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見：艷幟媚影魚玄機

任見：艷幟媚影魚玄機

一

魚玄機，字蕙蘭，小時候叫魚幼薇，出家為咸宜觀女道士，改名魚玄機。

魚玄機姿色傾國，天性聰慧，才思敏捷，好讀書，喜屬文，尤工詩歌。

魚玄機家在長安城郊，老爸飽讀詩書，卻一生功名未成，只好把滿腔心血都傾注到獨生女兒魚幼薇身上。

魚幼薇在父親的刻意調教下，五歲便能背誦數百首著名詩章，七歲開始學習做詩，十一二歲時，她的習作就已在長安文人中傳誦開來，被譽為「詩童」。

魚幼薇的才華引起了詩人溫庭筠的關注。

溫庭筠，字飛卿，當時已經名滿京華，是個大詩人了。

牡丹花開時節，溫庭筠避開京華賞牡丹的熱鬧人群，選擇午後專程尋訪魚幼薇。

走到郊區農村，在低矮陰暗的魚家院落中，溫庭筠見到了女詩童。

魚幼薇雖然還不滿十三歲，但生得活潑靈秀，纖眉大眼，肌膚白嫩，儼然一派小美人風韻。

溫庭筠在貧窮的魚家，深感這小姑娘生活的環境與她的天資的不般不稱，油然而生憐愛之情。

溫庭筠委婉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並請小幼薇即興賦詩一首，想試探一下她的才情。

小詩童請大詩人出題。

溫庭筠想起來時路上，柳絮飛舞，拂人面頰的情景，順手寫下了「江邊柳」三字為題。

魚幼薇略作沉思，寫下一首詩，雙手捧給溫庭筠評閱——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影鋪春水面，花落釣人頭。根老藏魚窟，枝底系客舟。蕭蕭風雨夜，驚夢復添愁。

溫庭筠反覆吟讀詩句，覺得不論是遣詞用語，平仄音韻，還是意境詩情，都屬難得一見的上乘之作。

這樣的詩，瞬間出自一個小姑娘之手，不能不讓這位才華卓絕的大詩人嘆服。

溫庭筠對魚幼薇的聰明睿智非常欣賞，從此，經常出入魚家，為小幼薇指點詩作，既像師生，又像父女、朋友。

二

後來，溫庭筠離開長安，遠去了襄陽任刺史徐簡的幕僚。

秋涼葉落時節，魚幼薇思念遠方的故人，寫下一首五言律詩「遙寄飛卿」——

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霧清。月中鄰樂響，樓上遠日明。枕簟涼風著，瑤琴寄恨生。稽君懶書禮，底物慰秋情？

溫庭筠才情非凡，面貌卻是奇醜，時人因之稱他「溫鍾馗」。

或許是年齡相差懸殊，也許是自慚形穢，溫庭筠雖然對魚幼薇十分憐愛，但一直把感情控制在師生或朋友的界限內，不向前跨越半步。

而情竇初開的魚幼薇，早已把一顆春心暗系在老師身上。

溫庭筠離開後，魚幼薇第一次借詩句遮遮掩掩吐露了寂寞相思的心聲。

她不見雁傳迴音，轉眼又秋去冬來，梧桐葉落，冬夜蕭索，又做「冬夜寄溫飛卿」——

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滿庭木葉愁風起，透幌紗窗惜月沈。疏散未聞終隨願，盛衰空見本來心。幽棲莫定梧桐樹，暮雀啾啾空繞林。

少女的幽怨，如泣如訴，心明如鏡的溫庭筠哪能不解她的心思？

倘若溫先生報以柔情，魚幼薇也許就成了溫夫人，但他思前想後，仍抱定以前的原則，不敢跨出神聖的一步。

兩年後，溫庭筠回到長安，想在仕途上尋找新的發展。

魚幼薇已是亭亭玉立、明艷照人的及笄少女了，他們依舊以師生關係相處。

一日無事，師生兩人相偕到城南風光秀麗的崇貞觀中遊覽，正碰到一群新科進士爭相在觀壁上題詩留名。

新科進士們春風滿面，意氣風發，令一旁的魚幼薇羨慕不已。

待他們題完後，魚幼薇也滿懷感慨地悄悄題下一首七絕——

雲峰滿月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這首詩，前兩句氣勢雄渾，勢吞山河，抒發了滿懷志向。後兩句筆鋒一轉，恨自己生為女兒身，空有才情，卻無法與鬚眉男子一爭長短，只有無奈空羨。

幾天之後，初到長安的貴公子李億遊覽崇貞觀，無意中讀到了魚幼薇的詩，心中大為仰慕，只想一睹這位題詩者的風采。

可惜李億來京是為了出任因祖蔭而獲的左補闕官職——幹部二梯隊隊員，忙於官場應酬，一時無暇打聽魚幼薇的情況，只是在心中記住了這個名字。

就任後，李億這位來自江陵的名門之後，開始拜訪京城的親朋故舊。

溫庭筠在襄陽刺史幕中，曾與李億有一段文字交往，因而李億也來到了溫庭筠家中。

在溫家的書桌上，一幅字跡娟秀的詩箋令李億眼睛一亮，這是一首抒情六言詩——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明月。鄰樓新妝侍夜，閨中含情脈脈。芙蓉花下魚戲，帶來天邊雀聲。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

詩句清麗明快，詩中人兒幽情纏綿，李億為之怦然心動。

待他問明詩作者，原來就是那個題詩崇貞觀的奇女子魚幼薇，李億的心跳得異樣了。

溫庭筠把李億微妙的神態看在眼裡，暗中已猜中他的心思。

老溫想，李億年方二十二，已官至左補闕，可謂前途無量，而他人又生得端正健壯，性情溫和，與十五歲的魚幼薇還真是天設地造的一對。

於是，好心的溫庭筠出於對魚幼薇前途的考慮，為他們從中撮合。

三

李億與魚幼薇當然是一見鍾情，在長安牡丹如錦的春日，一乘花轎把盛妝艷飾的魚幼薇迎進了李億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棟精美別墅中。

林亭位於長安城西十餘里，依山傍水。林木茂密，鳥語花香，這裡是長安富家人喜愛的一個別墅區。

李億與魚幼薇，一個金童，一個玉女，神仙眷侶，當時人人羨慕不已。

新婚燕爾，男歡女愛，如膠似漆，度過了一段令人心醉的美好時光。

在江陵，李億還有一個原配夫人裴氏，見丈夫赴京多時仍不來接自己，於是三天兩頭地發來特快專遞催促。

無可奈何，李億隻好東下接眷。

李億有妻，魚幼薇早已知道，接她來京也是情理中事，魚幼薇通情達理地送別了李郎——

楓葉千技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斯時，從長安至江陵，往返一趟大約需兩個月時間，而李億此次又是出仕後首次回家，必然有一番會親宴客，上墳祭祖的活動，又耽擱了幾個月。

魚幼薇獨守空房，從紅楓秋月，一直等到春花漸落，才見良人攜妻來到長安。

一路上，李億賠盡了小心，勸導妻子裴氏接受他的小偏房魚幼薇。

可裴氏出身名門，心高氣傲，始終不肯點頭。

裴氏怒火中燒，發誓要剝了那個小狐狸精的皮，正所謂「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作為兩個茶杯，她們可以向同一個茶壺致敬，她們彼此卻是不能兼容的。

一進林亭別墅的大門，裴氏就怒不可遏地給了小二奶一個絕好的見面禮，喝令隨身侍女，把出來熱情迎接的魚幼薇按在地上，用藤條毒打了一頓。

這個別緻的見面禮是魚幼薇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

魚幼薇不敢反抗、也不敢怨怒，她只希望在夫人出了一口氣之後，便能接受她成為一家人。

為了和心上人在一起，受點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然而，裴氏是個真正的醋缸，怒氣並不是一發就消，第二天、第三天，仍是鬧得雞飛狗跳，非得逼著李億把魚幼薇這個狐狸精趕走不可，否則的話，別怪她不客氣。

正值仕途一帆風順之際，可不能後院起火，再說，夫人的娘家後台也著實過硬，不能不有所顧忌。

懼內的李億在充分地考慮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後，毅然決定：要和諧，不要美人！

李億寫下一紙休書，忍疼將魚幼薇掃地出門。

兩人的婚姻僅僅維持了三個月，其後五個月苦苦相思，盼得良人歸，卻戛然而止。

深愛著魚幼薇的李億又怎忍心棄她不管呢！

李億表面上與魚幼薇一刀兩斷，暗地裡派人在曲江一帶找到一處僻靜的道觀——咸宜觀，出資予以修葺，又捐出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香火錢，然後，把魚幼薇悄悄送進觀中。

李億對魚幼薇誓道：「暫時隱忍一下，必有重逢之日！」

咸宜觀的觀主，是個年邁的道姑，她為魚幼薇取了「玄機」的道號，從此魚幼薇成了魚玄機。

風華絕代、才情似錦的魚玄機，豈甘心於孤伴青燈，做一世道姑？

長夜無眠，魚玄機在雲房中苦苦思念李億——

醉別千扈不浣愁，離腸百結解無由。

蕙蘭銷歇歸在圃，楊柳東西伴客舟。聚散已悲雲不定，思情須學水長流。有花時節知難遇，來肯懨懨醉玉樓。

魚玄機把滿腔愁情寄託於詩文上，寄託於夫君的再度到來。

李億把魚幼薇寄養在咸宜觀，本意也是要尋機前來幽會的，卻無奈老婆裴氏管束極嚴，裴家的勢力又遍布京華，李億不敢輕舉妄動，不曾到咸宜觀看望過魚玄機。

魚玄機朝思暮想，了無李郎音訊，只有把滿腹痴情寄付詩中——

飲冰食葯老無功，晉水壺關在夢中。

秦鏡欲分愁墜鵲，舜琴得弄怨飛鳴。井邊桐葉鳴秋雨，窗下銀燈暗曉風。書信茫茫何處向，持竿盡日碧江空。

每次將詩寫成，都無法捎給李郎，魚玄機只有把詩箋拋入曲江中，任憑幽情隨水空流。

四

唐朝奉行道教，著名道觀多是遊覽勝地和交際場所，許多才色稍佳的女道士因此成了交際花。

然而，咸宜觀的觀主，品性嚴謹，性喜清靜，所以一直保持著幾分冷寂。李億當時就是看中這條，才把魚玄機託付的。

如今，魚玄機也就只有安守靜默，與道友和青燈為伴了。

魚玄機的詩文，本來大多抒發女子幽怨之情，才情洋溢，佳作迭現。

入道後「風月賞玩之佳句，往往播於士林」，尤博得文人雅士的喝彩叫好。

才情橫溢的魚玄機，靈魂深處，依然充滿對熱烈愛情的期待——

吳越相謀計策多，浣紗神女已相和。

一雙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范蠡功成身隱遁，伍胥諫死國消磨。只今諸暨長江畔，空有青山號苧蘿。

一首詩來百度吟，新情字字又聲金。

西看已有登垣意，遠望能無化石心。河漢期賒空極目，瀟湘夢斷罷調琴。況逢寒節添鄉思，叔夜佳醪莫獨斟。

從女性的角度出發，大膽抒寫自己作為「女性」的情感、性慾，表露自己對情感、性愛的渴求——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銷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莫聽凡歌春病酒，休招閑客夜貪棋。如松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肯遲。

自嘆多情是足愁，況當風月滿庭秋。洞房偏與更聲近，夜夜燈前欲白頭。

在刻骨的思念和等待中，魚玄機熬過了春秋三載的漫長時光。

觀主年老力盡，溘然長逝，另一位與魚玄機年齡相仿，朝夕為伴的彩羽道姑，跟著一位前來道觀修補壁畫的畫師私奔了。

咸宜觀中，只剩下魚玄機孤零零的一人。

這時，魚玄機聽人說，她朝思暮想的李郎，早已攜帶家小出京，遠赴揚州任官去了。

許是為妒婦所控制，許是李億自己也已放棄，連跟魚玄機道別也沒有。

聽得李億的消息，魚玄機如遭五雷轟頂，近於崩潰。

一腔情意，付之東流，真情難換薄倖之心啊！

魚玄機無疑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她覺得自己被人拋棄，空將一腔情意付之東流了。

魚玄機痛不欲生，從此開始，也不再幻想愛情了，一改過去潔身自愛的態度，看破紅塵，及時行樂，索性放縱起來，走上了一條放蕩不羈的人生之路。

自己亮麗的才情和美貌，不應該隨青煙而消散啊。

於是，在清冷的咸宜觀中，她深夜秉燭，寫下了一首後來傳誦千古的「贈鄰女」詩——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美麗的鄰家女子，白天時用衣袖遮住臉，春日裡更添惆悵，懶得裝扮，都是有原因的。

她深深慨嘆著，像她這樣的女子，在人世間求得無價的珍寶，是很容易辦到的事，而想要獲得一個真誠的心靈伴侶，卻是如此的困難。

為此她夜夜在枕上暗自垂淚感傷，為此她經過牡丹花叢，也不免有了斷腸的思量。

然而，既然已有了這樣的才貌，那麼，只要再鼓起勇氣，主動爭取，便是宋玉這樣的才子也能求得的，又何必怨恨王昌這樣人若即若離的態度呢？

這首詩，不啻是她人生的分水嶺。

此之前，她是一個秀外慧中，痴情萬縷的賢淑才女，從此後，她看破了人間真情，只為享樂，縱情極欲，變成了一個放蕩冶艷的女人。

五

魚玄機陸續收養了幾個貧家幼女，作為她的弟子，實際上是她的侍女，開始過一種悠遊閒蕩的生活。

唐朝京師諸觀，女道士多數喜歡做詩，某日，魚玄機在咸宜觀外的壁上貼出了一副「魚玄機詩文候教」的紅紙告示。

告示，無疑是一旗艷幟，不到幾天工夫，消息就傳遍了長安。

自認有幾分才情的文人雅士、風流公子，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是啊，紅公子的前小妾，知名美女作家，同時還是個身著黃袍的風情道姑，給人無限遐想：高官家屬，才貌雙全，神秘又開放，知性又淫蕩……

一紙告示勝過記者會，長安城的男人們發揮傳銷精神，不過幾天，幾乎全城的男人都知道，咸宜觀有個風情綽約的女道士要以文會友。

魚玄機很快草根揚名。一時間，咸宜觀前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前來「候教」詩文的男人經常排成長隊。

魚玄機與眾多才子、半才子、真才子、偽才子，不分晝夜地暢談文學，興之所至，免不了又有「身體的寫作」。詩人嘛，都是性情中人。

談詩論文，聊天調笑，昏天黑地，把個魚玄機的艷名傳得越來越廣。

魚玄機陪客人品茶論道，煮酒談心，興緻所至，遊山玩水，好不快活——

閑散身無事，風光且樂游。斷雲江上月，解纜海中舟。琴弄蕭梁專，詩吟庚亮樓。叢篁堪作伴，片石好為籌。

燕雀徒為貴，金銀志不求。滿懷春綠酒，對月夜琴幽。繞砌皆清趣，抽簪映細流。卧床書刪遍，半醉起梳頭。

遇有英俊可意的男子，魚玄機就將之留宿觀中，男女行歡。

於道觀中追求香艷和奔放，表面上看來悠哉美哉，實則是魚玄機對不幸婚姻的一種反抗。

二十齣頭的魚玄機，既有少女的嫵媚，又有成熟女性的風韻，再加上她的才華和風情，不知使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頗受魚玄機青睞的一個落第書生，叫左名揚。

魚玄機鍾情於左名揚，只因為他那一派貴公子風範和堂堂的容貌儀錶，都酷似昔日的丈夫李億。

雖說魚玄機忿恨過李郎的薄倖，但是內心中卻始終忘不了他。

左名揚踏進咸宜觀的那一剎間，魚玄機不由一怔，迷離中，彷彿以為是李郎回到了她的身邊。

於是，她對左名揚傾注了全心的柔情，完全是一個小妻子了。

左名揚時常留宿在魚玄機的雲房中，享受雲雨之情——

白鴿飛時日欲斜，禪房寧謐品香茶。日暮鐘聲相送出，箔簾釘上掛袈裟。

短小筆墨，語意閃爍，已可窺見他倆雲房中取樂的旖旎風光了。

與魚玄機來往密切的，還有一位經營絲綢生意的老闆李近仁。

魚玄機起初不把腦滿腸肥的商人放在眼裡，李近仁卻別有心計，常常在魚玄機面前竭力展示自己的溫文儒雅，又向咸宜觀捐送了大量的錢帛，卻又不表現出對魚玄機有所希求的模樣。

魚玄機慢慢地被李近仁的大度恢宏所打動，覺得他沒有滿身銅臭味，也就心甘情願地以身相報了。

在魚玄機《迎李近仁員外》的詩中，所描述的情形，簡直就像是閨中少婦，歡天喜地地迎接遠遊歸來的丈夫——

今日晨時聞喜鵲，昨宵燈下拜燈花。焚香出戶迎潘岳，不羨牽牛織女家。

李近仁時常遠赴外地採辦貨物，經久不見人影，但他一返京師，便定要到咸宜觀中探望魚玄機，送給她禮物和情愛。

六

咸宜觀中的開銷用度，基本上都包給李近仁了。

好的是，李近仁又不限制魚玄機的交遊，因而魚玄機在委身李近仁的同時，又可自由地與各種人物交往。

魚玄機此一時期的友人，自然包括她的老師溫庭筠，但溫先生跟別人不一樣，與她一直保持著一種純粹的友情。

愛慕魚玄機的官人很多，有個叫裴澄的，一心想成為她的座上嬌客，可魚玄機見他與李億的老婆裴氏同姓，終究心存顧慮，對他敬而遠之。

一日，咸宜觀中來了三位錦衣華冠的貴族公子，同時還攜有歌妓和樂師。

公子貴胄，在魚玄機眼裡已司空見慣，倒是那位身材魁梧，相貌清秀，舉止廉遜，神情略帶幾分靦腆的樂師，深深吸引了她的眼光。

樂師名叫陳韙，魚玄機在有意無意中對之略施情韻，陳韙便受寵若驚，雖然礙著主人面，陳韙不敢有所表現，但已拋過無數感激與仰慕的眼風。

陳韙脈脈含情的眼神，反過來愈加撩動了魚玄機的情懷，她只感覺自己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

人群離去後，直到深夜，魚玄機仍無法平靜下來，在床上輾轉一夜，未能合眼。

第二天，茶飯無心，好不容易熬到上燈時分，終於在情思迷離中，攤開彩箋，寫下一首熾熱的情詩——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早知雲雨會，未起蕙蘭心。灼灼桃兼李，無妨國士尋。

蒼蒼松與桂，仍羨士人欽。月色庭階凈，歌聲竹院深。門前紅葉地，不掃待知音。

正思量情詩如何捎給陳韙，陳韙卻在第三天清晨又來到了咸宜觀。

原來，陳韙走後更是對美艷多情的魚玄機念念不忘，找了工夫，急火火地來會佳人。

魚玄機一見陳韙，自然喜不自勝，把他引進雲房，故意讓他看見案上的情詩。

陳韙看見魚玄機的露骨表達，洞察了伊人內心，自己更加情緒高漲。

於是乎，急急地關門，掩簾，寬衣，就榻……

但聞得，雲房內，蕩漾親暱笑語，滾動狎昵歡聲……

從此，陳韙成了咸宜觀中最受歡迎的客人，只要有時間，就來幽會魚玄機。

七

縱情的日子，不覺又是兩三年，魚玄機的貼身侍婢綠翹十八歲了，竟也出落得肌膚細膩，身姿豐腴。

綠翹做事機靈，又十分乖巧聽話，深得魚玄機的信任和重用。但受魚玄機的影響，雙眼含媚，也頗為善弄風情，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這年春天的一日，魚玄機受鄰院所邀去觀賞牡丹，臨出門前囑咐綠翹說：「如有客人來，可告訴我的去向。」

觀賞牡丹，少不了歡宴詩唱。

魚玄機一直樂到暮色四合，才回到咸宜觀。

綠翹迎出來稟報道：「陳樂師午後來訪，我告訴他你去的地方，他『嗯』了一聲，就走了。」

這個稟報，讓魚玄機動了懷疑之心：自己每次外出，陳韙總是耐心地等待，直到歸來，今天怎麼會『嗯』了一聲就走了呢？

再看綠翹，只見她雙鬟微偏，面帶潮紅，雙眸流露著春意，舉止似乎也有些不自然，於是明白了一切。

身邊出了狐狸精，小小年紀也學起了偷腥，自己的專利品，豈能讓他人染指？

魚道士雖說極為洒脫，對其他的事都拿得起放得下，但是對男人還是放不下的，尤其是自己中意的男人。

這一點，她與李億的老婆裴氏其實沒什麼分別。

魚玄機的不妥之處在於：把陳樂師看得太重了，小資情調太濃了，不懂得分享。

入夜，點燈，閉院，魚玄機把綠翹喚到房中，強令她脫光衣服，跪在地上，厲聲問道：「今日做了何等不軌之事，從實招來！」

綠翹嚇得縮在地上，顫抖著回答：「自從跟隨師父，隨時檢點行跡，不曾有違命之事。」

魚玄機逼近綠翹，仔細檢視她的全身，發現她胸前乳上似有奇妙痕迹，於是拿起藤條沒命地向她抽打起來。

綠翹矢口否認自己與陳韙有鸞鳳之歡，被打得狠了，受不了時開始反擊，曆數魚玄機的風流韻事。

見一貫馴服於自己的婢女竟敢說自己的粉色活動，魚玄機暴跳如雷，一把抓住綠翹的頭髮，把她的頭朝地上猛撞。

等到她力疲鬆手，才發覺綠翹已經氣絕身亡。

出了人命，魚玄機頓時慌了手腳。然而她畢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當即定下神來，趁著夜深人靜，在房後院中的紫藤花下挖了個坑，把綠翹的屍體埋了進去。

過了幾天，陳韙來訪，問起：「為何不見了綠翹？」

魚玄機回答說逃走了。陳韙不敢多問，也就不了了之。

過了些日子，有兩位新客來訪，酒酣耳熱之際，一客人下腹緊張，跑到紫藤花下小解，見有一大群綠頭蒼蠅聚集在花下浮土上，驅趕開後又復聚過來。

土上並無污物，為何引來蠅聚？

客人心中生疑，回家後告訴了做刑偵工作的哥哥，於是官衙中派了人來咸宜觀勘查，挖開紫藤花下的浮土，見到一具女屍，肌膚尚未腐壞……

魚玄機被帶到公堂，抬頭看座上，有人說預審官竟是舊日追求她而遭拒絕的裴澄，但更大的可能性是京兆尹溫璋。

人命關天，難逃一抵。魚玄機一五一十地交待了殺人經過，因罪行惡劣，被處以死刑。這年，她二十五歲。

魚玄機失手打死侍女，不意間結束了自己短暫、悲凄、歷盡波折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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