歷。他說,他去曲阜的孔府,看見在孔子老家習禮的年輕人,就流連徘徊不能去。他自己解釋道,這是一種「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而多年後,我也去了孔府,記得的,只有滿地招攬生意的導遊。
再幾年,「儒學復興」、「國學熱」,於是年節之間,又可以看見穿著古代衣服模仿不知道哪個朝代程式的祭孔大典。中斷了一百多年之後,孔子終於又吃上了冷豬肉,收到了達官貴人的膝蓋。
然而我不如司馬遷,我沒法在這樣的場景里流連徘徊不去。「上帝喜歡窮人」,真理永遠不在多數人手上。微弱,被孤立,是孔子之所以成為孔子的部分。唐諾講,「我們有時不願違背價值信念,不是因為他太強大讓我們身不由己,而是因為它脆弱。」脆弱到需要放棄一些自己,才能供養它勉強留存。
齊國陳恆弒君,孔子齋居三天,三次上告哀公要求討伐齊國的逆賊。魯國國勢衰微,任何一個趨利避害的正常人不會去做這樣沒眼識的事情;孔子也曾經高官顯貴,卻在齊魯兩國在夾谷會盟的時候,兩次跑去君主面前,提出會上奏的是不合適的音樂。主管音樂的人不敢上前,甚至連齊景公都被他說得很沒面子,任何一個懂得最基本察言觀色的人都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所以,除去他那幾個傻弟子,一切這斤斤計較見風使舵的世界的成功者,哪會真跟隨他,聽從他?哪怕他出現在祭孔大典的人群中,也不過是一個不和諧的聲音罷了。
我跟司馬遷一樣,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然而心嚮往之,卻也只是想想罷了。孔府孔廟孔林還在那裡,但哪裡會再有一個孔子。
天下名將
那天,我在看今年奧運會上拿到200米自由泳冠軍的孫楊在某個發布會上談起沒能進入決賽的韓國泳將朴泰桓,我在想,為什麼他每次都要提朴泰桓,而他每次提朴泰桓,我總聽得很認真。有些話,好像從對手嘴裡說出來,就有了不一樣的意味。
孫楊講,他的對手,換了一批又一批,可對於他來說,偉大的對手只有朴泰桓一個。他說,一個運動員,需要有一個偉大的對手,而檢驗偉大的,是時間。
到底怎樣才算「偉大」呢。
2010年廣州亞運會,砍瓜切菜狂拿金牌的朴泰桓,卻在400米自由泳決賽奪冠之後,舉起了相鄰泳道因為輸了比賽泫然欲泣的小將孫楊的手;四年之後的仁川亞運會,兩人的情形調轉,拿到冠軍的孫楊卻同樣舉起了朴泰桓的手。
名將,是起先總成功的那個人,可等他吃了敗仗不再成功,他也依然是名將。你更想問他故事,你也知道,他定有故事,讓對手如此念念不忘。競技體育與戰爭一樣,以擊敗對方為最終目的。但人類情感超脫於利益計算公式的地方在於,總有一個對手,輸給他,贊他偉大;贏了他,依然可以贊他偉大,這時候,競技與戰爭好像都已經不再做毫釐必爭的事實判斷,而服膺於一種價值,和依附於這樣價值的情感。
孫楊和朴泰桓的故事,讓我回憶起很多冷兵器時代的傳奇情誼。我們時代的戰爭好像不提供這種軟弱無用的情感牽連。它精確,高效也冷漠。無人機精準打擊,而被攻擊的敵人,沒有申辯的機會,坐在電腦前的士兵,甚至連自己殺的是誰都未必清楚。但在冷兵器時代,對手是個怎樣的人,似乎是輸贏之外更讓人產生好奇的事情。一個軍人,他是個怎樣的人,他的家人親眷未必知道,也未必會想要知道。可他的宿敵,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定最好奇。
春秋時候,晉楚爭霸百年,而後,有了一次平息戰爭的「弭兵之盟」。在這次盟會上,楚國代表屈建向晉國代表問起了一個人:晉國的將軍,士會。
士會,他是個怎樣的人呢?
士會參加了晉楚百年交戰史上晉國最大的失敗「邲之戰」。戰前,他是那個堅持打不贏不要打的人;戰後,晉軍中軍潰敗,士會設下七道埋伏,作為上軍統帥,為這支軍隊殿後,為晉國保留了唯一完整的一支軍隊。
這一戰,距離這次盟會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當時領兵的是楚國歷史上最賢明的楚莊王。楚國人是很有意思的,向來吃不得虧,也愛強詞奪理。距離邲之戰之前又將近一百年的楚武王三十五年,楚國忽然向鄰近的隨國出兵,隨國人很莫名其妙:我又沒有做錯什麼事情?為什麼來打我?楚國人的回答極具特色:你是沒錯,我是蠻夷。現在各個國家都亂打,我便也來打一打,討個諸侯做做。
就是這樣我行我素的楚國人,憋了這近一百年的卻是一個最細枝末節不過的問題:士會,這個竟然在楚莊王的全面碾壓下從容而退的人,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呢?
楚國人在這次弭兵之盟上表現得很沒有教養,然而屈建的這一問,卻很打動我。這一問,只是這次盟會的宕開一筆,卻提供了一整個不同的欣賞角度——在成敗之外,另有側寫:寫品格,見識與風度。
三國時代是這類故事流傳最多的年代。晉國羊祜和吳國陸抗對峙長江兩岸,羊祜聽說陸抗生病,就派人送葯給陸抗。陸抗也欣然接受。羊祜的最終目標是渡過長江,消滅吳國;而陸抗,最高使命就是延續吳國。於是有明見厲害的人勸陸抗說,不要喝,小心被毒死。陸抗卻說,我知道他,他不是這樣的人。
孫楊也說過一樣的話。朴泰桓被爆出興奮劑醜聞,孫楊被記者問到對此事的觀點,他說,我很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沒有什麼好避諱的,我相信他,希望他能夠早日回來。
這樣記載下的敵手不太像敵手,甚至軍人也不怎麼符合軍人的既定形象。《晉書》里描述羊祜在軍隊里常常「緩帶輕裘,衣不著甲」。羊祜鎮守荊州,於是便常常去荊州峴山登山,讀書,吟詩,喝酒。
老版的《三國演義》里也有這樣一個關於諸葛亮的鏡頭,是赤壁之戰的前夕,諸葛亮布衣青巾,一個人走在江邊的蘆葦叢邊,搖著他標誌性的羽毛扇子——成竹在胸的樣子。後來我每讀到「緩帶輕裘,衣不著甲」便想到這個畫面。
戰爭自然是生死攸關,但在聽見他們故事的後人眼裡,也成為一種藝術,一種人格感染。不知道《孫子》所謂「上兵伐謀」有沒有這樣一層意思。武俠小說家黃易根據東晉淝水之戰的故事寫過一部《邊荒傳說》,歷史上東晉主帥謝玄在這部武俠小說里並非主角,可卻光芒萬丈。書里寫進軍途中,謝玄策馬立在廣陵城外,陪伴左右的將軍們都一身革胄,只有謝玄依然是儒巾布衣。黃易寫謝玄與後燕開國君主慕容垂一戰,一個是江南第一劍術名家,一個是北方第一槍,兩人一番槍劍比試,謝玄擋住了慕容垂無人可破的一招,前一刻兩人爭鋒相對,後一刻又惺惺相惜。
老話里講「棋逢對手」「酒逢知己」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既然大家都以同樣的標準來定義高下,又怎麼會因為身處不同陣營而無視對手的光芒呢?最長久的敵人,也大約是最長久的朋友。沒有電話號碼,從來不互傳簡訊有什麼關係。語言,這時候,是只為解釋的冗餘。
朴泰桓差點沒能去里約,孫楊在里約奧運之前表態說,只要朴泰桓能夠站在賽場,就是一種成功;朴泰桓也沒能夠進入任何項目的決賽,孫楊卻主動在400米自由泳決賽後的發布會上說,如果有朴泰桓在,也許會游得更好。
《三國演義》里有半回是「卧龍弔孝」,講周瑜去世,諸葛亮前往致哀。這一回里,原先還笑曰「周瑜死矣」的諸葛亮半真半假地念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祭文,平復了東吳諸將的恨意。可我倒覺得,羅貫中寫得最好的,不在那篇以「從此天下,更無知音」而結尾的祭文,卻是最後,諸葛亮伏地大哭。哪怕他算無遺策,哪怕他為除去勁敵周瑜而鬆了一口氣,哪怕他寫祭文是表演,弔喪也是表演,但在最後,他伏地大哭的完場演出中,他至少有一點遺憾——以後,恐怕再也沒有人如同赤壁前的周瑜一樣,與他同時落筆,心念相同,亮掌而出同樣一個「火」字。
他後來夜觀天象,也應該看見所有此類故事同樣的結局:沒有了你的星空,終究是光芒寥落。
讀詩
最近忽然想讀詩,於是地鐵讀物從GMAT換成《玫瑰的名字》又換成詩。
把吉川幸次郎的《宋元明詩概說》里沒好好讀的部分又再讀一讀。
讀煩了就打開《珠玉詞》《小山詞》來讀。
晏殊的雍容,用一生平順來解釋實在太過牽強。有些人的性格和受到的教育會養成一種凝聚於內而緩發於外的風格。是俗話里說的,體麵人兒。我覺得這就是晏殊了。
比如說,《破陣子》:
燕子欲歸時節,高樓昨夜西風。求得人間成小會,試把金尊傍菊叢。歌長粉面紅。
斜日更穿簾幕,微涼漸入梧桐。多少襟懷言不盡,寫向蠻箋曲調中。此情千萬重。
壯志難酬也不一定寫得這麼「閑」的,換辛棄疾來,就是「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我很喜歡晏殊的詩里矛盾的共情卻有距離感,其實,「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這三句,單拿出來任何一句都不錯,三句連在一起甚至有點情緒過於密集的矯情,可是如果前面是「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辭頻」就化開了。轉圜自如起來。
註疏里看見蘇東坡的一首《木蘭花令》,是寫歐陽修的:
霜余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潁咽。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
草頭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還二八。與余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我也不知道蘇東坡到底多愛歐陽修,可是詩里凝聚的都付與流水的深情,可比給死了的老婆還多。
同樣追懷歐陽修的,還有《西江月》: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蘇軾懷歐陽修,總要同韻。歐陽修寫「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他便寫「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歐陽修寫「行樂直須年少,樽前看取衰翁」,他便寫「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
歐陽修寫「西湖南北煙波闊,風裡絲簧聲韻咽」,「他便寫」霜余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潁咽」,歐陽修寫「舞余裙帶綠雙垂,酒入香腮紅一抹」,他便要寫「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
蘇東坡可以用無數的好句子來證明一個「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人自然是不長久的,任你把多少酒,問多少次青天,也不能乘風歸去,也還在人間。只是有人能把你的名字寫在不朽的詩句里,也算是帶著你的名字跨過了悲歡離合,陰晴圓缺,人長不長久,有沒有千里共嬋娟,哪怕「與余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其實也不重要了。
想到這裡,我就覺得眼淚要掉下來了。但是我努力忍住了——我覺得我的睫毛膏應該不怎麼防水,我可不能頂著一雙不規則的黑眼圈去上班啊。
(原載於《天津文學》2016年第11期、《散文選刊》2017年第3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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