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芸：荒野香芸草，凌寒獨自開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
——鮑照《擬行路難》
一
曹公毫不留情地對紅樓中的許多負面人物用諧音擬了名，比如：單聘仁（擅騙人）；詹光（沾光），讓人讀起來忍不住啞然失笑。
但獨有「卜世仁（不是人）」這個名字擬得最為單刀直入，隔著時光我似乎能看到曹公心中的冷笑，有一股惡氣吐出來的過癮，所以我先對著這個名字樂呵呵地笑了一陣，轉而卻又忍不住心裡隱痛，為那個叫賈芸的孩子。
說他是孩子，因為他剛剛十八歲。然而，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當一幫公子哥們還在富貴場里溫柔鄉里沉溺放縱之時，賈芸已經對世態炎涼熟稔在心，他東西遊走，四處奔波，想尋找一條謀生的路。
在吾鄉，「親舅如父子」，舅舅代表著娘家人的最高權威，紅白喜事舅舅上座，有分家分財之類的大事都是舅舅主持公道。像我家娃子從一出生就是舅舅舅媽掌心裡的珍寶，終日在舅舅家上躥下跳，盡享親情之美好。然而，並不是所有舅舅都擔得起這清名——看看賈芸舅舅卜世仁的嘴臉吧。
卜世仁在開香料鋪，類似於今天賣奢侈品，家底自是不薄。然而當賈芸求他賒幾兩冰片、麝香之時，他冷笑著邊拒絕邊數落。吃了這個閉門羹，賈芸笑道：
「舅舅說的倒乾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後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裡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麼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
忍不住為賈芸小哥叫聲好！這段話綿里藏針，有進有退，毫不含糊地告訴了舅舅：一、你貪污我家的財產，我很清楚；二、我若賴你家裡，於情於理也是理所當然。
舅舅一聽，急了：「我的兒！舅舅要有，這不是該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算計兒。……」雖然態度上緩和些，依然是告窮，依然是數落。賈芸聽不下去，起身就撤。偏這舅舅又假意挽留吃飯，舅媽又來了一段說辭：
卜世仁道：「怎麼急的這樣，吃了飯再去罷。」一句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著沒有米，這裡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說：「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二三十個，明兒就送過來。」
這段話真是沒得讓人噁心！比直接趕人走還不要臉，直接說不管飯就可以了，還故意演戲，假惺惺哭窮——這種女人，自私短見，眼前只有芝麻綠豆的利益，要她一分錢像是要她的命，難怪曹公給她安排一個卜世仁這樣的男人，又有銀姐這樣名號的女兒，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一家人縱然一時地守著了點財產，終是要落敗的。
這真不是我對這類人的詛咒。試看周圍，生活中這一類人可能富貴長久嗎？
他們無情無義、自私貪婪、目光短淺、厚顏無恥，怎麼可能富貴長久？
身為親兄弟，貪圖寡姐家的財產：孤兒寡母的，連外人見了都多份疼惜，自己卻去搶佔老姐的一畝地兩間房子，於心何忍？
身為舅舅，眼見著外甥沒了親爹，不心疼、不資助，等這個沒爹的娃頑強地長到十七八歲，沒有和紈絝子弟混在一起，也沒像賈瑞之流齷齪沒成色，一心想著撐起家業，已經算是成才了，外甥求著幫襯一下，豈可如此無動於衷？
身為一個生意人，無識人的眼光，亦無商業遠見。賈芸一家，雖說是榮國府的旁支，也算是本家的關係。連不沾親不帶故的賴嬤嬤家都能依附賈家成為土豪，以中國的宗親觀念，賈芸依附賈府水到渠成，更何況賈府為了省親大興土木，正值用人之機。
此時，身為長輩的舅舅如果能夠對外甥給予指點幫助，幫賈芸抱住賈家的大腿，攀上這門親戚，以賈芸的才幹，定是前途無量。難道到那時，賈芸不知道反饋舅舅一點嗎？起碼賈府以後用的香料都可以從舅舅店裡面進吧，長此以往，那生意還不做得風生雲起？還不財源滾滾？
人生自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以賈芸的智商情商在哪裡混都會是精英。待回頭，看到落魄不堪的卜世仁一家，以芸哥的為人，恐怕留頓飯吃的情誼是有的，往深處交，是不可能的了。
二
賈芸是帶著「老子不吃你家飯」的怒氣離開卜世仁家的，他的心底布滿了陰霾。
迷迷糊糊中，撞上了醉金剛倪二這個潑皮。那倪二是賈芸的緊鄰，以賭博放重利債為生。從他們的交談里，可知二人平素無甚過多交集。然而，三言兩語之後，倪二立時拿出銀兩，化解了賈芸的燃眉之急。
一邊是一毛不拔的親舅舅，一邊是仗義疏財的醉潑皮，血緣關係在金錢面前也能化得如此淡漠，潑皮無賴在某些時候也能大放人性光彩！
透過潑皮倪二的視野，我們看到了舅舅卜世仁真不是人，賈芸非但不是他口中立不起家業的小人家，反而是鄰里街坊眼中的有志青年。
倪二是幹啥為生的？潑皮混混啊。撞到了一般人，他不訛詐人家銀兩也算是造化了，現在反而主動借錢給賈芸，要知道，賈芸可是上無屋瓦下無立錐之地的窮孩子，並且不寫欠條，不要利息，這隻能說明一點，倪二是真的欣賞賈芸這個人，他相信賈芸會講信用。
更難得的是賈芸深諳和潑皮交往的技巧：敬而遠之。當倪二遞過來銀兩時，賈芸心中先思慮了一番，猶豫著不接是知道不可和倪二深交，縱然倪二有俠義之名，但終干著旁門邪道之事，這是賈芸不屑為之的，也是他的清高自持。最終接下了銀兩是知道不可得罪了倪二這樣的人，雖為潑皮，最要面子，如果不尊重他，惹他翻起臉來，路也不好走。
不深交，亦不得罪；敬之，遠之。真可謂人情練達。
三
借了錢，買了香料，賈芸盤算著如何把禮送到鳳姐的手裡。
謀生的路山高水長，賈芸一開始哪裡懂得遠路近路？在此之前，賈芸已再三求了賈璉給他個活做，碰壁之後，方悟出眉高眼低，轉而求鳳姐。
賈芸送禮時和鳳姐那一番對話說得滴水不漏，先拍鳳姐馬屁說她能幹，再借花獻佛拿出香料，最後點明鳳姐尊貴有品味。十八歲的賈芸情商如何可以這麼高？
大約是生存環境使然。卜世仁只是一面鏡子，照出了世情涼薄的一面。當賈芸父親在世時，家底應該還是不錯的，有房有田有小丫鬟。然而，家道中落之後呢？一夜之間，周圍人的臉色都發生了改變，從眾星捧月的位置跌落到夾縫裡的一角，賈芸學會了處處留心、體悟人性，察言觀色、投其所好。
我還猜測，在送禮前的那個晚上賈芸一定演練過許多次。燈火時明時暗裡，賈芸一次次忖度如何切入話題，如何解釋香料的來源，像是參加一場盛大的面試，他賭上了身家性命，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這場面試很成功，賈芸句句說到了鳳姐的心坎上，禮送出去了，卻沒了下文。關於工作的事，鳳姐隻字不提。
鳳姐是天生的政治家，她明白，一手收禮一手辦事的行為總顯得太功利：難道我就是那見錢眼開之人？她要拖延一下，借口總是很多的：「我考慮考慮」「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回去商量下」……
但是，沒有拒絕就基本等於答應。送禮的人如果能把禮成功地送出去，事情就成了七八成。當然，吃骨頭不吐皮的人也有，是另類。
賈芸理解鳳姐不當場回應的心理，卻耐不住謀生的焦慮。可以相見，送禮後的每一日他都要來賈府尋找和鳳姐意外的邂逅。
果真，第二日就在賈府大門前可巧遇上了。鳳姐提起種花的活，卻又故意對賈芸說：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罷。這個鳳姐，本來就是想給賈芸種花的活，卻故意吊人胃口，給足自己面子，言外之意是：你可不要嫌棄我給你的這個活不好哦。賈芸接的更妙：好嬸子！先把這個派了我罷，果然這個辦的好，再派我那個。
——有時候，聽聰明人說話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我常常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然後感慨：人精啊！
得了工作的賈芸喜不自禁，他在賈府里獃獃的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後領工作牌。到外地闖天下的年輕人可能都經歷過類似職場等待的煎熬，想我當初來深圳求職時，有過三更起床的早行，有到了下班時保安不讓進門的中午，也有暮色里焦急等一個電話的蒼涼。在等待中，時間被拉長，焦慮被壓深。不知道賈芸獃獃坐著的一上午，看著影子被太陽拉長又縮短，心中會想些什麼？
他是抑不住快樂的：縱然這一行風雨路八千，從今後卻可撐得起門戶，告別昔日的心酸，還母親一個安穩的晚年。
四
曹公寫文，講究前呼後應。
賈芸有孝心：在親舅舅那裡受了氣，他不告訴母親，怕其傷心；從倪二那裡借了銀子，他不告訴母親，怕其擔心；事情辦完之後，他立刻第一個告訴母親，讓其安心。
賈芸講信用：先前借了倪二銀子，取到工資後的次日五鼓，立刻找到倪二，將前銀按數還他。這為他的做人又增加一塊砝碼。
賈芸能屈能伸：告賈璉求鳳姐，為生活折腰，此謂屈；有擔當懂報恩，待他日賈家落敗之時施以援手，此謂伸。
他有情有義有擔當，實乃錚錚硬骨好男兒。
作為窮人家裡背負家庭厚重血淚的孩子，能成長為賈芸的模樣，實屬不易。人生在世，既不能辜負他人，又不願偏離自己的心。倒是賈瑞和賈蘭提供了兩個常見的樣本：如那賈瑞，在爺爺奶奶的寵溺下，和薛蟠賈璜之流攪和在一起，任由自己慾望縱橫，終負了爺奶的艱辛；像那賈蘭，在寡母「一定要爭氣」的激勵下，牛心古怪，凡事不管不問，一心只讀聖賢書，倒是成就了功名，卻一路活得枯索壓抑。
而賈芸，荒野里的芸草，擔得起責任，經得住誘惑，看得懂人性，通得了世情，可謂是凌寒獨自開。
他唯一的缺點就是馬屁拍得太露骨，當他認比他小几歲的賈寶玉做兒子時，確實顯得阿諛奉承了：
「俗語說的，『搖車裡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在我們的文化里，有「巧言令色，鮮矣仁」一說，似乎不會說話的就是老實人，太會說話就等於狡詐。
果真如此嗎？君不見，我們周圍有多少不聲不響的悶葫蘆做出傷人傷己之事，而又有多少善於言談之人重情重義？
最關鍵的，不是看如何說，而是看怎麼做。
脂硯齋評點賈芸這段話時說：雖是隨機而應，伶俐人之語，余卻傷心。想想看，賈寶玉是賈府里明珠一樣的人物，彼時賈芸還沒在賈璉這裡求得到工作，有這麼一個和賈寶玉攀附的機會，賈芸自然是要抓住。所謂多一層關係多一條路，一旦和賈寶玉靠近，在賈家謀生的路就又多了一條。
作為一隻小小小小鳥，飛上枝頭的姿態總是艱難的：要掙扎、要努力、一次次跌落再一次次爬起。而那些已經在枝頭的鳳凰自然是居高臨下的，認兒子是賈寶玉先挑起的話題，他說：「你到比先前越發出條了，到像我的兒子。」這話裡面，何嘗沒有紈絝子弟的痞性呢？為什麼世人總覺得賈芸說話太露骨，而不去指責賈寶玉的輕薄呢？
如果一個人在攀高枝的過程中姿態稍難堪一點，請君理解：沒有對等的地位，何來對等的交流？只要他不損人利己，便無可厚非。當有一天，他羽翼豐滿、在枝頭安穩紮窩，又能保持一顆初心，更是難能可貴。
世間你我大多像賈芸一樣平凡，願君一如香芸草，風雨之後暗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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