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危不定的半島，「核」問題如何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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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系著名教授布魯斯·卡明斯（Bruce Cumings）， 擔任韓國政策研究所顧問，專長朝鮮現代史、國際關係史以及東亞-美國關係史，為朝鮮戰爭研究中修正學派的重要代表。

布魯斯·卡明斯以左翼學者的視角觀察朝鮮戰爭，認為朝鮮戰爭的性質是一場「內戰」，指出朝鮮戰爭爆發，朝韓雙方都負有責任。韓國的李承晚和朝鮮的金日成都是狂熱的民族主義者，在1950年6月25日以前，朝韓軍隊經常在三八線沿線製造衝突，雙方都希望點燃戰火，以吞掉對方，完成統一大業。卡明斯強調，美國是南北朝鮮對峙的始作俑者，尤其是在1945年二戰結束後把朝鮮半島劃成兩個國家，從而造成日後無窮無盡的武裝對抗。

本文是卡明斯教授今年9月訪問北京時為《朝鮮戰爭》中文版寫下的序言，本公號首發以饗讀者。除了歷史上的朝鮮戰爭，卡明斯還在序言中對當下的半島核問題發表看法，痛惜1994年美國與朝鮮關於核問題的協議因美國總統換屆而功敗垂成，其後的美國政府又一貫顢頇魯莽，不能理解朝鮮的行事邏輯，遂致形勢落到今日的地步（他在《視差》一書中，對半島核問題的發展過程有較為詳細的歷史敘述），並提出了自己化解半島「核」問題的主張。

《朝鮮半島》中譯本序

安危不定的半島，「核」問題如何化解?

文 | 布魯斯·卡明斯

譯 | 周玖齡

看到拙著《朝鮮戰爭》一書翻譯成中文，我十分高興。蘭登書屋的Jonathon Jao在2010年6月邀請我寫作本書，以紀念朝鮮戰爭爆發60周年。他和我都沒有預料到，當年緊張態勢就再次出現，朝鮮和韓國因西部海域島嶼爭端相互炮擊。也沒人會預料到，半島在2017年夏天再一次處於臨戰狀態，這次雙方都受到了核戰爭的威脅，安危未定。僅憑這一個原因，對博識之士來說，了解朝鮮戰爭的起源和本質也是非常重要的了。

本書還旨在推動美國對朝政策的公共討論，書中特別關注美國在朝鮮戰爭中對北方的無限制轟炸，這使得北方滿目瘡痍。朝鮮的孩子們在成長和受教過程中被反覆教導此事，但美國人對此卻幾乎一無所知。2017年8月，美國總統特朗普用「火與怒」（fire and fury）威懾朝鮮。9月，參議員約翰·麥凱恩加重了「毀滅朝鮮」的陰影。只有政客們在對歷史——或體面——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一場新的戰爭不僅會牽涉朝鮮，也會捲入韓國、日本，甚至美國本土。中國和其他任何一個國家也應該被考慮在內，因為科學家已經表明，即便是小規模、區域性的核戰爭，也會導致數年的「核冬天」，使得世界範圍內的農作物減產，數百萬人面臨饑荒的威脅。（平壤方面的確經常威脅要對美國實施核毀滅，但美國總統就要讓自己變得和金正恩一樣嗎？）

美國總統特朗普19日在聯合國大會發言，威脅「徹底摧毀朝鮮」。

就美國人參與過的朝鮮戰爭而言，他們漸趨患上了歷史遺忘症。對他們來說，朝鮮戰爭是「被遺忘的戰爭」，美國空軍對半島北方的地毯式轟炸普遍不為人所知，部分原因在於五角大樓彼時對信息進行審查，使得事件的恐怖真相不能見諸於眾。這一事端也參與促成了北方「軍事獨裁」國家的建立，北方擁有大量的軍隊（世界第四，僅次於排名第三的美國）和超過15000個涉及國家安全的地下設施。美國人對日本戰敗後的1945年發生的與朝鮮的衝突普遍一無所知使我感到很憂慮。

朝鮮戰爭是場內戰，起因於尖銳的階級對立和反殖民情緒，這也是朝鮮半島被日本殖民統治時期（1910-1945）的典型特徵。在20世紀與之最為相似的是西班牙內戰。這兩場戰爭都體現著此前數十年不同區域的人民內部不同派別的衝突，在朝鮮最激烈的衝突是反日一方和與日本合作一方的衝突。但是，就是聽一聽這樣的解釋也是非常困難的，特別是在美國。1950年以來，美國官方的敘事就是斯大林支持金日成在6月25日侵入「國際界線」。（朝鮮人侵入朝鮮，美國稱之為赤裸裸的攻擊。）

1945年朝鮮勞動節慶祝活動，頭頂上方的斯大林和金日成肖像

20世紀90年代，研究冷戰的歷史學家，大部分在美國，手握解密的蘇聯檔案，用他們極其有局限的、政治性的取捨和解密方式，對朝鮮戰爭起源做了非常簡單的解釋，該解釋和美國官方的敘事相差無幾：斯大林和金正日發動了對南方大規模、無緣由的入侵。與此同時，也是在20世紀90年代，韓國的年輕學者們發掘出了一段嶄新的歷史，這些歷史此前都是非法的存在——是的，非法的存在，自1950年到1987年，即便只是提及那些歷史，也會面臨牢獄之災。如今有大量書籍、文章和檔案彙編、口述史和其他資料出現，論及1945年到1946年間遍及朝鮮半島的左翼人民委員會，1946年秋天發生在韓國南部的起義，濟州島民眾抗爭事件和智異山起義，1948年麗水反叛，以及韓國安全部隊和並非正規部隊的右翼敢死隊對成百上千無辜的男人、女人和兒童的屠殺。這些事件大部分發生在美國在朝鮮半島組建軍政府時期（1945-1948），或者對上述武裝力量直接領導時期（在1948年到1949年間，而且自1950年7月至今，美國指揮著大量韓國軍隊）。

換言之，韓國在戰爭中的角色面臨著一場徹底的重估，現在被廣泛地視為內戰的朝鮮戰爭起源於20世紀30年代，但因為一位著名的美國官員——迪安·臘斯克——而變得不可避免，此人魯莽的決策——在決定向長崎投放原子彈之後——又沿著半島從古至今的歷史中除地理學家外沒人注意過的一條線，也即三八線劃分了邊界。美國國內事關朝鮮戰爭占統治地位的共識，以及新一代韓國學者和領袖的看法之間的根本不同，是首爾和華盛頓雙方日漸疏遠的根本所在。

與此相似，如書中所言，美國和朝鮮仍然像以前一樣互相敵視。朝鮮是個讓人煩擾不安的國家已經不是什麼新聞了，這既是因為其糟糕的國內政策，不能容忍任何異議人士，也是因為它耀武揚威般的對外政策。但如果人們隨著時間的推移多加註意，朝鮮也是一個按可理解的邏輯運轉的國家。我試圖理解他們在朝鮮戰爭之前和之中的邏輯，在其他著作中也試圖理解始於1991年持續至今的朝核問題的邏輯。（《視差》中即有專門的章節，三聯書店出版——編者）我發現朝鮮的領導人都鐵石心腸、決絕果斷，但也深思熟慮、善於理性思考。

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

就朝核問題來說，我仍然認為1994年朝美核框架協議，即凍結朝鮮鈈供應8年，是一個很好的、明智的協議。柯林頓任期結束時，美國與朝鮮即將達成另一項重要協議，即間接出錢使朝鮮放棄導彈。其後，布希在任期內沒有跟進這一協議，他在2002年把朝鮮歸入「邪惡軸心」，並宣布1994年的框架協議作廢。回顧以往，這是個災難性的決定，僅次於布希對伊拉克災難性的入侵。即使在今天，如果美國能對朝鮮兩項核心訴求——最終結束朝鮮戰爭的和平協議，以及對朝鮮國家的外交承認——有所回應，我相信朝核問題很快會得到解決。

60多年前在日內瓦會議上，美國談判代表拒絕通過談判與朝鮮和中國達成和平協議以結束戰爭。70多年前，在1946年2月，朝鮮半島南部的美國軍政府拒絕承認北方的金正日，彼時他已成為北方第一屆中央政府，即臨時人民委員會的實際領導人。這種拒不承認的政策在改變或者清除朝鮮政權上收效甚微。此時對美國政府來說，已經到了通過承認朝鮮政權和兩國關係正常化來看看是否最終能夠對平壤方面施加某些影響的時候了。

美國B-2隱形戰略轟炸機（左）

我要感謝汪暉教授和宋念申首先提議並最終促成本書中譯本在中國大陸的出版。我也要感謝責任編輯葉彤的辛勤工作，以及蘭登書屋Joelle Dieu的努力。我要對譯者林添貴表示深深的感謝，並對我英文表達所引起的理解困難表示歉意。我真誠希望這本關於朝鮮戰爭的書能受到中國讀者的喜愛。

2017年9月

《朝鮮戰爭》

[美] 布魯斯·卡明斯林添貴 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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