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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綠鵝(九)

劉宏宇,常用筆名:毛穎、荊泓,實力派小說家、資深編劇,北京作協會員。著有《管的著嗎你》《往事如煙》《紅月亮》等多部長篇小說。主筆、主創多部影視劇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諜戰劇)、《危機迷霧》(38集諜戰劇)已在央視、北京大台播出,《婚姻變奏曲》(30集情感劇)、《阿佤兄弟》(電影)已拍攝完成。

小說:綠鵝(九)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09 小芳

我並非對這個少女一直尾隨身後沒有察覺,只是不想讓她覺得我已察覺就是了。更主要的是——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跟著我,也想不出如果停下來再照面我能說什麼,她又會說些什麼。

她是個漂亮的女子,從今晚的情形看尚屬不通風月之列的閨女,可為什麼會跟這麼混蛋的兩個人跑到這種能要她命的地方來呢?她好象並不十分恨那倆,還很為他們的性命擔憂(其實我當時並不懂——一個正常人是不可能象我這樣把性命看成小事一樁的。對他們來講,無論是敵是友,性命總是損傷不得的。對惡也只能被動躲避,充其量也就是俟機小施懲戒和斥責而已。殊不知這種愚善往往也會最終損失性命,不是別人的,恰恰是他們自己的!對於善良得連仇人的性命都珍惜的老實人而言,他們唯一能傷害的性命,也是最最容易傷害的性命就是他們自己,不然,怎會有那許多自殺的人呢?其中也有我的媽媽……)。

我一直不認為自己是個聰明的,所以從不願鑽任何牛角尖兒,倒是對漂亮的女人存有莫名的戒心,是因為葉子的緣故嗎?葉子?你在哪兒?你能告訴我這女孩是誰嗎?……我該不該再理她,該不該趕走她?……

忽然,背後百步之外尾隨的腳步聲急促了起來——一雙赤腳跑在柏油路上的聲音。她跑過來了,向我!

「快跑,別理他!」耳邊那個不知是誰的聲音又來了——「還想被騙嗎?美麗的女人都是會騙人的……」

「可她還小啊?不象是個壞孩子……」我心裡爭辯著。

「那幹嗎去那種地方?你好糊塗!幹了好事,可又出了圈……」

「那我怎麼辦?」

「跑!遠遠地把她甩掉!永遠別靠近你救下的女人……」

「可她一定有什麼事!」

「當然有——騙你!」

「騙我什麼?我有什麼可值得人家騙的?我只是一個劫匪、一個孤兒……」

「情義!騙你的情義!!」

「情義能被騙走嗎?」

「當然能!」

「有什麼用?她用得著嗎?」

「太用得著了,尤其是她這樣的可憐孩子……」

「那我就給她!情義生來就是給人的,自己留不住……」

「你怎麼那麼傻?」

「既然她要,就給她,難道我會有什麼損失?」

「當然有,你會失望,會傷心……」

「我情願失望,情願傷心,我不是沒有失望和傷心過!」

「不可救藥!別停,繼續走!不——要——等——她!!」

「不——!」

小說:綠鵝(九)

我嘎然停住腳步,立在夜色中。背後的她已越來越近。我已經能聽見急促的喘息,好象已感覺到奔跑的汗水蒸騰出的濕氣。

腳步聲在身後停住,喘息一浪高過一浪。我慢慢回過身,只見長長的襯衫已大半因汗透貼在她身上,隨著急喘狂亂起伏,隱約透出峰頂的深暈。

我沒說話,平靜地看著她,等她一點點恢復正常。

「什麼事?」

「大哥!」她忽然雙膝跪倒,重重地在馬路上磕了個響頭。我連忙伸手一揪,扯著脖領子把她提起來。她在這大力一提之下下意識倒退兩步,臉上閃過一絲驚恐。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她點點頭,怯生生往前湊了一步。

「你叫什麼?多大了?」

「白小芳,十六了……」

「說吧,什麼事……」

她哭了。淚水止不住流淌下來,泣不成聲。

「好了好了,別哭。有什麼事兒,說,能幫就幫你一把……」

她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正視我的臉,臉頰上滿是淚痕。

「大哥,謝謝您救了我……衣服……衣服現在就還你。我——我——用不著了……」說罷真的開始解衣扣。

「幹什麼?」我大吼一聲。她嚇得停了手。

她仰起頭看著我,臉上沒有一絲痛苦和恐懼。兩行淚水無聲地滾出眼角。「我用不著了。您救了我,我不能報恩就夠沒良心的了,再要是讓人看見我穿著這衣服,賴在您身上,那不是作孽么?」

「不穿衣服怎麼回家,怎麼見爹媽呀?」我聽著有點兒糊塗。

「我……我回不了家了……」

「那你哪兒去?」

「找我媽……」她低下頭,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我陪你去。……你媽?你媽不在家?……那在哪兒?」

「在——天上……」

「什麼?!」明白了——她想死!不錯,死人是用不著衣服的。任你美醜羞恬,死了都不如活著的時候需要衣服。她是怕人家發現她死時穿著我的衣服就賴成是我欺負了她——她寧可自己光著身子去死也不願玷污我的清白!

心頭一股久違的熱流湧來,氣勢磅礴。

「能不能不去找你媽?」喉嚨有點乾澀,「比如說回家,找你爸去……」

她撥浪鼓似地搖頭,「不成不成,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為什麼?也沒出什麼事兒啊!」

還是搖頭,沒有回答。

「那再比如說,……」我放開她,她把雙手低垂在腹前,緊緊絞在一起。「再比如說……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還有一哥。」

「對呀,哥好哇!哥都疼妹妹,你求他保護你不就成了!」

「他不會,他就會害我!」她忽然大喊起來,嚇了我一跳。

「豈有此理!不會,哪兒能呢?反正怎麼說也不能去——去……那什麼啊……」

「我只有一條活路,可走不通……」

「不會,說說看。」

她靜靜地看了我足足有半分鐘,忽然又跪倒攔腰抱住我,身體和臉頰緊緊貼住我的身子。「大哥!大哥!我知道你不是壞人,你不欺負我……大哥!您要是真可憐我就帶我走吧!我給你當牛做馬,隨你打罵……求求你了,救救我吧!……要不……我只有死了……」

腦子「嗡」的一下,渾身麻木——這是怎麼了?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幹嗎要救她,幹嗎到樹林去?怎麼辦?不答應她就去死。能讓她死嗎?不能!能答應她嗎?也不能!我怕了,不敢收留她。況且,怎麼收留她?她有家人,找來了怎麼辦?……

「白小芳,你先別急,聽我說——我……我……我恐怕不能帶你走。我……我是個壞人,說不定哪天就得讓人砍死……」

「我不怕!」——怎麼遇見這麼個主兒?!

「家就那麼不好?可不是每個人都有個家的……我就沒有……」

「我寧可不要家,我爸我哥從來都沒拿我當個人。我爸就稀罕我哥,巴不得我死了呢……我哥……我哥……」

「你哥怎麼了?沒事兒!再不喜歡你也是自家人。這樣吧,我送你回家,跟你家裡人說清楚。我幫你總行了吧。別動不動就一下要尋死,一下要舍家的……」

她抱著我的手更緊了,腦袋狂亂地搖著。

「嘿嘿嘿,先鬆開,有話慢慢說。」

「她鬆開了,在我的攙扶下站起身,眼睛已經紅腫了。

「你哥比你大幾歲?」

「三歲……」低沉的聲音,「你見過他……」

「什麼?我?!在哪兒??!」

「就剛才,捆我的那個瘦瘦的……」

「那是你——哥?……親哥??」點頭。

我「嚯」地轉過身背對她,不想讓她看到眼裡噴出的怒火——天底下竟有如此喪盡天良的哥哥!「那另一個呢?」

「那是我們那邊的霸王,可厲害了。我哥老拍他。他們騙人,說帶我來逮蛤蟆。結果,誰知道……」我開始攥緊拳頭,後悔沒把那兩個畜生斃了。

死寂。只有夜風的「沙沙」輕響,還有我們兩顆強弱不同但步調一致的心臟的跳動。

「白小芳,把衣服還給我吧……」我掉過身看見她臉上剎那間閃出的驚訝和絕望,「不過不是現在……」她又愣住。我輕輕笑了笑,一定很難看。「你把它穿得這麼多汗,得給我洗乾淨了;另外,還得穿上新衣服,然後才能還給我……」她的臉略略舒展了一下,想要說什麼,被我擋住,「等等,我還沒說完呢!然後,你還得一直給我洗衣服。所有我的、你的衣服都歸你洗,直到有一天我死了,或者你告訴我你不想洗了才算完事,不然,你甭想還清今兒個的情……」

她愣了一下,隨即綻出稚嫩的笑容,彷彿春天裡初開的花朵,還點綴著幾滴殘露,淚水又一次湧出眼角,顫抖的雙唇欲言又止,淚水裡流淌著如獲再生的寬慰。

「怎麼了?不願意了?哭了?」我故意說道。

「不是不是不是!」她死命搖頭,嘴裡只會說「不是」兩個字。

「不是就別哭了!」

她點點頭,抹了一把眼淚。

「大哥!我一輩子都感激你……」

「別一輩子一輩子的,一輩子可長了。這一輩子的願可不能隨便許。也別大哥長大哥短的了。我叫秋楓,就比你大不了幾歲……」

「那叫什麼呀?」

「隨便。」

「楓——哥?……」

「我有個兄弟倒是這麼叫的。隨你吧,就叫『嘿』也成啊!」

「楓哥!」她笑了——春天裡的花朵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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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受傷了?

沒事兒!小傷,過兩天就好了。

疼不疼?

當然疼,你能讓她不疼?

看著就疼。

那就別看……別走了,再走腳都破了。我背你。

不!別……

怎麼?這麼一會兒就不聽說了?

她順從地搭上了我的後背,支棱著身子不讓胸脯貼上我的身體,雙臂僵硬地搭在我肩上。

楓哥,我要用一生一世報答你。

可別,不用你報答。你還得留著你的一生一世嫁人呢!

她笑。

真的,我那兒也不準兒就是什麼安穩窩,你哪天要走事先告訴一聲兒,說明去向,別什麼都不說就走。

我跟定你了,一輩子都不走。

別說這種話,我說的是真的。

我說的也是真的。

不走說不走的,我是說萬一哪天要走,得跟我說一聲。

楓哥,你真收留我了么?

那還有假?只要你們家人不找我算帳。

他們才不找我呢……那你幹嗎老說「走」的事兒啊?

我是個有今兒沒明兒的人,說不準哪天就死在街上……

「別說!」她忽然一手捂住我的嘴,整個身子都壓上了我後背。柔軟前突的乳房剛好頂上堅硬突出的肩胛骨,雙臂彎著我脖子,臉幾乎要貼上我的臉,輕柔的呼吸就在耳畔。

「別……你知道你說的那個『死』字有多嚇人。我剛聽見那個字就嚇暈了。別再說了成么?你不會『死』的。就是死,我也跟你一道兒……」

「那幹嗎?」

「你是我的恩人,你是這個世上第一個對我好的人……」

「趕明兒你還會遇見第二個、第三個、第好多個……」

……

就這樣,一路背著這個萍水相逢的小芳,迎著晨曦回了家。

她對一切都感到新奇,從我沖洗傷口的辦法到家裡的一應擺設;從屋裡到院外,光著腳蹦蹦跳跳地看了個遍。我換了件衣服,拿上些錢去「代營食堂」買了早點,而後又籠著了院子里的爐火燒開水,一連燒了幾大鍋、幾大壺,熱騰騰地裝了兩大桶,又隨手找了幾件自己的舊衣服。

「吃完飯先洗個澡,湊合換上,我出去一下……看什麼?我鎖門。誰叫門都甭理他。」

當我拿著為她新買的衣服鞋襪毛巾牙刷回來時,她已經洗過澡,穿著我的衣服,象個水淋淋的布娃娃一樣靜靜地坐在屋裡。手裡捧著一大堆專門為她新買的東西,她哭了,緊緊把散發著嶄新氣息的網兜摟在懷裡,低著頭「嗚嗚」地哭個不停,怎麼也勸不住,直到我洗刷完畢重又回到屋裡坐定,才算告一段落。

「又怎麼了?」我打開新買的香煙,抽出一支點燃。「穿新衣服還哭,頭回見!」

她抬起淚眼凝視著我,「長這麼大,這是我第一身新衣服……」

我彈煙灰的手停在半空僵住,「是嗎?那以後還會有第二身、第三身、第好多身……以後,跟以前就不一樣了。別哭了啊!我可不願意老見人哭。快去屋裡睡個覺吧,折騰一宿了,睡醒了換上新衣服,晚上,咱吃一頓,慶賀小芳搬新家……

她累極了,睡得很熟。我也勉強在外屋歪了一會兒,睜開眼已是中午了。

初秋八月的下午,日頭依舊很毒,蟬兒在樹上不厭其煩地唱著那只有一個音階的千年老調。鄰家的窗戶都開著——他們一定已經知道我這兒又來了「女客」。不過自從上次姚金平來過之後,鄰居們對我的目光由不屑和提防倒轉而平和了,甚至後院幾個十三四的剛長出鬍子茬兒的小毛孩兒不顧家命,畢恭畢敬地開始跟我打招呼。雖然他們的「敬意」是源自於那種病態的崇拜——對流氓的崇拜,但也可以使我在院子里進出時好過些,至少有個呼應。

在他們眼裡,姚金平是個高不可攀的、隔著幾丈遠就能讓他們大氣都不敢出的大人物……就連二軍也成了倍受尊崇的「軍子哥」,我則更是深不可測的「巨頑」。他們可能壓根兒不知道還有柴松、段恆這樣的人,還有「六條棍」,更不會知道還有葉子。

我買了些酒、熟食和罐頭,順便彎了一趟二軍家想邀他晚上過來喝酒,他沒在,於是只好提著網兜回家。一進衚衕就見後院和鄰院的六七個半大小子在樹蔭下扎著堆,其中幾個正在往樹上剁鋸條,兩個在欺負一個過路的小學生,三個圍著衚衕東頭一家的女孩窮逗。女孩大約十二三歲,胸前剛剛突起,大概是上完廁所往回走時被堵住的,繞來繞去就是躲不開,急得臉通紅。

「嘿!幹嗎哪!」我輕輕吼著走過去,一大幫人跟定在了那兒似的全僵住了。

「別瞎逗!」我一邊走過去一邊說著,被嘻打的小學生和被圍堵的女孩子還愣在當場。

「看什麼哪?還不趕緊家去,傻孩子!」這才一東一西各自跑開。幾個小衚衕串子稀稀拉拉站成一排,「楓爺」「楓爺」地叫著。

「別瞎叫,讓你爺爺聽見打死你!」幾個人喏喏連聲。

「往後別老欺負人,還在家門口兒,要逗遠遠逗去……」

「是是是……」

「楓——哥,抽煙!」一個比較大些的鄰院孩子遞上一支滿不錯的香煙。

「小丫的,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我湊著點著了火,「煙還不錯,洗來的吧?」

小傢伙「嘿嘿」乾笑兩聲撓撓頭,「楓哥,家裡有客啊?」

我點點頭。「小心點兒,瞧吃虧……」

「是是是,楓哥說的准沒錯兒……哥兒幾個吃不了虧,只要一提『楓郎那院的』,十個有九個都扭頭了。」

「混蛋!」我抬手給了他一個腦倍兒,「哎喲……」這小子疼得直咧嘴,一隻手使勁搓著額頭。「誰讓你跟人提我的。還挺牛x,還什麼『十個有九個』,剩下那個就要了你的小命兒!不知死的東西!以後別跟人提我啊!提不好你們倒大霉了,我沒事兒,知道嗎?」喏喏連聲。「姚金平知道嗎?」連連點頭,「有事兒提他,比提我管用!」「是是是……」

「過來……」我每人給了他們一塊錢,「算我求哥兒幾個,往後別提我,少鬧事兒。缺錢,一塊兩塊的找我,別到處惹禍,知道了么?」幾個人很高興地接了錢,紛紛道謝許諾。「還有哇,我家裡有客的事兒跟誰也別說!」

「知道了……」「知道知道……」

話還沒說完,突然「啊」的一聲驚叫從院兒里傳來。緊接著又是一聲,好象是小芳。「救命!」——是她!我提起網兜顧不上理會那幾個狗納悶兒的小子直衝進院,奔向房門。鄰居們有的從窗戶伸出頭來察看,有的被攪醒了午覺推開門張望。

「救命!——救命!」聲音忽高忽低,在寂靜的午後顯得很嚇人。好在門窗還都是緊鎖著的。我開了門,隨手帶上衝進裡屋。只見小芳緊閉雙眼,雙手死死揪住胸口的衣服,兩腳上下狂踢,呼吸急促,滿臉冷汗,嘴唇乾裂,嘴裡還在忽高忽低地喊著。

我搶上去抱住她,順勢坐在床邊。一邊掰她團緊在胸前的手一邊使勁搖晃緊張得近乎痙攣的身體。「小芳!嘿!!醒醒!快醒醒!」

她倏地睜開雙眼,俄頃定睛看清了我才停止了踢騰,背上的肌肉也鬆弛下來。「不怕,不怕啊,做夢哪!」我伸手抹去她臉上流淌的冷汗。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抓得那麼緊,以至我都有點兒疼了。她的臉冰冷汗濕,呼吸急促。

「怎麼了?作噩夢了?沒事兒,不怕,現在沒事兒了。」

「楓哥!」她忽然攔腰抱住我,臉深深埋在我的大腿上,抱得那麼緊,好象生怕我跑了似的。「我害怕……害怕……」淚水滾落在我腿上,蔭濕一片。

我輕輕撫弄著零亂的柔發,「別哭了,怎麼又哭了,我沒走……買好吃的去了……不怕,我這不就在這兒呢嗎?」

她漸漸止住了哭聲,使勁在我褲子上蹭幹了眼淚,然後由著我扶著靠在床頭。「別老哭了,瞧瞧你那眼睛吧,本來挺好看的,現在都快哭成爛桃了。」

「你才爛桃兒呢!」她不好意思地側過頭去,笑了——我又一次產生了那種已經久違了的,以為永遠不會再有的感覺——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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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倆里外間住著過了半個多月,迎來了秋天。小芳是個勤快寡言的姑娘,勤快得見活兒就要干,甚至進進出出之際看見鄰人有忙不過來或者需要有人搭把手兒的事兒就跑過去幫忙;寡言得除了最基本的對話之外幾乎是你不問她就不答,半個啞巴一樣,就連幫鄰居幹活兒也是默默湊過去很見機地幫忙,臨了用一個無聲的微笑回答人家的道謝;晚飯後閑聊也是我問三句她答一句,是以直到半個月後我才基本弄清她的身世和自己與其相關的種種疑問——

她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工人家庭。父親是運煤工人,生平只有兩個願望——天天有酒喝和生一大堆身強力壯的兒子將來接替他運煤養家。可是為了「天天有酒喝」,到了三十多歲還沒有半分錢積蓄,也娶不上個媳婦。她母親是國民黨軍官的女兒,老爺「肅反」時被槍斃了,老婆兒子一窩跑了個精光,剩下個獨女,除了一付花容月貌和一個「反動軍官後代」的不良成分之外一無所有。沒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糊口,縱然一付好人才,也沒人肯娶進門作媳婦。三十多歲了才由好心人撮合嫁給了既一無所有又脾氣暴躁的運煤工人。她父親原本獨身一人沒家沒業,父母早亡,成分又是工人階級,母親並沒有再挑什麼就進了門。

父親天天喝酒,不知道疼老婆,除了讓老婆幫他生孩子之外什麼也不關心。第一胎生了個男孩,可太瘦弱;第二胎難產,好容易生下來,小芳出世後不到半天母親就因難產虛脫死了。父親因為她是女孩,又整死了老婆,失去了為他創造運煤後代的工具而惱怒萬分,當時就把她扔在產房。還是單位的領導把剛落生的小芳抱回家養足了滿月才送到父親手中,連名字都是那個領導給起的,跟了母親的姓。小芳的戶口快到一歲了才由街道補辦上,父親對於她的存在除了厭惡之外沒有別的……

她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床,甚至沒有自己的被子,更甭說新衣服了。一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在家裡擔當起所有的家務,甚至連買糧買冬儲菜都是由她一人承擔。哥哥從小貪滑,經常欺負她。她向父親告狀,得到的總是一頓好打。父親從來不問青紅皂白,哥哥做什麼都是對的,僅僅因為是男性!

整整一個小學時代,她沒有一天能跟同學一起玩耍,甚至沒有一天能做完作業。只要一回家,鋪天蓋地的家務活兒就把她淹沒了。這頭兒她一邊收拾,那頭兒哥哥一邊糟踐,所以總也干不完。

父親每天都喝得半醉,連擦身洗腳這類事都是她伺候,一不如意便是無情拳腳。她是全家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吃飯時她是最後一個,儘管每頓飯都是她做,剩下多少算多少,剩不下就沒有。所以,她很小就深深體會到了「餓」和「累」這兩個字。有時連鄰居都看不過去,先是偷偷到居委會告,居委會「教育」過後的結果就是當晚的一頓痛打以及之後連續幾晚的痛打,打得鄰居都不敢、也不捨得再告了。後來改由偷偷給她些吃的穿的,趁著父兄不在時幫她干把活兒……

因為沉重而貧窮的家庭,她跟不上功課,學習成績很差,更無論活動玩耍。她不懂得任何一種遊戲的玩法,倒是十二分的吃苦耐勞,終日盤桓在破爛不堪的家裡與老鼠蟑螂為伴。好容易進了中學,又鬧停課,父親索性一句話把她從學校徹底拉回了家。她連院子外邊,街上的人們都鬧哄哄地搞了些什麼都不知道。

隨著日漸長大發育,一直和父兄擠在一張大炕上的她開始整夜提防越學越壞五毒俱全的哥哥不老實的手腳。直到有一天,哥哥的手終於摸進了褲子,她大叫著跳起來跪在父親腳旁哭訴,結果卻被攪擾了酣眠滿心惱怒依舊半醉著的父親一聲「賤貨」一腳掀到屋角。從此,她便帶著「再招惹男人就打死你」的警告縮在屋子一角的地上睡,一睡就是幾個寒暑。

及至去年,已經在苦難中掙扎著長熟的小芳眉眼日漸清俊,顯出了乃母風儀,成了幾條衚衕里耀眼的姑娘。雖然破衣爛衫,卻遮不住噴薄而出的青春艷澤。哥哥開始對她恭敬起來,一反過去打茶罵飯的態度,央告父親允許他帶小芳出去玩兒。父親已人過中年,因為常年酗酒而日漸衰老,家裡收入更見可憐,正巴不得兒女全出家門,於是免了她的大半家務活兒,由著哥哥帶她遊走——凡是哥哥的主意都是對的,都會被允的。

於是她認識了那個聲鎮一方的壯漢,外號叫什麼「驢」,橫行朝陽門城根一帶(大概是柴松「平天下」時的漏網之「驢」)。打架兇狠,經常一把甘蔗刀一橫就嚇跑二三十(八成全是那幫惜命的「大院兒的」),在她的眼中是從未想見過的凶神。她怕極了,連她一貫懼怕的哥哥在那傢伙面前也被吆來喝去,動輒就拳腳相加還得報以媚態。可那什麼「驢」對她倒比對哥哥客氣得多,還給她買冰棍吃。萬萬沒想到,這傢伙竟然騙她到郊外小樹林干那事兒!她剛一反抗,馬上就是一個大耳光過來……

她被捆住,最終放棄了抵抗,橫下一條心——你們隨便吧,反正不活了……就在這時候,平空飛出一個陌生的我。眨眼功夫,平素最怕的、手腳毒辣的哥哥就半死在地上。她嚇呆了,什麼「驢」沖我亮出了那把讓她發抖的甘蔗刀,而我卻不知死地要帶她一塊兒走!她急了,想告訴那個什麼「驢」,「我什麼都依你,放人家走吧……」可終究沒能奏效。聽我說出「你——死」兩個字,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她見到了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狂妄瘋癲的人,竟敢在凶神面前說讓他死!……可當醒轉來時,卻發現「凶神」真的倒下了,象死了一樣——這陌生人是什麼人?是人嗎?!她看見了我,也看見了我幫她穿了一半的褲子和蓋在身上的衣服——我的衣服。能打倒「凶神」的魔頭竟然把自己的衣服拿來給她遮羞!又竟然一言不發地走了——她從沒見過、也想不出世上會有這樣兇惡和好心長在一起的人……

怎麼辦?哥哥倒下了,「凶神」倒下了。都是因為她!無論是父親、哥哥還是什麼「驢」都絕繞不了她。她將被父親活活打死,或者被包括哥哥在內的一群流氓永遠玩弄,生不如死。那個陌生的搭救者不可能救她一輩子。咬緊牙關,橫下一條心,決心投河自盡。可一看身上的衣服,想想怕連累了好人,心裡不忍,不如索性還了,自己光著身子去死又能怎麼著,反正一輩子也沒穿過什麼象樣的衣服……於是拚命追上來,卻見我一臉真誠地要幫她,心裡暖暖的,好象快要淹死的人看見一把草,不顧一切地想抓住……老天有眼,真讓她抓住了——我待她遠勝父兄……她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溫暖,隱忍了多年的淚水一股腦全流了出來。生活里第一次有了快樂,有了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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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哥,小芳一生一世都跟著你……」

「別這麼說,比我強的人多著呢!我連個工作都沒有……」

「不怕,別人怎麼樣兒我不管,我只知道你對我好。有了你,世上再有多少人對我再好我也不稀罕……」

「別說傻話了!」我從背後摟著她雙肩搖晃著——從前夜開始,我就這樣抱著她直到她睡著,然後自己委頓於地地看護著——一連十多天,她都在夜裡做同樣的噩夢,每每大聲呼救,鬧得我每夜都得從外間連推帶砸地闖進來叫醒她;後來索性不讓她插門,可還是一點兒也不見好轉,甭管白天怎麼樂,一睡下就做夢,嚇得她都不敢睡,一個人躺在裡間又害怕。沒辦法,只有半夜半宿地逗她說話,搖晃著了自己再睡。可她依舊噩夢不斷,半個月下來人就瘦了一圈兒,眼圈兒也青了,臉色也黯了。還好有我在身邊,要是真回家,甭用她爹揍,也甭什麼大小流氓折磨,萬事太平就這樣也早晚得把自個兒折騰死。

「小芳,聽我說,別再害怕了,想想那些高興的事兒……」

「我沒什麼高興的事兒……」

——可憐的姑娘。

「這樣吧,打明兒起,我教你幾樣玩兒的,有的玩兒就不會再想那麼多了。我教你下棋,得動腦子,動腦子一想,就把那個倒霉的夢擠出去了,好不好?」

「好哇!」她興奮地挺直身子坐正,「現在就教吧……哎呀!不好!……」

忽然臉色一變,眉頭緊皺,嚇了我一跳。「怎麼了?」

她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頭埋在胸前,「我……我……我幹壞事兒了……」

我不禁啞然失笑,「你?幹壞事兒?什麼壞事兒??」

她略略挪了挪身子,怯生生地抬眼看我,「真的,真的幹壞事兒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把床弄髒了。它……它……來……來早了……」

我被說得莫名其妙,十分納悶地看著她。她悄無聲息地挪下床,剛才坐過的地方一片新鮮的血跡。「啊?」我回頭再看她,怯生生赤著腳站在地上,淺蘭色的褲子胯間一片被蔭濕的鮮紅浸透。

「怎麼辦?怎麼辦哪小芳?」我大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是誰「來早了」,拽住她袖子追問。

「我……我……我洗,能洗乾淨……對……對不起……」

「嗨!不是問這個!我問你該怎麼辦,都流血了……咱上醫院吧!啊?」

「不用不用——不用!」她連連搖頭,「一個這上什麼醫院哪!這……這個每月都有,是女人的臟事兒,沒關係……床單都髒了,還有新褲子……」

「傻瓜,那有什麼要緊,你不礙事就好。不過……行嗎?」

「瞧你,什麼行不行的。當然行了。每月都有,沒事兒,女的血多……」

「那就讓它流著?……」

「那可不!可……我自個兒弄吧,不會再弄髒別地兒了……」

我一把橫肩搭膝地把她抱起來往床上放,「什麼呀自己弄?你當我真一點兒都不懂啊!這樣兒了還光腳站地上,躺好!」說罷轉身從柜子里又翻出一條褲子,順手抄了一條沒用過的新毛巾扔給她。「先用這些吧。」

「還是新的呢!」

「新的才幹凈,就用它!」

「多可惜呀!」

「嗨,先用著。給你幾塊錢,明兒該買什麼自個兒買回來。」

她在毛巾被裡換襯完畢,又要下床,「別下來,坐一邊去!」

她默默站在床的一角,手裡團著剛換下來的褲子。我抄起一個臉盆走過去指指她手中的褲子,「扔進來!」然後放下盆去揪床單。

「別別!」她趕緊蹲下來搶著揪,擋開我的手。「聽老人說,男的不能沾這個,不吉利。我的頭遭兒紅是讓我爸踢出來的,他三天都沒讓我進家門兒……」

我猛地一把拽住她。

「幹嗎?別別,看沾著了……」

「我不怕,我不信那個,你也別信……」心裡湧出一股酸水——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一個少女的初潮是由親生父親踢出來的,多麼不可多得的父親!

她不再掙吧,我不知怎麼了就把手捂在了她柔軟平滑的小腹上,「踢得疼吧?」好象在做夢,又象是醉了酒。

她用一隻手緊緊壓住我那隻本不該伸出的手,緊壓下,我的掌心微微內陷,著實捂住了一片柔暖。

「疼來著……」

眼淚又「唰唰」地流淌下來。她抓住我那隻手,僵在原地,自己緩緩跪倒在床上,我的手在這一跪之下隔著衣服一路遊歷到了突起的乳峰,我慌忙撤手。

「不……」聲音小得象蚊子,握著我手腕的手十分堅決地緊緊攬在胸前,輕輕伏過我的肩頭,臉貼在我臉側,讓我的手掌牢牢握著衣服里的花團錦簇……

「楓哥……」

我伸手攬住她,索性緊緊擁在懷裡。嬌小的身軀微微顫抖著,手中的柔峰輕緩起伏……

那一夜,我和衣跟她一起睡下。

那一夜,她緊緊摟著我,片刻不松。

那一夜,她沒有夢。醒來時,我看見她臉上還凝著欣慰的笑容。

我們這樣和衣相擁達旦地過一兩個星期。後來有一夜,她順從了激情燃燒的我,脫下了身上所有的衣服,把一付錦繡青春交給了我。當我融於她溫熱的懷抱時,哭了——悄然划下的淚水裡,葉子的影子淡漠了,伴著過去的夢和所有的恩怨遠去……

翌日,我發現床上她留下的一抹殷紅——我平生所見過的最最嬌艷的紅。

從那天起,我們又營造了一個家,一個真正把兩個人的身心都盡數融入其中的家……

小說:綠鵝(九)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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