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貴的那場夢,真不是宋徽宗做的|汝窯6
現在有種風氣很不好。
一說哪個皇帝品位最差,答案必須是「乾隆」,理由是人家審美有「農家樂風」。
(網上流傳甚廣的一張圖,來自@河邊紫菀)
一說哪個皇帝品位最好,答案必須是「宋徽宗」,理由是人家愛江山更愛藝術,亡國亡得有美感。
(《聽琴圖》里的宋徽宗,北宋,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再問:哪種文物最能代表宋徽宗的品位?
若想端穩情懷不灑湯,保住身價不落荒,你必須順應某種神秘的力量,回答:汝瓷。
(汝窯天青釉三足樽,北宋,北京故宮藏,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
汝瓷出產於北宋汝窯,的確很美。
天青色釉面不溫不火,如藍天般寧靜淡雅:
可再美也架不住某些人辣么吹吧!
有人說,你知道汝瓷怎麼那麼美嗎?因為宋徽宗這人特別會做夢!
某天晚上,皇上夢見下大雨,心情被淋成了落湯雞。誰知不一會兒雨過天晴,露出蒼天一角湛藍無比!
宋徽宗一覺醒來,心情乾爽得想吟詩。他立刻把燒窯官叫到跟前,說:雨過青天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把青天的顏色給我做到瓷器上!
(周董的《青花瓷》唱得辣么深情,可惜青花瓷的顏色明顯比汝瓷深,不屬於天青色)
我想,這應該是史上最貴的一場夢,因為從夢裡演化出的那些瓷器,現在都貴得離譜。
10月初,一件汝窯天青釉筆洗將在香港拍賣,拍賣公司給的估價是1億港幣:
(汝窯天青釉圓洗,北宋,私人收藏)
我的感覺是:太謙虛。
因為五年前,也有一件汝瓷在香港拍賣,成交價是2億786萬港幣:
(汝窯天青釉花口洗,北宋,私人收藏)
只可惜,這麼貴的夢,真不是宋徽宗做的。
其實從頭到尾,就沒有人做過夢……
類似記載原本說的是五代皇帝周世宗柴榮,他比宋徽宗早生了一百多年。據說柴榮朝的瓷器特別好,連碎片都可以當古董賣,與金玉同價,人送外號「柴窯」。
據說有一天,燒窯官請示柴榮,下一批瓷器燒什麼品種。只見皇上凝思片刻,然後抄起御筆,刷刷刷寫下兩句詩(皇上都愛寫詩):雨過青天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不信自己看原文:
(柴窯最古,今人得其碎片,亦與金翠同價矣……世傳柴世宗時燒造,所司請其色,御批云:『雨過青天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這是關於那兩句詩的最早記載,出自明朝博物學家謝肇淛(音謝照浙)撰寫的隨筆集《五雜俎》。
一位五代皇帝的詩作,首次出現在600年後的明朝書籍里,這已經夠不靠譜了。然後,另一位皇帝居然在夢醒時分吟出同樣的句子——你說他倆什麼關係?
從古至今,無論人還是物件,名氣大了都容易變成傳說,都容易被神化。
汝瓷就是這種情況。
無數人說它「完美無瑕」,說它是「中國瓷器的最高峰」——可能我對「完美」一詞的理解有偏差,請問完美的瓷器上怎麼有黑點:
(汝窯天青釉玉壺春瓶,北宋,大英博物館藏)
喏,這個也有:
(汝窯天青釉花式洗,北宋,大英博物館藏)
好像大家都有:
(汝窯天青釉圓洗,北宋,北京故宮藏)
然而,乾隆家的瓷器上很少有:
(仿汝釉梅瓶,清乾隆,北京故宮藏)
我花七塊五在超市買的大面碗上也沒有:
(仿青花花卉卷草紋碗,當代,購於某知名大型連鎖超市,私人收藏)
汝瓷上的黑點名叫縮釉點,說白了,就是一種瑕疵。
燒制瓷器的時候,瓷胎會發生化學反應,產生一些氣體。小氣泡聚集在釉層里,越聚越大,便突破釉層飄出來,在釉面留下「小坑」。如果釉的粘性大,沒有及時回填小坑,就形成了縮釉點。
平心而論,縮釉點算不上大毛病,在宋朝瓷器上很常見,甚至建國後的瓷器上也有。要求一千年前的窯工做到完美,實在強人所難。
但另外一個缺點,就是汝窯自己的問題了——那就是不耐用。
之前的文章講過,汝瓷傳世品中有五隻瓶子,居然四隻有殘缺,這絕不是巧合:
(汝窯天青釉折肩瓶,北宋,台北故宮藏)
(汝窯天青釉折肩瓶,出土於河南省平頂山市寶豐縣清涼寺村汝窯遺址,北宋,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容易磕破,是因為瓷胎有問題。
汝瓷的釉色被神化,瓷胎也跟著被神化了。有人說汝瓷胎質細膩,胎色統一,比較淺淡,人送外號「香灰胎」。
但實際情況是,汝瓷胎色有深有淺,並不是統一的香灰色;胎質的細膩程度雖然高於普通民窯,但也沒有細到驚世駭俗的地步,甚至比不上河北等地生產的其他宋代高檔瓷器。
(汝瓷殘件,出土於河南汝窯遺址,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最要命的是,汝窯燒造溫度普遍偏低,達不到正常瓷器所需的1300度,所以胎體普遍沒有燒硬實,孔洞較多,比較疏鬆,所以容易磕破,不耐用。
(汝窯天青釉膽瓶,口部鑲嵌銅圈,掩蓋碴口,北宋,台北故宮藏)
有人說:不對呀,講解員同學,你以前不是最喜歡「神吹」文物的嘛!吹某幅畫是鎮館之寶啦,吹某件青銅器禁止出國啦,怎麼今天處處跟汝瓷過不去,莫非被盜號了!
盜號,還真沒有。
之所以挑汝瓷的毛病,恰恰因為我心中有-真-愛。
當你一遍遍神化一件文物的時候,神化它的品相,神化它的由來,你反而會覺得,只要皇上有品位,愛做夢,肯花錢,無論多美的東西都能做出來。
可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
汝瓷的美確實超越了時代,讓現代人讚嘆不已,但汝瓷的技術是不可能超越時代的。即使皇上真的夢到那麼漂亮的釉色,窯工也要有本事實現才行。
只有認識到技術上的局限性,你才更能體會,汝窯窯工為實現超越時代的美,付出了多少超越時代的代價!
(友情出演:鼓吹俑,西晉,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就說溫度偏低導致瓷胎疏鬆吧,是窯工沒本事提高溫度嗎?恐怕不是。
有學者認為,窯溫偏低,可能是因為正常溫度會影響釉色。換句話講,窯工寧可犧牲瓷器的質量,也要燒出純正的天青色。
為了這天青色,汝窯窯工真是操碎了心。
之前的文章講過,汝瓷顏色漂亮,靠的是釉里的鐵元素。
但鐵元素極其「善變」,氧氣充足時發黃,氧氣不足時發綠髮青,溫度太低發灰,溫度太高又發紫。想要呈現純正的天青色,必須精確控制窯爐內的溫度與含氧量。
(這些都是鐵元素的傑作)
汝窯最初採用前圓後方的馬蹄形窯爐,佔地五六平米,相當於兩張雙人床,面積不大,便於控制溫度與含氧量。一座爐子一次能燒三十多組瓷坯,產量比較小:
(汝窯遺址初期地層平面圖,《紫禁城》雜誌2015年11月號)
燒出的成品是這樣的:
(汝窯殘件,出土於河南汝窯遺址初期地層,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有點偏綠,窯工應該不太滿意。
為了更好地控制溫度與含氧量,窯工縮小了窯爐體積。
究竟多小?佔地只有1.5平方米,約等於一張單人床!
(汝窯遺址成熟期地層平面圖,窯爐呈橢圓形,不同於之前的馬蹄形,《紫禁城》雜誌2015年11月號)
這麼小的窯爐,一次裝燒的瓷坯不會超過十組,除去燒壞的,最後的成品難怪只夠伺候皇上一家人!
(兩座並列的橢圓形窯爐遺址,《紫禁城》雜誌2015年11月號)
窯爐大小合適了,爐內技術也不能馬虎。
燒窯的時候,窯爐裡面煙火瀰漫,粉塵很容易沾到瓷坯上。所以瓷坯不能直接放進窯爐,而是要預先放在用耐火土製成的陶盒子里,學名叫「匣缽」:
(匣缽,出土於河南汝窯遺址,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匣缽可以一層層摞起來,或者蓋上蓋子,保護匣缽里的瓷坯不受污染。
使用匣缽算不上新鮮事。中國是陶瓷大國,匣缽技術早在史前時代就出現了(你沒看錯,就是比夏商周還要早的史前時代),唐朝時廣泛應用於瓷器行業,屬於業內常識。
但汝窯的特殊之處是,首次在匣缽外面抹了一層耐火泥:
有學者認為,抹耐火泥可以提高密封性,便於更好地控制匣缽內的溫度與含氧量。比如窯爐冷卻的時候,外界的氧氣不容易進入匣缽,不會干擾鐵元素顯色。
(匣缽殘件,出土於河南汝窯遺址,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瓷坯裝進匣缽,往窯爐里一送,可以點火了吧?
等一下。
瓷坯表面施了釉,釉漿有「粘性」,燒完後會粘在匣缽里,這就悲劇了。所以,許多民窯瓷器只施了半截釉,燒出來是這樣的:
(黑釉瓶,宋代,北京故宮藏)
沒穿褲子的瓷器,皇上肯定不愛用。
汝窯的辦法是,在匣缽里放一個「支架」,把瓷坯擱在「支架」上:
(汝窯支具,出土於河南汝窯遺址,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這兩種支架在汝窯最常見,由一個墊餅或墊圈,加上多個支釘組成。墊餅、墊圈和支釘都用泥土燒成。
把瓷坯從頭到腳裹上釉漿,擱在支架上。等燒完了,就能輕鬆取下來,瓷器底部只會留下幾個細小的支釘痕:
(汝瓷底部的支釘痕)
支釘技術也不是汝窯首創,早在唐代就比較普遍了。但相比前輩,汝窯精益求精,支釘痕更加小巧,連這樣的細節都做到了極致:
在匣缽里墊上支架,把瓷坯放進去,蓋上匣缽蓋,這下可以點火了吧?
別忘了把這玩意兒一塊兒放進爐里:
自古以來,窯工都有一項絕活:觀察火焰顏色,就能判斷爐內溫度。但汝瓷畢竟要求高,所以要加一道保險,就是上面這些帶孔的碎瓷片。
呼呼燒一會兒,窯工拿鐵鉤從爐里鉤出一塊碎片來,看看釉色變了沒,看看火候怎麼樣。這些碎片就是燒窯用的試片,稱為「火照」。
火照技術也不稀奇,唐代就有(忽然覺得唐朝真先進),但是像汝窯這樣專門弄個「座子」的並不多見:
(火照和火照座,出土於河南汝窯遺址,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注意到沒有?單單這個座子就可以插十幾片火照。也就是說,燒一爐瓷器需要至少察看火候十多次——你別忘了,汝窯窯爐只有一張單人床大小,如此折騰,只是為了伺候一二十件瓷器而已!
你說是不是操碎了心!
如此費心,燒出的瓷器當然絕美;能燒出此等瓷器的汝窯,當然很偉大。
但是,這種偉大,並不代表汝瓷是「中國瓷器的最高峰」。
汝瓷甚至算不上「中國青瓷的最高峰」——古人把「如冰似玉」當作對青瓷的最高要求,我怎麼覺得浙江龍泉窯瓷器更像玉器呢?
(新石器時代玉琮(成都金沙遺址博物館藏)和宋代龍泉窯青釉琮式瓶(北京故宮藏),龍泉窯瓷器的釉層比汝瓷厚,更能體現玉質的溫潤感)
就連最接近雨後青天的瓷器,也不一定是汝瓷。
你看,清代天藍釉瓷器是不是更接近藍天?
(天藍釉雙龍耳瓶,清雍正,北京故宮藏)
汝窯的偉大,更不代表它是完美的。
它的瑕疵與它的時代緊緊捆綁在一起。無論窯工多麼努力,但在技術上,他們無論如何也達不到現代意義上的完美。
(汝窯天青釉三足樽)
但我覺得,汝瓷在藝術上就是完美的。
它耗費那麼多錢財,歷經那麼多工序,最後的釉色卻如此單純,寧靜,雲淡風輕,彷彿只是揮了下手,便把天空的顏色披在了身上。
人力與天然,奢華與簡單,都削去各自的稜角,神奇般融為一體。
雨過青天,
雲破一角,
落人間。
【汝窯篇完】
文/博小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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