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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江文藝》原創散文大路永在?作者:戴新成

大路永在

文/戴新成

這條路和這個村子的歷史一樣綿長,同這個村子一樣古老。

自從有了村子,或者說從最早那座茅草棚在山石中建成,庄稼人到土裡去播種、栽秧、鋤地、澆水,再把收割了的莊稼拉回來。去去來來,春夏秋冬,很快,山風一吹,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就像飄帶一樣在美麗的池河山川間飄拂著。

村子路口有一顆皂角古樹,據說是清朝初年生根發芽的。聽老人們說,有一家逃難的從東向西去,男人的擔子,一頭挑著爛席捲著破被褥,另一頭是一個盛雜物的大筐,一扇一扇地,像一隻疲憊的老鷹。兩兒子攙扶著咳嗽不止的病弱母親,走走歇歇,歇歇走走,被他落下老遠。他們走到這裡天黑不見五指,也累得邁不動步子了,男人便卸下擔子,解開席子,草草搭了一個棚子過夜。不幸的女人就死在了這個夜裡。天亮了,男人帶著兒子把女人埋葬,回來卻不摸扁擔了,望著天邊的山荒野嶺,他目光茫然,猶豫了一會,決定不走了。

他們在離古皂角樹不遠處,挖了一個土坑,當浸水井,和泥巴,脫土培,壘起了一座低矮的土屋遮風擋雨,在棚子後開發了一塊巴掌大的荒地,撒上僅有的一瓢包穀籽兒。

頭兩年,老天有意養活這家人,旱澇保收,打的糧食還有結餘。但接下來是年年的災荒,不是天旱,就是雨澇。一天傍晚,一個逃荒的小女孩路過土屋時突然昏倒,漢子收留了孤苦伶仃的孩子,半個月之後,大兒子因吃山上的野果中毒,得水腫病不治而亡。小兒子和小女孩像屋前的那兩顆椿樹,一天天長高,老人傾盡全力又蓋了一座茅草屋,讓他們住進去完婚。新一茬包穀收穫的時候,這座茅屋裡傳出了娃娃清亮的哭啼聲。

過了幾年,又有兩家學著他們的樣子,在一南一北建土屋,房子之間也相互有了倚靠。可近山坡的荒山開墾完了,好地種遍了,要到遠處山坡上去開墾。路就跟著腳印走,慢慢地越來越長,慢慢地走出了一條條岔路,聯通四面八方。

我相信它是一層層腳印疊印起來的、鋪厚了的。祖祖輩輩走在這條路上,從春到夏,到秋到冬,再到春。農人們出工的時候,剛睡了一晚覺起來,養足了精神,胸中充滿著豐收的希望,步子輕快,腳印就像路邊樹葉子飄下那麼薄。收工回來,情形卻不同了,在泥土摔了一天跤,身上丁點力氣都沒有,骨頭散架了。簡直像堵土牆要坍塌。而會過日子的父老鄉親又沒有空著手回家的習慣,就是累死累活也得撿回一抱柴火,或者背著一捆壓彎了腰的茅草,這時候他們拖著的雙腳是多麼沉重,每一步都是深深的腳印。這條路就是用這樣的腳印,一層一層的修築起來,並用那汗水和泥土灰勾了的縫子,它的堅固程度是無可比的。

啥時候村東頭出現了一條汩汩流動的小河流,源頭是雲霧山腳下,岸上長滿了麻柳樹,人們叫它麻柳河。這條河流四季長流,河裡的深潭裡有娃娃魚,不時會傳來嬰兒般的啼叫聲。

高處的山坡,新添了幾多凝滯不動的墳頭,而墓地也在不斷的擴大……生與死原來就是這樣相依存,連接這兩個所在的恰恰是這條路,這條路就是這二者之間的橋樑,好像村子的一生只不過是走完這條路,從村裡起步,到墓地停止,就這麼短暫,這麼平淡。村子裡老人們不把活看得多麼了不起,死了也不是多麼悲傷的事。

我參加過周「神婆」出殯的全過程,那天送她上坡的隊伍浩浩蕩蕩,魂幡遮天蔽日,紛紛揚揚的紙錢使路面又厚了一層。周「神婆」在這一帶很有名望。她會喊魂、畫符、送鬼神,有人頭痛腦熱的,她說,他把魂丟在外面了才會生病。當地人說她很靈驗。

周「神婆」唯一的兒子年輕氣盛,在外地一石場幹活時,打斷了一年輕人的腿,被依法判刑三年。案發後,妻子斷然和他離了婚,帶著兒子改嫁,刑滿釋放的他迫不及待地回山村看他母親,他遠遠地看見門框上雕塑一樣的影像,他心裡一熱,快步上前,扶住了那尊衰邁的身體,哽咽地叫「媽,媽媽,我回來了。」老人高興地連連應聲,「哎,哎,回來就好,回家就好,三年了,我日思夢想,只怕見不著你最後一面啊,兒啊,我硬撐著活到今天呢。你把魂丟在外面了,晚上我把他喊回來。」

晚上,老人站在門檻邊,對著漆黑一團的野地,一遍又一遍地喊「兒也,莫怕,回家來呀,兒也,莫怕,回家來呀!」邊喊邊像把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往屋裡引,稍後她坐在床沿,讓兒子站在她的對面,她拍一下床鋪,再拍一下他的胸口,拖著悠悠長腔,一聲接一聲地喊,「兒也,莫怕,回家來喲。兒也,莫怕,回家來喲。」「回來了,回來了。」老人喊著,喊著,嗓子越來越緊,兒子聽著,聽著,早已泣不成聲。他忍不住撲通跪地,求媽,「媽,別再喊了,兒子丟的魂回來了。再也不會丟了!」他突然發現媽媽沒有了聲音,抬眼看,母親臉上掛著欣慰的笑,僵硬成一尊雕像,他瘋了一樣的抱緊媽,哭叫,「媽呀,媽,你咋就走了呢?」門口不知什麼時候,聚攏來越來越多的鄉親,他們齊聲地喊,「狗子也,莫怕,回家來了,狗子也,莫怕,回家來了。」狗子是他的小名,山鳴谷應,淚光映著慘淡的月光。

周「神婆」墓地不遠處埋的是「懶木匠」。「懶木匠」十幾歲時,便對木工活感興趣。曾經,他用一把小小的鑿子把一截醜陋不堪的木頭做成了一個精緻的木盆,他就用這個木盆洗臉用。他會對一棵樹說,這棵樹能做一個衣櫃,一張桌子,桌面要多大,腿要多高,他一一說了尺寸。過了一年,樹的主人想用這棵樹做一個衣櫃,一張桌子,他就站起來說,那是我去年說的,今年這棵樹不僅能做桌子衣櫃,還能做兩把小椅子,結果這棵樹真的做了一個柜子,一張桌子,兩個小椅子,木料不多不少。

「懶木匠」的眼力就是這樣厲害。長大了他就學了木匠,他的手藝很快就超過了師傅,他鋸木頭,從來不用彈線,木工必用的墨斗,他沒有。他加工的榫頭,就不用油漆和膠,也看不出痕迹。他雕刻的蝴蝶、鯉魚、畫眉鳥,讓那要出嫁的女孩看得目不轉睛,真害怕那蝴蝶飛走了,那鯉魚遊走了,他的雕刻能將木頭上的瑕疵變為點睛之筆,一道裂紋讓他修飾為鯉魚划出的水波,或者蝴蝶翅膀上的斑點。樹死了,木匠又讓它以另外一種形式活了。

但是這個木匠,在這個山溝裡頭人緣並不好,村裡人叫他「懶木匠」,因為請他做一些小活,修修補補的,他不幹,比如做個凳子,安扇豬圈門,裝個洋鏟把,他都回答,「我莫得空。」他想,我怎麼願意給別人安豬圈門,做糞舀子把把呢?木匠有木匠的尊嚴,人有人的臉面。其實他並不懶,他只是孤獨,很有個性。後來,他在上海一家仿古傢具店裡打工,老闆對他好,一個月開工資五千元。「懶木匠」掙錢後,回山溝修建了兩層小樓房,後來因積勞成疾而死。

春暖花開的日子,我回村了,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不過,過去的土路變成了簡易公路後,隨著「群眾打底子,國家打面子」的好政策。又變成了村級水泥道路,路邊掏有水溝,栽有銀杏、刺柏等風景樹,道路兩旁新修了一幢幢新樓房。

一溝三川的五十多戶人家,青壯勞力全部到外面打工去了,溝里僅剩下老人和小孩,連汪汪大叫的狗也沒有過去那麼叫得有精神。三三兩兩在路旁地里勞動的老人們,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有的用奇異的眼神看著我。我則遺憾他們不丟下農具,沿著道路欣賞欣賞山溝的風景,他們咋就沒這份雅興呢?

其實,這條路,鄉親們早都走厭煩了,再也不願意多花力氣走一回了。他們出門就是這條路,就連犁地的耕牛,不用人的吆喝,沒人牽,也能慢吞吞地回到圈裡,就是那運肥料的拖拉機,拐拐晃晃地也從來沒錯過路。都麻木了,不,他們痛恨它,狠狠地咒罵它是下地獄的路,是累死窮苦人的土鞭子。年年月月,他們盼望能風調雨順,但不是水澇,就是天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希望破滅。這條路同他們一起呼吸,疼痛著,這條路默默不語地以腳印為底片,為文字,清清楚楚地記載著,父老鄉親一次次被絕望擊倒,又一百零一次地像泥水裡的莊稼苗子,經過痛苦,艱難地掙扎,抗爭地挺了過來,他們什麼都不再怕,連死都不怕,看淡了,還有什麼能摧殘他們活著的信念,他們就是這樣朝朝夕夕,月月年年,不怨天,不尤人,還有那無比廣大的年輕人,前赴後繼地從這條路上奔向召喚他們的原野、城市、軍營……

大路永在。一條條大路像磐石一樣承載著苦難,在蒼茫的秦巴山川中緩緩向前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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