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鄞珊散文‖抽屜里的陽光

閣樓里

白天的閣樓也是昏暗的,木式樓板灰黑,右邊的一爿因了勉強的木欄杆而成為一房間,臨街的木式窗門只要關閉,閣樓便是昏暗的,沒有雨的天氣里,屋頂的天窗必定開著。天窗一開,不僅僅是閣樓,整個房間都是亮堂堂的。在家裡都能感受到外面天色的變化。

帶著暗物質的閣樓像黑洞般,吸引著我的整個心神,那種吸引力就如往後我所看到的尋寶電影,那些淘寶人被寶藏吸引著,往深山老林里一步步邁進。閣樓——柜子——抽屜,那是不斷遞進的深山,我掘寶般地從大範圍到小範圍的落實,躲在陰暗閣樓里的柜子、箱子等待著我去將他們解救於陽光下。

書桌,這個最時尚的名詞是這閣樓的主角。靠書桌的牆上就掛著一個大大木式像框,像框裡面排滿了大大小小的相片,黑白相片的人頭都是微笑著,我的行動一直暴露在他們的眼鏡底里,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他們,並且熟悉於他們的臉龐,哪個是我父母親的好友,哪個好友在幹嘛,我頭腦里總把他們的現在與照片連接起來,與母親三個照一塊的,冰阿姨現在城市裡,另一個在工廠。父親的朋友哪個是在外地,他們的名字我都能叫得出,沒有名字的,那個位置又很顯眼,我不知咋的就給他起了個名字「阿光」。我奇怪我怎麼自然而然地叫他阿光。他長得國字臉,西裝領帶,頭髮七分開,油光呈亮。這樣的照片很是資產階級。我們家怎會有這樣的照片?據說是父親多年前的好友,逃到安南去了,這是他在香港照了寄過來的,後來就沒有音訊了,不知道生死。他總使我浮想聯翩,總有著《我的叔叔于勒》那樣的幻想,幻想他某天會衣錦榮歸。他也成了我向同學吹噓的本錢。

就這西裝革履,每次我像賊般來翻箱倒櫃,我首先感受他的微笑和遙遠的富貴。然後,書桌便是我作案的開始。

橫的抽屜佔據了桌面的大部分,一拉開來,很多東西已經是我的老朋友了,它們每次都呆在裡面等候。一把像濃縮的小提琴盒子裡面裝的叫毫稱的東西,拿出來,白色象牙般的稱桿上標著刻度,稱頭大稱尾小,稱頭的銅質小勾垂下三根線,掛著一個小稱盤,還有個小銅稱錘。鄰里哪家沒那種大大小小的黑色的稱,可這樣的小毫稱我知道很多人家是沒有。當我向夥伴描述時,他們都瞪著驚訝的眼睛,恨不得一睹,讓我很受用,多次許諾之後,有一次我終於偷出來讓他們一看,然後又偷偷放回去,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幹了壞事而大人不知是讓我有著成功感。鄰居的雜貨店有桿很大的稱,要稱東西得三個人以上才抬得動,大的稱我們都不稀罕了。唯獨這樣的小稱,精巧得使我對它小心翼翼。它在我家極少派上用場,父親說它是稱藥物用的,我見過大人用它稱很珍貴的藥材,既然只能按克稱重,可見東西的稀罕。

毫稱在我面前更加珍貴了。

打開抽屜,它就在裡面安靜地躺卧著,我大多時候是繞過它,把視線投向下面、裡面的東西,希望能掏出一些陌生的物品。許多驚喜多已忘記了,惟有那一次的藤條打得我刻骨銘心。雖然那也是在淘到寶藏的驚喜之後。我居然淘到了一堆米黃色的橡膠「氣球」!我以為氣球是過年過節才有的五彩色顏色,居多未紅色綠色黃色等,想不明白大人為啥在抽屜里私藏了我們玩的氣球,還有寬寬的口,比氣球的口大得多。雖然顏色差了些,可我還是樂得拿出來玩的。

我與阿春玩著我偷出來的橡膠氣球,我們不費吹噓之力,一個把它吹滿了氣,發現不是那麼好玩,不能吹得很大,況且吹出來也不是圓圓的球體。一把橡膠氣球我只好草草處理掉,結果索然無味。因為不好玩,我隨即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直到大人把我喊上樓去,拉開裡面抽屜,抖出剩下的已經被我剪掉圈口的橡膠氣球,問我:有沒有拿這東西?我才想起這事來,我的承認來得坦蕩,那些橡膠氣球從名詞上已是我們小孩的歸屬,我的心裡多少還有些不甘還委屈的成分,大人私藏了我們的玩物,或者是他們忘了給我們玩,我甚至還疑心他們藏著是未了給某個孩子,可見大人的偏心。被責問時我還顯得委屈,意想不到的是我還莫名其妙地被狠抽了一頓。大人的憤怒來像屋頂掉下的瓦片,平白無故地砸下來。雞毛撣子落得很重,我的心一團無辜,錯者應該是大人們,藏了我們的氣球,要不然就是偏心,肯定想私藏著獨給某個孩子,無意中被我撞見了,反被錯者責打的納悶,納悶還有更多的莫名其妙!打完了,那思緒還理不完,所以那頓打多少不見長。我獨自在角落裡回憶著癟足的氣球、再回味剛才那頓毒打。

因了那雞毛撣子的疼痛,那些好不起色的小氣球很讓我刻骨銘心。公元某個紀年,在生理衛生課程里那些米黃色的橡膠氣球有著堂皇名詞:避孕套。

樓梯的另一側閣樓,有些搖晃,因了幾根木板的缺席,直接能看到樓下,因為總給人危險的感覺,況且那邊除了棉被,就是很多大人需要的東西,如過節的竹匾、竹筐等,一覽無遺的空間,沒有我神志的嚮往。

每每淘完一個段落,我會打開臨街的窗門,拉開那栓門的木栓子,搖曳的槐樹枝葉隨即在眼前搖晃著,近得就能摩擦我的鼻頭,翠綠的葉子合著鳥聲,街上的人聲、單車的鈴聲,全部撲進閣樓里來。我們家的衣服就掛著屋檐下的竹竿上。幾根粗大的竹竿橫放在窗門外面,我們一直叫這為「窗門」,是的,這一排能打開的的窗通通打開後,我們的閣樓就是敞開的,這像門的窗舒暢著我的心情。這心情是我的私人空間,我的空間還放置著很多的內容,一個靠窗放的博古架,裡面就有我很多的私藏。

靠牆的兩扇窗戶很少開,木地板上有著牆體剝落的泥沙,擦洗地板時大人也會偷懶漏過去。或許因為放置了兩三個柜子架子的緣故,這些緊挨著老式的眠床更加顯得逼仄。裡面的東西根本是可有可無,抑或是原來柜子里的剩物,就如博古架,食物是不會放在這樣的旮旯里的,放過冬的衣服棉被又輪不到它。於是它就如街上的流浪漢無所事事,我收留了它,盛放著我的珍藏——許多是原來遺留下來的物品,除了我之外,沒有他人的關注,便理所當然成了我的私藏。

來到這柜子前,我打開半扇窗門,讓陽光透過半斯縫隙,這樣便夠了。角落裡這些柜子架子便蘇醒過來,露出它們古老的黑色,掛著抽屜門上的各式銅環,長銹的、發亮的,都一併跟我打照應。大大小小的抽屜使我歡喜,每個抽屜我必須開一遍,以確定每個位置站崗的物品,哪怕是一小疊發黃的煙絲紙,我都要知道它們還在老位置等待著我,那煙絲紙也是叔公留下的。乃至腳下的地方都是可以拉、掀的機關。有兩個跟我差不多高,剛好夠到我心口的抽屜是成了我的專用。博古架陳年的斑駁積滿厚厚的灰塵,甚至是一些積垢的泥沙。在大人那邊是毫無用處了,除了我的手侵略過它,沒有人再來打擾過它。

一個半月形的粉紅色陶瓷筆洗泛著亮光,粉紅色的釉彩、鑲著金色邊的線不管什麼時候都是嶄新的,每次我都用手擦一下上面的塵埃,它隨即像新婦般嬌艷嫵媚,每次把玩著它,我都差異它的造型,月牙形,很奇怪的造型。它的底部是豆芽文(英文),奇怪的是清末、民國的產品居然鑄有英文,還不止這些有英文,那些銀質的餐具都是凹陷的英文。銀質餐具都是大大小小的長柄湯勺,時間讓銀色泛黑,沒多少看頭。

惟有那青田石的小假山筆插,小巧玲瓏,每次它都讓我見到玩伴般欣喜不已,與它對視、與它肌膚相親,玉石的冰涼從皮膚蔓延至心底。我不知道這些零碎的小擺件是曾經繁華的掉落,叔公的收藏石沉溪底之後的遺漏。

有一些小小的翡翠玉石,很小,我已經忘記了最初是從哪個抽屜里弄出來的。我叫它們「玉米」,最開心的是每個米粒般的玉石都有個小鼻孔,可以穿線。我知道那是可綴在衣服上的玉。於是攢在小盒子里。盒子里還有兩個大一點的玉塊,都是從外婆的羊毛帽子中間扯下來的。這帽子就靠著這點綠色點綴。一顆翡翠里的翠綠欲滴,都有鼻孔可穿線。

翡翠的綠色跟窗外的綠葉顏色互相召喚著,葉子不斷轉換季節,變化著顏色,翡翠卻把這顏色永遠地儲存,不管我什麼時候找它,都是給我情感上恆久的綠色安慰。這些小物件大人都知道,我經常拿到樓下玩,玩後不忘把它繼續藏在原位,那些位置是它們安穩的家。這些玉石沒有現代化的拋光,有著不施粉黛的天真。

在尋覓溫飽的時代,它們被人們所忽視,生活中顯得那麼無足輕重。因此能被我的童稚所佔有,我不知道以後的某個繁華時候,它們在錦盒裡是貴賓。

叔公的柜子

叔公的抽屜里有什麼東西,我最熟悉,沒有人會動叔公的柜子,除了我。我對它們了如指掌。有時他自己找不到,他都會問我:阿珊,我那XX東西放哪兒了?我馬上爬上椅子,幫他把東西給找出來。

拿到東西的他不曾感謝過我,但那一刻我卻是光明正大地喜悅起來。

他的柜子大,抽屜多,東西卻簡單多了。抽屜里必定有一把厘稱,這把厘稱永遠佔據抽屜里的空間,每次映進我眼帘的必定是它,以至它烙上叔公的印記。某次我在別人家看到一把一模一樣的厘稱,我很驚訝,懷疑是從叔公這裡偷走的,趕緊跑回來證據鑿鑿地報告了叔公,可等叔公打開柜子,它依然安好地躺在裡面。我更驚訝了,別人家怎會無端地生出了叔公的東西呢!那分明就是叔公,叔公就是那把厘稱。

不管多少年,它一直存在著。

叔公的柜子很大,柜子是雙門打開的,上面大空間可以放好多東西,下面又是兩個對稱的小抽屜,有黃銅的把環,可以拉出來,有深深的鎖孔,一個抽屜上鎖,叔公有那把長長的長著高高低低牙齒的銅鑰匙,一插進去,一扭,抽屜就打開了,叔公的工資就放在裡面,裡面還有一些寫著密密麻麻數字的單據。凡是有錢的抽屜我都不會去動它,雖然我知道叔公的鑰匙放在哪個地方,就放在柜子上面布滿灰塵的角落唄!每次叔公打開抽屜,從拿鑰匙開鎖、拿東西、放東西、鎖上、放好鑰匙,我都在一旁看著,有時纏著他讓我也試著鎖一回,他會把鑰匙遞給我,我學著他的模樣,用勁一扭,開了,那樣很好玩。他拿過鑰匙,又放回原位。

當叔公拿了一疊鈔票時,那是他的工資,他會數一數,放好,鎖上,那一刻,我很高興。我放心地看著他鎖好了他一個月的工資,在他上班時,我會不時開抽屜,望望上面的鑰匙,雖然看不見,我知道就在那裡,裡面的錢使我更有看著這個柜子的責任。我掏著大柜子的東西時能感受它們的存在,感受叔公每天去上班的成果,他每天會打開這個鎖著的抽屜,掏出一些錢,去買他要的東西。錢的來來往往,出出入入,我都看著,每到月底,抽屜里的錢越來越少,我也越來越擔心,抽屜最後空蕩蕩。「老叔,錢快完了。」我無不擔心地看著他又從裡面拿出一些錢,他大多是去買煙或酒。

我的話好像管用,他猶疑了一下,把手裡的鈔票放一點回去。數數,好像不夠,又從抽屜拿回手裡。

有我看著他的抽屜,叔公不擔心裏面的錢會少一分。可我擔心裏面的空蕩,一個月還沒到底,若裡面的錢完了,他就

沒法買東西,買煙,甚至買吃的,撐不了幾天,他就得向我父親借錢,這樣下個月抽屜的錢就更快用完了。

另外一個沒上鎖的抽屜里有很多熟悉的東西,一個很嶄新的煙盒,永遠程亮,閃爍著黃銅的光。打開來,裡面有一疊薄薄的像本子的煙紙,煙紙很輕,有著紙和煙的特殊香氣,淡淡的,就在盒子里透出來。叔公很小心的用這些煙紙,一張能卷一根煙。煙絲就在另一個盒子里,也是長方形的小銅盒,深褐色的煙絲放在金黃色的煙盒裡,很美,就像美人躺在全包眠床上。煙絲很細,很香,煙絲不能吃,我曾用舌頭去舔,被嗆得舌尖發麻,所以它們能一直完好無損地呆在煙盒裡。但聞聞,真是一種享受,味道根本不像父親吐出來的那種二手煙。我對父親說,你咋不抽叔公那種煙呢!很香的,比你的香多了。雖然父親抽的有煙殼,煙殼的紙是我們等待的東西,我們會用它折出很紮實好看的梭子,拿著在手裡彈,看誰彈得遠。我們還能用它做竹簾,得撕成長三角的條,一條條捲成一顆顆珠子,串成五顏六色的竹簾。當然,得攢很多這樣的煙紙。很多鄰居已經穿成竹簾了,我們家還沒有。以前她們找我們家湊煙紙,現在都不給她們了。

雖然叔公這樣自己卷的煙沒有煙紙盒,但我依然喜歡不已。因著煙絲、煙盒、煙紙,這幾樣東西真是絕配。我熟悉它們,比叔公還熟悉,叔公不在家時,我細數還剩下多少煙紙,還能卷多少根煙,我都知道應該放多少煙絲才夠一根煙的分量,叔公把煙捲成漏斗狀,一頭很細很尖,然後用點唾沫把紙沾合緊。完成他的傑作之後,他蹲在屋角開始慢慢享受他的煙。煙霧就繚繞在我頭頂上,叔公的煙不比他們那些圓柱狀的「大前門」「飛馬」煙,所以一根煙的時間很短,我會及時地給他遞上另一根,這樣他可以節省火柴,直接在煙上接火。

有時打開抽屜里的這個煙盒,發現一根根卷好的煙整齊地排放在煙盒裡,就像士兵的隊伍,讓我也肅然起敬,不敢隨便造次。因為叔公已經卷好了,我怕一動,這沾著叔公唾沫稍微粘合好的煙會散開來,那就闖禍了。偶然叔公打開煙盒,發現一根已經散開的煙,那些煙絲坦然地裸露,像宣告盜賊的陰謀。叔公會轉過頭狠狠地丟給我一句:以後不要動我的東西!

我也理直氣壯地頂一句:是它們自個兒散開的。實際上叔公沾好的煙紙等會兒真的自個兒散開了,叔公不得不重新用唾沫沾上。

當然,只要不動這些煙和煙紙,其他地方我照淘不誤,叔公也懶得管我的。有時,我甚至當著他的面打開柜子,開抽屜,上翻下掏,弄得到處「咔咔」響,叔公開始不耐煩地問:你又在找什麼?!裡面沒有你要的東西!

他說「你要的東西」就是糖,叔公說沒有,肯定沒有。我就不用再費勁找了,若是有,他被我找東西的聲音弄久了,在沉悶一陣子之後,自然會不聲不響地湊近我在掏的柜子,在某個我漏過的角落裡掏出一小包東西,一般是一塊包著的布,打開來,裡面有幾顆糖,他拿出一顆給我,我拿過糖果,一溜煙跑出門去了。

叔公重新把糖果包好,這個放糖果的位置既然已經暴露,他會另藏一個隱秘的地方。若是被我搜到,我毫不客氣地自己打開,掏出一顆自己大啖特啖,其它重新包好放回原來位置。若叔公自己沒發覺,我會不時地自己去取了,就像取自己的東西一樣,我也一直理所當然地感到這些藏匿著的糖果就是我的,只不過省下叔公的安排和他的手而已,因為這些糖粒最後的歸宿就是落進我的肚子里,從它們被叔公買回來的那一刻,它們就是屬於我的。

偶爾他高興,他自己會拿出幾顆,說:來,分你妹妹去。這樣的時刻多半是他發工資的時候。

分糖果的權力在我手裡,我更加賣力地搜索這些抽屜。很多時候是沒有收穫的,但其他的意外喜悅同樣能代替嘴巴上的享受。一塊骨雕,我從下面晦澀的拉屜了撿出來,一直不明白它的作用,鏤空圓雕的一條魚狀,千瘡百孔一樣,中間應該是嘴巴,但嘴巴張得大大的,直通下面。很好玩,卻不知道它究竟可以幹嘛用,裝水裝東西吧?會漏掉的。我一直拿不清楚它的用途。最後,我還是拿給了叔公看,問它這個東西是啥玩意來著。

叔公看著這個東西,沒做聲,一般他都沒做聲。盯著這東西,「從哪兒找出來的?」

「喏!在哪兒!」我指著柜子下面的坍塌的地方。

叔公沒再理會我,這東西他既然能忘記了,肯定沒啥作用,我儘管拿走他也不會阻攔的,這東西於我卻是特別的玩具,一出手就引來一堆羨慕的目光,一個個夥伴都搶著看,何況它即使掉地上也不會摔壞。不比那些陶公雞鴨子,一分錢、甚至三分錢一個,不小心掉地上就摔個粉碎,還落得大人一頓痛罵。

最邊上的一個柜子,雖然黑乎乎的,很多的蜘蛛網,我弄開它得沾得滿頭的白色網絲。但某個無聊的白天,我費儘力氣搬弄、挪動裡面的東西之後,在一塊灰黑的抹布下面居然掏出了一大堆銀質餐具。這樣的發現成了家人振奮人心的意外。

那些長柄湯勺,大大小小,形狀不一,手炳鑄著精美的花紋圖案,翻過背面來,底邊還鑄有英文。英文於我們可是新奇的東西,就像叔公牆邊那台老式的擺鐘,裡面也是豆芽般的英文,可叔公矯正我:是拉丁文!

他說這話時連頭也不抬起來。

那就更費勁了。什麼是拉丁文,是不是擺鐘對點時「叮噹」對著的文字?於是,以後看到豆芽般的蚯蚓文,擺鐘叮噹叮噹的聲響便穿過我的胸間。拉丁文是有聲音的,從家裡的大擺鐘到這些叮噹響的銀質餐具。

這樣的勺子一共有十多二十把,因是銀質的,每一把都沉甸甸的,「不比我們那些輕鐵勺子。」連母親都這麼說。因為是銀的,顯得很重要。父親讓我跟叔公說,要放好,別丟了。

叔公對那些東西看了一眼,我依然放回原來地方。

那是叔公的東西,誰都不敢拿它。因了這樣的收穫,我幹勁十足地往那些從來沒人動過的抽屜里掏,感覺到父親帶著鼓勵成分的默許。盤子、碟子,長柄刀子,還有燭台,都是銀質的,雖然這些只是每樣各一,沒有前面數量那麼多,但西餐桌上杯盤的情景開始搖曳起來。

我已經有經驗了,翻開盤底看,果然鑄有英文,我看不懂,只懂得那幾個阿拉伯數字:1785。在數字的末端,還像我們繡花一樣給「綉」上一朵美麗的玫瑰花,這初放的玫瑰花有葉子和一截花枝,比我們繡花漂亮多了,繡花沒法子銹得那麼細小。我不曉得它是多麼美好的年輕人的愛的圖案,在我還未到達那個年紀的時候,它開始在銀色里為我的未來閃爍著。

告訴了父親,父親他們很鄭重地看了,足足研究了一個晚上,然後讓我告訴叔公,把這些東西拿給他看,它們好像依然喚不回叔公的記憶,他瞄的那一眼不足一秒鐘,就繼續他自己的事情去了,我懷疑這些東西與叔公無關。它們只出現在電影里那些資本階級里,刀叉牛排燭光晚餐……我依然把他們放回原來的地方。但叔公是懂得那些文字的,我知道,因為每晚我都看到他在讀那些豆芽紋,嘴裡念念有詞,他手裡那本是原版拉丁文聖經的祈禱經文。

那些地方開始隆重起來。因為除了我,還有家人所有大人的關注。

外婆的咸酸廚

咸酸廚不是外婆的,它就是我們家的,可一說起咸酸廚,它必定跟外婆有關,外婆的手開它關它,一天中幾十次在這裡弄進弄出,咸酸廚就像背著她肩上一樣。

咸酸廚裡面有兩個大罐子,一個裝紅糖一個裝白糖,糖用完了,外婆會派我去供銷社買一紙包來,掏開紙又直接放進去。所以裡層的糖已經分不清是哪個年代的了。它們日復一日在罐子的壁上結了厚厚的一層,陳年的糖吸收著櫥櫃里其它的食物味道,使得整個櫥櫃散發出一股特殊的混合糖味,我再饞嘴我也不會喜歡這股味道。

對這股糖味的拒絕讓我骨子裡有了一種天生的高傲。

「紅糖是達埠(男人),白糖是姿娘(女人)。」我這麼說。

外婆笑了,笑我是饞嘴饞的胡說。怎麼紅糖是男的,白糖是女的呢?夥伴們也都笑我,說我聰明也說傻話。

它們分明就是男人和女人,雖然我尚不知道賈寶玉也認為「男人是泥做的」,可見上帝給人最初的認知基本是相同的。紅糖就像我們潮汕的紅泥土,蓬蓬鬆鬆,衝出來的糖水像雨後的從山波傾斜的溪水,混混濁濁,看不到底。但紅糖就因為這特質,經常有凝結的糖塊,叫「烏糖丁」,烏糖丁就是孩子的零食了,外婆會藏住所有的食物,但不會藏住烏糖丁,它們就像淘寶人的寶藏,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在紅糖罐里大翻特翻,找這烏糖丁,找到了,往嘴裡一送。糖慢慢地在嘴裡蔓延,堅冰般融化,從食道經過心臟的位置,到達腸胃,甜美的感覺滋潤五臟六腑。

粗糙的烏糖丁不外是紅糖粉的凝結,有的烏糖丁凝結得很硬,凝得很硬的烏糖丁呈現熟褐色甚至黑色,那是最棒的,還可以用牙齒去感受糖的硬度和甜味。

它是在沒有糖果的時間裡,上帝對我們彌補的另一種糖果。

送葯時,我們必定會找一兩顆大的烏糖丁,在那碗可怕的中草藥涼水喝完後給補進嘴巴,在撫慰即將嘔吐的胃。胃對糖是很溫順的,一切到達胃心裡頭的心酸事,只要糖清風般的來臨便可安慰它的所有委屈。

白糖清新細膩,更重要的是它的顆粒是那麼均勻無異,從沒有變異,是不可能從它裡面淘出寶來的,白糖罐里可以一覽無遺,讓你對它完全沒有非分之想。我對它們的熟悉就像外婆一樣,說外婆看著這個咸酸廚,不如說外婆看著這兩個糖罐,這兩個糖罐進出櫃的紅木門最頻繁,外婆拿紅糖下夏天的蛇舌草清涼茶,冬瓜綠豆湯,番薯湯,紅棗糯米粥;拿白糖調銀杏橙皮甜點,糯米飯……它們經緯分明,井水不犯河水。打開柜子就能看到它們在罐子里的高低山峰,山峰漸低,變成平原低谷,外婆會委派我到供銷社買一斤兩斤回來,供銷社的糖就存放在腌鹹菜的罈子里,用長長的木勺子挖,罈子那麼大,從沒見罈子里的糖賣完,用報紙包著,他們包糖的技術很精湛,報紙切成一疊方形放在那邊,用的時候,拿下一張,直接把紙放陳盤裡,把打出來的糖放中間,稱好了斤兩,用對角折的方式,從一角往上包,然後兩邊,把最後一個角的紙插好,一個粽子般的包裹非常牢固,裡面的糖不會漏出來,回家打開後,帶著報紙味道的糖馬上就裝進罐的肚子里,要不然螞蟻會聞風而至的。哪怕是這個高腳的咸酸廚,人能到達的地方螞蟻都能到達,人不能到達的地方螞蟻也能到達。我曾經看著它們列隊從縫隙裡面進了櫥櫃,打開來看,原來是一些糖掉在罐的周圍。

有時候,也是螞蟻給我通風報信,我才知道咸酸廚里某個角落外婆私藏了一些過節的食品。哪怕放在鐵鍋里,螞蟻也能進去。有的鐵鍋它根本不是煮飯用,是儲藏一些過節的食物,特別是大年節的粿品,油炸的各式甜點,要知道,那些紅粿桃、包子就放在後廂房的一個個竹籩竹籃里,儲藏在這裡的都是非常好吃的甜點:炸番薯絲、炸芋條,酥角……一說起我的口水已經流下來了,那時候,咸酸廚的熱鬧不亞於一條街。

各種食物在柜子里開始擺攤設點敲鑼打鼓起來。

本文插圖由作者所繪,與文本內容無關,欣賞美文同時欣賞美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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