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東：做一個好人並不容易，但……

我越來越明白，做堂堂正正的人很難。或者說，做一個好人也不容易。

但做一個好人又很重要。有一次去張家港高級中學聽課，高東生和郭靖娟老師上了很好的示範課。

我校陳周老師評課。他說，聽了這兩節課，首先得出一個結論，就是高老師和郭老師都是好人。因為只有好人才能上出好課……

這一句深深打動了我。是的。只有好人才能上出好課。好人是自帶光芒的，是精神明亮的，是願意花費時間在課堂上出生入死的。

壞的人則不同。他會算計，會取捨，課上得差不多就行了，學生的事有什麼大不了的。這樣的人怎麼能上出好課？

張鳴老師說：「人是文明的動物，行善固然是有快感的，但我們不得不遺憾地說，作為人，作惡也是有快感的。有的時候，作惡的快感甚至更強烈。刻意作惡的事兒，在動物，相當稀罕。但是，人不同，特別作惡的事兒，俯拾皆是。」

人要時時刻刻與自己作惡的天性做鬥爭。我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來自小時候。

我們家和隔壁村莊相隔幾里路，中間有一大片碧綠的稻田。稻田之間，還有一座山。鄰村有位老人承包了山上一大片土地，種了綠油油的西瓜。

我們在稻田裡勞動，都能看見白花花的泥地上，一個一個西瓜，遠遠看去，像日本鬼子的手雷。

勞動結束的時候，我們就會到山上去吹吹風。老人搭了一個茅草棚，就在山上守西瓜。老人家精神矍鑠，虎視眈眈，目光如炬。他知道我們的意思，我們也知道他的意思。

西瓜一天天成熟了，老人更加專註，不敢大意。

有天晚上我們在乘涼，突然颳起了狂風，電閃雷鳴。大傢伙都躲到我們家。時間就這樣過去，風大，雷大，太嚇人了，誰也動彈不得，就在一起閑聊。再後來，下起了雨。再後來，雨突然停了。

其中一個人說，剛才那麼大的風和雷電，茅草棚藏不住風，老頭肯定跑回家去了。我們偷瓜去！這幫人中，我最小，但忍不住饞，也跌跌撞撞跟著他們一道去了。

一路上，我忐忑不安，但又隱含著刺激。忙亂中不知踩了誰的腳……也沒有人咒罵。

只聽黑暗中有個人唱著歌從老頭的茅草棚經過，啊，啊，牡丹，眾香國里最壯觀……其實是打探。果真被料著了。老人不在。那人回頭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平安無事嘍，開工吧！

大家一股腦兒跳進瓜地里，我也衝進去了，先摘一個，發現太小，扔了；又發現一個大瓜，我左折右折弄斷了瓜藤，抱起來，趕緊往回跑。心從嗓子眼裡跳出來，跳出來，但非常快活。回頭看那些人還沒有來。我就回去了。瓜真甜，汁真多……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些人回家後，拿了工具，繼續去偷。但最可惡的是，偷完後，他們居然一把火把老頭茅屋燒了……

那時我還小，心靈遭受了重大摧殘，他們太壞了，我也是作惡的一個。第二天我從那裡經過，偷偷一看，不但瓜偷完了，瓜藤蔓也全被扯斷，茅屋被燒毀了，滿地野灰飛舞，像荒涼的墳場……

後來我還看到那個老人一次，佝僂著身體，整個人都不好了。很多年之後，我上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就想起了這個老人，並在心裡對他抱著深深的歉疚。

我開始反思自己，並且有了好辦法。做任何一件事，我都在心裡問：我媽贊成嗎？我老師贊成嗎？如果覺得回答是否定的，這件事就是壞事，就絕不能做。

後來做了老師，做班主任，我也這樣要求學生。西方人心裡有一個上帝，我們心裡有媽媽和老師，媽媽和老師就是我們的準繩。

我再往下想，這個社會，為什麼做好人不容易呢？

做壞人太快活了。只要不犯法，做一個壞人幾乎沒有多少成本，但收益卻嚇人。

主觀上，人都是有慾望的，當人想要滿足自己慾望但通過正常途徑又實現不了，好人會約束自己慾望，甚至會捨棄自己的慾望來滿足別人慾望。

壞人則不同，為了自己慾望的滿足，就會置道德和法律與一旁。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壞人一旦嘗到做壞人的甜頭，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一失足成千古恨，想要幡然悔悟就難了，烏鴉即使在玫瑰水中洗過澡，也仍然是黑的。

當年黑社會張軍被抓獲，最後說了一句，在我們國家，做一個壞人成本多低，多幸福啊。

客觀上，對於壞人，一般人都讓著，抬著，舉著。魯迅曾經說過，對於兇惡的人，中國人一般做法就是把他抬起來，使自己免受其害。廟裡供奉的菩薩，基本上都是兇惡的。

發展上，我們常常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一是說浪子回頭很難，二是說浪子回頭價值很大。

為什麼如此呢？人們有個奇怪心理，總是苛求好人，最喜歡挖掘好人的不良動機，或者杜撰出什麼陰謀。但人們總是寬容壞人，樂於用放大鏡尋找壞人的閃光點，並且為這個發現津津樂道。

再說，能夠做浪子的，騎馬挎槍走天下，哪一個是等閑人物？

不是哪個人都可以做壞人的，笨蛋就不可以。做壞人一要聰明，二要心理素質好。

壞人幾乎都是哲學家。永遠有自己最實用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他們的狡辯能夠把虛偽的仁義道德醜化得一無是處。

《射鵰英雄傳》中的黃藥師，一正一邪，號稱黃老邪。在他的眼裡，根本就沒有好人壞人之分。好人有可能欺世盜名，所謂大奸若忠。壞人，則很可能會在黑暗中哭泣。

黃藥師曾經寫過一首詩，抨擊儒家的荒誕。

乞丐何曾有二妻，

鄰家焉有許多雞。

當時尚有周天子，

何時紛紛說魏齊？

一首小詩，就把孔孟兩人的底褲剝下。漁樵耕讀最後一關自動羞愧而退，黃蓉長驅直入。

做好人寸步難行。

關漢卿說，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好人未必好報。這裡的原因其實很複雜。

首先是好人的好是可疑的。這有兩點，其一好人為什麼好，是不是另有所圖。其實另有所圖並不可怕，在國與國的交往中，一無所獲反而讓別人心生疑竇。其二是好人對誰好。如果用自己的好來獎勵壞人，那只是壞的助推器，比壞人本身更壞。

其次，傷害好人的代價很小。

《伊索寓言》記載，某日，有人逮到了一隻鷹，剪短了他的翅膀，把他關進場院和家禽一起餵養。

沒隔多久，另一個人來把鷹買去了。他撩起鷹翅膀上的羽毛，在受傷部位塗上一些葯，於是翅膀又長成了原來的模樣。鷹再度飛入高空，發現了一隻野兔，就把他捉了來作為禮物送給主人。

狐狸把這一切全看在眼裡，就對鷹說道：「你不該把野兔送給現在的主人，而該送給原來的主人。現在的主人本性善良，但原來的主人你非得給他送禮不可，免得他又來逮你，剪你的翅膀。」

你看看，好人永遠是好人，該幫你任何時候都會幫你，因此討好好人沒必要，傷害好人沒關係。但壞人則不同，因為太壞了，一定要萬般哄著，萬一他發了善心不害你呢？

最後，無論如何還是要做好人。

34歲的上海男人潘躍昀，在開車赴朋友婚宴的路上，碰到遭土方車碾軋的一個4歲小女孩。

他不做他想，立刻放棄婚宴，把小女孩送往醫院，墊付了6000多塊錢。很多人問他，你怕不怕被別人訛詐？

潘躍昀說：「你無法判斷別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但你自己可以做一個好人。」我被這句話感動。

我們堅守著良知和道德，不是為了獲得利益，而是因為這樣做是對的。做好人不是一個經濟學判斷，而是一個倫理學判斷。

人之初，性本善。每個人的心裡都住著一尊佛。我們可以選擇做一個好人，也必須做一個好人。壞人都長得很醜的。而且一旦成為壞人，就回不去了！

電影《無間道》中，劉德華飾演的劉建明跟梁朝偉飾演的陳永仁有一段對話。

劉建明：給我一個機會。

陳永仁：怎麼給你機會。

劉建明：我以前沒得選，現在我想做個好人。

陳永仁：好啊，去跟法官說，看他讓不讓你做好人。

劉建明：那就是讓我去死。

陳永仁：對不起，我是警察。我不會讓你死的。

……

做壞人的人，連死都不能選擇。希望我們還是做好人，哪怕最終成為烈士。海子在《以夢為馬》中這樣寫到：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

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

只有把這個火高高舉起，我們才能說自己是一個好人。我心光明，亦復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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