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詭秘鄉村徐南鐵主編 記憶第263期

詭秘鄉村徐南鐵主編 記憶第263期

作者:王 瑛

文學博士,副教授,華南農業大學中文系系主任,碩士生導師,出版詩集《昨夜,誓言一樣的青銅器》

安靜、淳樸、祥和,這是美麗鄉村的風格寫照。鄉村是現代都市的對立面,有人以為那是他的精神家園,在都市裡游弋的現代人,以為可以在鄉村的懷抱里睡一個安穩的覺,以為那裡的陽光和空氣,可以洗去都市的灰塵和疲累,鄉村是他最後的救贖;當然,也有人遙見了鄉村的貧窮,曲折、泥濘的路面,在農家小院里自在覓食的家禽,黝黑多皺的臉盤以及太陽下的汗臭,當然還有中午院落里揮之不去的蒼蠅,黃昏一大團一大團在人頭頂盤旋的蚊子,這讓都市人緊張的一切,鄉村是現代人必須逃離的場所。這雙重印象構成了鄉村圖景。或者你愛它,芬芳的自在的沒有心機的鄉村;或者你怕它,落後的骯髒的貧窮的鄉村。然而這只是鄉村的表面圖景。當你深入到鄉村的深處,當你行走在鄉村的夜晚,你會看見另一個鄉村,看見祥和或者落後的鄉村的另一個面貌。它也許不是那麼友好,當然也不是那麼容易發現。可是你在鄉村呆的時間久了,你就會發現它無處不在。或者你會愛上它,因為它神秘而厚實,幾千年來一直支撐著鄉村的真實敘事;可是如果你是個膽小的人,也許你會魂飛魄散,你發現它是如此獰厲詭秘,也許你從此就會害怕鄉村,夜晚的鄉村,孤獨的鄉村。

另一種生命形式

我來自鄉村,自小赤腳走在鄉村的泥路上。這並不是一件很有詩意的事情。鄉間小路對任何一雙赤腳都不是太友好。石子兒、木刺、污水以及蛇等等都是赤腳潛在的傷害。並不是赤腳不愛穿鞋,恰恰相反,腳愛鞋,所以憐惜鞋,大部分的時候,鞋是被提在手上的,儘管下雨的時候腳一步一滑,大太陽下腳被燙得起跳,可我們還是捨不得穿上鞋子。鞋子和母親買回來的肉一樣,是親戚朋友來了時候的體面,輕易是不能穿的。

五歲的時候我就跟著爺爺去放牛了。我所有的關於童年的記憶,幾乎都和爺爺有關。

因為放牛,我開始認識另一個鄉村。它生動在鄉村的任何一個地方,但五歲以前,我沒有發現它。

我並不是太喜歡放牛。我家的牛是頭小母牛,精怪得很,喜歡滿山亂跑,不象別人家的牛一樣性子好,願意呆在一處耐心地吃草。這很讓我吃了些苦頭。我根本就牽不動牛,倒是牛拉得我趔趔趄趄,為此母親沒有少罵我,小夥伴們沒有少笑我,我常常覺得自己很窩囊——一個五歲的孩子,因為放牛心裡有了深深的自卑。

采蘑菇我也不喜歡,因為我總是采不著。我除了偶爾可以發現一朵兩朵松樹菇(長在松樹下的一種菇,體形較大,色澤不是太純粹的白,中間有些褐色)外,整整一上午或一下午,我採的蘑菇不會超過五朵,母親甚至都不能用它們炒一個菜。但是我認識了山上所有可以吃的蘑菇,采蘑菇很辛苦,要跟著爺爺走過好幾座山,但吃蘑菇是件很讓人舒服的事情,何況爺爺還會把他採的蘑菇分一些給我。

山上最讓我們害怕的,是墳塋。幾乎每一座山,都可以看見這樣的壘起的土包,有的山上多些,有的山上少些。墳塋多的山,樹木會長得特別好,因為敢去那兒的人不多。

在我們看來,墳塋從來都不是死的,生命以另外一種形態活著。所以我們從來都不會去打擾他們,不會在任何一座墳塋面前嬉鬧,更不會爬到墳上去玩。我們悄悄的、快速地經過它們,甚至還會向它們作揖,表示我們的尊重。我們相信,與我們不同形式的生命在另外一個世界裡熱鬧而神秘地生活著,墳塋是他們的家,表面上只是一個小土包,可是裡面一定應有盡有——我們不願意打擾了他們,也許他們作為人的時候不是很有本領,可他們死了,作為鬼,他們法力無邊。山和樹是他們的天下,所以在山上,所有的人都應該小心。

鄉村的睡眠很早,一方面是勞作讓人們累了,一方面是沒有明亮的燈。小時候的如豆的煤油燈也金貴得很,能省就省吧。但我一直認為,墳塋里的他們需要夜晚,他們在夜晚活躍著自己的生活。鄉村的夜裡,飄蕩著無數善良或者兇惡的魂靈,他們呵護著自己的親人,想念親人了,他們就會飄進他們的夢裡。

人們是不能覺察他們的存在的,除了少數靈異的人。這些靈異的人一般都是年紀大的女人,她們可以和墳塋里的生命對話,可以傳達墳塋里的生命的意圖。我們把那些女人稱著仙姑。「問仙姑」在鄉村是一件很普遍的事情,誰心裡有疙瘩了,誰生病了,都喜歡去問仙姑,仙姑設了香案以後,就會失去自己的意識,而被別的靈魂附體,靈魂附體後的仙姑就不是仙姑了,而是問者想對話的親人的靈魂,仙姑說的話,當然就是彼岸的親人在說話了。

另外能夠感知到鬼魂存在的就是狗了。在鄉村,家家戶戶幾乎都養狗。狗當然是為看家護院的,狗們一般也忠於職守。夜裡,人們都睡了,狗們眯離著眼睛,似乎也睡了。但是,狗突然叫了起來,或許,是夜歸人的腳步驚醒了它,或許,是個把蟊賊的身影讓狗生疑了,當然,也許是狗看見了那些飄忽的魂靈。人們才不管呢,他們問心無愧地安然地睡著,但那些做過虧心事的人就不一樣了,狗的叫聲會使他們心驚肉跳。頭頂三尺有神靈,在鄉村,沒有任何秘密,因為,隨時隨地都會有眼睛在看著他們。

作為孩子,我們總歸有些調皮。雖然夥伴們會時常嘲笑我的無能,但他們並不欺負我,他們喜歡欺負那幾個衣服穿得最破爛的孩子。因為穿得不好,那幾個孩子看起來就有些丑。孩子也是勢利的,知道哪些人可以用來欺負。孩子們是怕墳塋的,總覺得墳塋里的生命隨時都會出來。孩子們活躍的想像里豐富了鄉村的神秘。孩子們堅信,墳塋里的生命無所不能。所以,孩子們從來都是結伴而行。每天清晨和黃昏,都會相互呼喚著趕著牛往草最好的山上去。沒有被邀請的孩子只好一個人放牛——那是孩子們在懲罰他呢,一個人面對山,面對那些墳塋,是絕對需要膽量的。

白雲下的鄉村,美麗寧靜,可是如果走進她的深處,你會發現一個與城市完全不同的世界,不是沈從文的湘西,卻有著一樣神秘的信仰。

半夜掃地的娘娘

小妹回家了。村裡幾乎家家都蓋了小樓,或者刷成白色,或者貼了瓷磚。綠樹掩映中,煞是好看。社會主義新農村就是這樣了吧,寧靜、富足、風景優美。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了。

小妹拿著相機在村裡到處轉,小村處處風景,村裡人都一個姓,都是一家人,笑容也特別親切。

可是晚上,小妹不敢到樓上睡。

「是因為樓上熱嗎?」

「不是」,小妹一臉詭秘,「是因為害怕。」

我便笑她:這麼大了,還不敢一個人睡。

「不是」,小妹說,「媽媽聽見隔壁家娘娘在一邊掃地一邊哭。」

隔壁家娘娘80多歲了,一人住一棟老屋。不過她年前就去世了,據說是在樓梯口摔了一跤就沒起來,好幾天才被養子發現死在家裡了,死的時候還趴在地下。

「媽媽聽見的。」小妹告訴我。

我不以為然。

「真的。媽媽告訴爸爸,爸爸一開始也不相信,有一次爸爸在老屋後面幹活,也聽見了。」

「也許是她家的人吧。」我說。

「不是,後來她家的人也來了,都在,也有掃地的聲音,也有哭聲。」

「也許是別人?」

「進去了,看不見人影。」

「現在呢?還有嗎?」

「後來請來仙姑婆,拿著桃樹枝把她趕到她墳墓里去了。自後就沒聽見了。」

我馬上給媽媽打電話。

媽媽說是真的。

我問媽媽,你怎麼確定她進墳里去了,而不是去了別人家?

「她不敢進去。家家都有家神護著,她進不去。」媽媽說。

「或許還在那個角落?」

「不會,聽不到她哭了,也沒有掃地的聲音了。」媽媽非常肯定。

那娘娘真的好可憐,一生不育,丈夫年輕的時候就死了,卻養大了七八個孩子。養子本也是個快死的嬰兒,是她救了他並養大了他,還為他娶妻蓋屋帶孫子。活著的時候沒過幾天舒心的日子,老了老了,養子蓋了新樓卻不許她住,在門口站站都會挨罵,她心理能沒有冤屈?80多歲的人,也是有兒有孫的,一日三餐卻要自己找吃,她心裡能不難過?連死了都沒人知道,連句話都沒留下,臨死的時候,她受了多少磨難?媽媽說,她可能是餓死的,摔在地上起不來,喊又聽不見,身上還有傷,想到這些,她能不傷心?我想她應該是傷心死的,她能不哭嗎?她的靈魂能安嗎?她活著的時候,大孫兒是她惟一的寄託,可大孫兒遠在城市,一年也就回一次,如何夠安撫她的孤獨憂苦?

可是她死了,她忍不住訴苦了,訴苦的時候,還忘不了勞動,忘不了把家收拾好。可這樣以來,人們害怕了,於是就請仙姑婆驅趕她。她真的好可憐。

願她在那邊過得好,快樂、安詳。

那一種刻骨銘心的情與色

這些文字,本不想在這裡蔓延,可記憶的枝椏總要伸向故鄉的深處,那些羞澀的粗魯的不經意話語和大笑,深深植入一個懵懂女童的記憶,成為她最初的性啟蒙,也為她打開了鄉村的另一扇門。

大人們有時候說話是很詭秘的。很多年前,鄉村開滿荷花的水塘邊,一個老女人與一個年輕的女人一邊洗衣一邊聊天。說實話,她們的話是不能引起一個穿開襠褲的小小女孩的注意的。她一個人玩著沙土,池塘邊的柳樹上,有很多知了在叫。突然,老女人指了指小女孩,說「她是鮮嫩的,還沒有熟;你正好,水族族的;我就幹了,硬了,很不舒服。」小女孩驚訝於她們的談話,並不能明白她們在說什麼,更驚訝的,是看見年輕女人臉上的紅雲,年輕女人羞澀的表情讓她開始仔細琢磨老女人的話,當然她並沒有琢磨出什麼。洗衣的女人已經走了,小女孩繼續玩沙土,她不知道,這她並沒有想要記住的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卻深深嵌入她的記憶里了。多少年後想起,池塘里依舊滿是荷花,柳樹上的知了依舊吵了夏天。

小女孩長大了,不再穿開襠褲。五歲的時候,她跟爺爺學放牛。應該是入秋了,天卻比夏天還熱。太陽快下去的時候,小女孩才牽著牛出來。大人們在花生地里收花生。大人多的地方,笑聲就多,花生地里不時掀起一陣一陣的大笑聲。小女孩一隻眼睛看牛,留神牛不要吃莊稼,一隻眼睛留意地里的花生,總有叔叔嬸嬸會丟幾顆花生給她,她的嘴巴一直咀嚼不停。離村莊大約一里遠的地方,有一棵很大的楓樹,夕陽就掛在樹梢。小女孩驚訝那夕陽的變幻。樹後彩霞滿天,夕陽忽而大如腳盆,忽而彎如小船,忽而如媽媽放米的大罐……很紅很艷很嫩。小女孩也不知道,這一天的夕陽也會在她日後的記憶里生根,因為,後來多少次有意尋找,她再沒有看見過如此美好的夕陽。笑聲又轟響起來了,夾雜著隔壁娘娘的笑罵。隔壁娘娘是個寡婦,小女孩聽見一兩句話,說的是娘娘尿尿後用尿桶的邊緣擦尿!還有人大笑說「寡婦嘛!」小女孩想像娘娘尿尿的樣子,奇怪那個為什麼要用尿桶邊緣擦尿呢?小女孩是從來不這樣乾的。

鄉村山清水秀,小女孩在陽光與月影中一天天長大著。追蝴蝶攆蜻蜓的日子很容易就過去了,小女孩早早就下地幫父母幹活了。上個世紀80年代初,農村實行生產承包責任制,分田到戶,9歲的小女孩得像一個大人一樣被種在地里,割禾、拔秧、蒔田,地里的每一樣活她都會;洗衣、餵豬、做飯,家務活幾乎全包。小姑娘在不用上學的每一個日子,都與母親相伴在地里。母親與她是沒有多少話說的,村裡人與母親說話的內容卻往往是她,無非是長大了,好手不如雜手之類的話,羨慕母親幹活有人幫。當時村裡有個年輕人,沒有母親,父親是個聾子,極為溺愛他。他性情卻很暴烈,經常暴打父親,村裡人看不過,報警抓了他,作父親的卻哀求公安放了兒子,說他老了還要兒子送終呢。後來,那兒子卻自己上吊自殺了。村裡人對這個故事的敘述極為香艷。似乎是在甘蔗地里拔蔗葉。蔗葉毛毛的,甘蔗長得高大密實,地里不透風。人在地里又煩又悶。大人們臉上掛著笑,隔著地大聲聊天。說那死去的兒子與他表嫂在甘蔗地里如何如何,在灶下如何如何,在山上如何如何,情書上的內容如何如何;還說村裡一個風流女人如何如何。大人們的語氣照例是鄙薄的,聲音里卻分明透著興奮。母親用眼睛撇撇小姑娘,卻也沒有讓小姑娘離開,畢竟地里的活逼人啊,母親也不能阻止別人說話。這些香艷的細節,是疲累勞動的藥劑,可以減輕人們身體的酸楚,一天下來,年輕人也會直不起腰的。

小姑娘面臨的最大的問題,不是地里和家裡的活,而是上學,跳離農門。從小艱苦的勞動讓小姑娘有個強烈的願望,好好學習,考上大學,一輩子不種田。種田是件多麼累人的事情啊。鄉村的敘事卻自有自己的邏輯,小姑娘在農忙時節,總能夠聽見一些情色故事的。

村裡有個仙姑,專門替人問仙解憂,據說是天上三仙姑附體的,附體之時,她可以與死去的人對話。她不問仙的時候,說話卻是極為挑逗的。山上的情歌是她唱的,水邊曖昧的笑聲是她留下的,小孩子們褲襠里的事情,永遠是她取笑的對象。她會有很多原始的手勢和動作,描述某些她感興趣的事情。比如狗狗們在野地里的愛情,是她最熱衷講述的內容。她衣服穿得破破爛爛,她編的歌和故事卻在村莊里流傳:

高山上有一顆草哎

哥哥說要種西瓜哎

妹妹說要種辣椒哎

西瓜種了大又圓哎

哥哥見了流口水哎

辣椒結了紅又尖哎

妹妹見了羞慚慚哎

屋檐下有一蓬草哎

雨天溪水水潺潺哎

打雷颳風沒處去呀

借你蓬草躲一躲

有草不借過路人呀

大門一關進不來

還有很多這樣的歌。有一次小姑娘在家裡高興地唱起來了,夥伴們都會唱呀,追著青山唱,伴著白雲唱,放牛的時候唱,放學的時候唱。只要高興,就可以放聲高唱的呀。可是母親聽見了,狠狠地訓了她一頓。母親說,小孩子不要唱這樣的東西,讓人笑話!小姑娘很驚訝。從此不再唱這些歌了,她小小的心眼已經知道,鄉村裡有個詭秘的去處,大人可以去,小孩子不行。有些話,大人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小孩子不行。有些表情,大人可以有,小孩子不行。可是,小孩子怎麼可以成為絕緣體呢,詭秘鄉村一直伴隨著他們成長呀。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記憶 的精彩文章:

讀《爰居閣詩》徐南鐵主編 記憶歌與詩第55期
信仰——藏民的精神之燈徐南鐵主編 記憶微影像第78期

TAG: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