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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老鼠 正午·路上

一個無聊的海邊傍晚,沒什麼事。遊記。

海邊的老鼠

文 謝丁

我們從日照開車到海陽,用了三個多小時,一路順暢,碰到服務區就停下來,抽支煙,喝一罐紅牛,然後換一個人駕車繼續上路。我和小黑都沒去過海陽,膠東半島的一個海邊小城。如果不是小黑的朋友在那裡有套房,我們根本不會路過那兒。那朋友是個古怪的書生記者,幾年前去海陽出差,順手就買了那套一居室,陽台能看到大海。他後來再也沒去過那地兒,說已經變成了鬼城。我們離開高速時,是傍晚,陽光只剩一點點。四周都是荒地,看不到鬼城,也看不到大海。

車裡原先有三個人,但其中年紀最大的老黑,前一天坐火車回上海了。臨走前他還了我的墨鏡和書,留下整個後排空間和幾箱沒喝完的啤酒。出來這一個多月,小黑中途離開過,老黑現在也離開了,我沒辦法離開,我得把車開回北京。但這事兒說不準,我們一路都在討論,也許能在哪兒尋摸到一個極樂之地,拋錨扔車,再待上幾天。我們碰到過一個女孩,在某個小城一起轉了兩日,然後各自分頭再上路。小黑年紀輕有女朋友,我和老黑年紀大了些。但這事兒,也說不準。

出了收費站,我們駛上了一條小公路。天還沒黑盡。公路霧蒙蒙的,是鄉道,兩邊都是電線杆和農戶。路的盡頭出現了一些高樓,樓那邊也許就是大海。輪到小黑開車。

「慢點開,不著急。」我搖下車窗,衝進一股濕潤的腥味,「海風就是不一樣。」

「還是海邊舒服。」小黑說。

「可能。」

「你不覺得?」

我伸手探向窗外,攤開手掌,迎著風。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你同學說得沒錯。」我說。

「什麼?」

「手掌迎著風的感覺。」我嘀咕道,「像女孩。」

「對。」小黑笑了兩聲。

我們拐上一條水泥主幹道,沒多久,再右拐駛入了那片高樓區。這兒離海陽市區還有段距離,盤在一大片兒荒地上,大門很豪華,道路很寬闊,我們繞了個圈,跟保安打了個招呼,直接進了小區中心。我說,肯定是這兒,沒錯。這些高樓都空洞洞的,不像有人住。我們在中心街道停下,兩邊都是商鋪,幾個餐館還在營業,街邊停了一些車。

「這些車從哪兒來的?一點兒都不像鬼城。」小黑說。

「我們也可以在這兒吃點什麼。」我說。對面有一家餃子館,一個咖啡店。

我跳下車,站在街邊,掏出一支煙點上。包里的煙快沒了,我有點擔心這兒買不到煙。小黑也下車走過來,我遞給他一支,他搖搖頭。這一路他都沒怎麼抽。有時他會突然戒煙,連續幾周不碰。比如他感到胸口很悶時,就覺得這玩意遲早要了他的命。只有在喝酒到半夜,他偶爾會晃蕩著從沙發上站起來,拿過桌上的煙盒,「我也來一根」,他說,像對著死神說話。然後他默默站在窗口,吐出煙氣。他一包一包買煙。我喜歡買一條。很久前一個深夜,我抽完了家裡所有的煙,凌晨跑到街頭到處找小賣部,走了好幾公里,空氣很新鮮,但我想著胸里被熏黑的肺,如果不趕緊抽一根,也未免對不起這空氣。自那以後我盡量隨身帶一條煙。煙灰缸插滿了煙頭。

我也認為我遲早會死在這玩意上,有時能感到身體某些部分已經麻痹,像被人拿刀從頭到腳分成了兩半。左邊是塌陷的肺,抬不起的手,走路的時候矮了半截。右半邊生活在白天,可以單手端花盆,敲打鍵盤,拿酒瓶約人吃飯。可能走著走著,左邊的身體就掉了。我想趁著還健全,在海邊住上一段時間。也許能買個房子,或租套公寓。這種意願越來越強烈,也像成了癮,所以小黑提議我們來看看他朋友的房子時,很好。

抽完煙,我站在那兒朝海邊望去,不遠處有兩棟金碧輝煌的大樓。「十里金灘」,是個大酒店。四周是高樓住宅,樓下有一個人工湖,湖邊和道路之間是修整完美的草坪。現在,一群一群人正從酒店那邊朝我們走來。老人牽著小孩,穿著泳裝的年輕夫婦,推著嬰兒車的家庭。我說,這兒看起來很郊區生活,你那朋友為什麼說是鬼城?小黑說,誰他媽知道,可能他自己也沒來過。

我們逆著人群朝酒店走去,夕陽馬上就沒了,影子拖得很長。小黑正在電話里問他朋友,那房子到底在哪一棟樓。但不管是哪一棟樓,我們今晚都住不了,他好像還沒接房,連傢具都沒有。我說,他陽台能看見海嗎?小黑說,如果看不見海,還住在這鬼地方幹什麼?我們停下腳步,又看了一圈,「操,這地方看起來還真挺好的。」

酒店大堂有很多人,中間放了一個小區沙盤。我們站在旁邊,在沙盤上尋找朋友的房子。那棟樓二十多層,手指那麼長,確確實實就在海邊。我想像自己站在這個模型里的陽台上,注視著大海,除了抽煙,好像也不知道能幹什麼。也許我們可以在這兒歇一晚,我說,不用去海陽市區了。對。

前台的姑娘很年輕,穿著制服,正忙著打電話,解決某個房客的淋浴頭問題。我問她標間多少錢,她抬頭望了我一眼,899元。我環顧了一圈大堂,打算離開,這時她擱下了電話,對我說,不好意思,我們的房間今天全都滿了。

大堂後方是一排階梯,我們從那兒走下去,出了大門,外面的世界突然熱鬧起來。這兒有很多兒童遊樂設施,噴水池,穿過去是一大片沙灘。沙灘上搭著帳篷,賣海鮮燒烤。十幾輛沙灘車堆在旁邊,圍了一圈空地。到處都是人,年輕夫婦和老人小孩,到處都是人。太牛逼了,小黑說。

我們脫了球鞋和襪子,在沙灘上走向海邊。往人少的地方走。這時太陽徹底沒了,天空罩著霧一樣的藍,回頭看,酒店大樓閃著燈光,能看見面對著大海的陽台上,一個人也沒有。

「這沙灘不錯,沙子很細。」小黑說,「那房子值了。」

「也許我也應該買一套。不知道還有看得到海的房子嗎?」

「有,但也許很貴。」

「夏天人太多了,冬天也許還不錯。」我盯著遠處拍照的人群,「冬天這兒是什麼樣子?」

「你可以到這兒安靜的寫點東西。」小黑笑道。

「我更想在這兒曬太陽。」

「最好旁邊還有個人。」

我們挽起褲管,站在海水裡,等著新一輪海浪卷過來。「也許住上幾天就煩了,我剛才沒看到小賣部,沒法買煙,外賣都沒法叫。」我說,「可能很無聊,沒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小黑說,「走吧。」

我們拎著球鞋,赤腳往上走,經過沙灘摩托車時,猶豫了一下。「沒什麼意思,算了。」我們經過燒烤攤,又猶豫了一下。不遠處還有個沙灘大舞台,一個樂隊正在唱《讓我一次愛個夠》。我們在音樂聲中接著走,得找個地方把腳洗了,穿上鞋。最後我們找到了一處噴泉,泉水溢出了池子,溢出了小溝,地面上全都是。四周沒有人。我單腳站進去,試著在水裡把鞋穿上。猛然一陣巨響,我差點掉下來。我們抬頭朝海邊望去,有人在放煙花。

「我操,這到底什麼地方。」我扔掉鞋子,雙腳站在水裡。

「真他媽魔幻。」

我們站在水裡看完了煙火,然後穿上鞋子,穿過酒店大堂——在沙盤那兒又停留了一會兒,然後跟著人群朝小區的中心街道走去。餃子館還開著,但我不想吃了。「我來開車。」我說,「我們先離開這兒。」

我掛上檔,掉了個頭,踩油門時聽見腳底在滋滋出水。我開得飛快,在轉盤那兒差點走錯了方向,沒再跟小區大門的保安打招呼,車檔自動抬起,我們直行,左拐,再右拐,又開上了那條我們來時的小公路。

小黑打開手機放了音樂,開著車窗。天已全黑,這條路上一盞燈沒有。我們都沒再說話。然後我看見前方大約100米處,一隻像老鼠一樣的東西,爬行著,正橫穿公路。它看起來可真肥。我目測我應該剛好錯過它。然後我們聽見「啪」的一聲,悶悶的,車抖了一下。

「我操!」我們倆同時叫道。

「感覺爆漿了。」小黑說。

「是。」我繼續往前開。

「太可憐了。」小黑說,「那是一隻老鼠?」

「應該是。很肥的老鼠。」我不想認為那是一隻松鼠,松鼠應該沒那麼肥。我盡量保持平靜,「也許它懷孕了,那麼肥。」

「我操,一屍兩命。」

「肯定不止兩命,如果是老鼠。」

我們接著往前開,前方很黑。快到收費站時,我差點拐進了一條錯誤的小路。小黑看了我一眼,平靜地說,「算了,別想了,你專心開車。」

「至少它沒有痛苦。」我說。然後我們拿了收費卡,上了高速,我踩大油門,駛入黑暗。隔了半天我問小黑,我們今晚到底去哪兒啊?

—— 完 ——

老黑小黑皆為化名。

正午酒館」是正午的一個線下聚會場所(位於北京大望路),對正午讀者開放,對正午所有的朋友開放。

正午酒館的開放時間是,下午五點到晚上十一點(有時我們會坐到午夜……)

地址:大望路地鐵站B口,東朗電影創意產業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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