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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華秋實

春華秋實(連載之六)

巴川小班2018級知新2班 胡秋涵

北平無戰事

興許外邊還是一片見不著人的黑時,王濠鏡就被隱約的喊餓聲和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叫給喚醒了。他睡得本就不沉,這麼一吵更無心在床上卧到天明,便起了床,溫了隔夜的羊湯,舀一碗囫圇地喝了,吩咐已經在灶頭忙活的廚子等會把剩下的散給乞討的人,趁著天剛亮的當兒出了門去聽早戲。

1931年的冬天似乎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更冷些。看來昨晚是下了大雪,街道上儘是密密匝匝的一層白。王濠鏡在裡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褲腿都濕了個乾淨。

自從九月十八號柳條湖那邊出事兒之後,日寇攻陷這個關那個關的消息不斷地傳到北平來。眼下又是入了冬,街上極少見到像王濠鏡這樣還悠閑的人,大多是神色匆匆,琢磨著自己和家人今後的去路。

從中央銀行出來,拐幾個彎,沒過多久就到了正陽門。前門大街就顯得尤為熱鬧,賣烤紅薯的頭本籠在白霧裡,瞅見王濠鏡,嵌在溝壑之間的綠豆一樣的眼睛揉成了一堆,很熱絡地打著招呼。對方只點點頭,慢悠悠地盪進了樂華園。一進屋鏡片上就蒙了白花花的一片,他取下眼鏡,從口袋裡摸出眼鏡布來,細細地擦拭了幾下,才重新戴上。又有幾個熟人看見王濠鏡,問候了一聲,他一個個答應了。

台上正唱著戲,花旦貌似換了人,舉手投足咿咿呀呀,總歸不如之前那個,聽起來更像是男人在反串。王濠鏡並不在意那麼多,在後排落了座,叫來小二點了茶和點心,又折騰了一會兒,這才很有興緻地聽起戲來。

屋子裡氤氳著熱氣,王濠鏡算是懂時務的,這時候還坐在戲院梗著脖子聽戲的,都是打定主意不離開北平的人。不是拖著一家老小的,就是在北平城內有多少財產帶不走的,大家都是聽天由命,索性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個個全跑這裡來了。王濠鏡優哉游哉地眯起雙眼,兩手在長袍上揩了幾下,抿了口茶。花旦正唱到高潮的地方,他撇嘴笑了笑,把茶杯擱在桌上,叫了聲好。

戲院里人本就不多,這一聲好幾乎鑽到了屋裡的每個角落。依老戲迷的標準來看,這一嗓子並不稱得上特別出彩,只能叫做勉勉強強,才達到剛入門的水平罷了。這王家小子平常也能在戲院里看見他的影子,按道理說他也不會不知道戲子的高低。這無緣無故的叫好聲把所有人都搞懵了,罪魁禍首反而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照樣掛著懶洋洋的笑容,用筷子研究端來的點心。

於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或許這新來的花旦是王行長的心上人呢,這也怪不得,情人眼裡出西施嘛。就算姑娘唱得再不好,也得跟人家捧上天嘍。戲館裡一陣好事的鬨笑,緊接著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王濠鏡再不說一句話,只是支棱著耳朵,聽著檯面上的動靜。很快又上了一盤花生米,他便捏著筷子,一顆顆慢條斯理地數著,丟進嘴裡去。這會兒坐的是樓上,腳底下只是幾塊年代久遠的木板,不太平整地搭在房樑上,有人踮著腳踩上來,不管多輕,總是聽得見吱呀作響。王濠鏡漫不經心地揀花生,不需抬頭去看,就知道有人上了樓。

起初他以為是小二,篤篤篤地跑上來,腳步聲重得像綁了塊石頭。只瞟一下,心裡就有了數,又吞顆花生,這才笑著站起來向來人作了個揖,道:「先生莫不是有什麼事找濠鏡?」

是那個花旦。雖然這場裡邊花旦的戲早已結束,但不到終場是不允許演員下台的。貿然跑上來倒是會壞了規矩。這會那人還沒卸妝,看不清長什麼模樣,臉上抹了很厚的白粉,嘴唇上塗了胭脂,滾圓的眼下兩道腮紅,艷得像初春的牡丹。只把那頭飾卸掉了,站到王濠鏡跟前矮了個半頭,配上臉上的妝,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

「有事。」那人開了口,果真是青年的聲音,音色還是清亮的,頗像還沒變聲的男孩兒的聲音,跟一泓清泉差不離,只是裹著冬天帶給人的懶洋洋的怠慢,涓涓流過人的心頭。王濠鏡撐著桌子邊兒,似笑非笑地望向對方,似乎在怕沒給人留足面子而吵鬧不止的小孩兒。他很謙卑地彎下腰做個請的手勢,把頭抬起來盯著他:「洗耳恭聽。」

樓下正是小生的戲份,敲鑼打鼓的震天響。離著幾步遠的人在悚人的脂粉下直勾勾地凝視著他。

然後花旦從戲服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團黑黝黝的鋼鐵玩意兒。

「我要殺了你,王濠鏡。」青年說。

是槍。在黑市裡花大價錢就能搞到的殺人兇器,敢情還買了消音器。輕輕的呲的一聲,他王濠鏡就可以在這世界上消失,影兒都不剩。他並不打算就這樣認命,這樣的架勢他見得多了,雖然小時候跟自家大哥練的那些三腳貓把式不能保證把這些武功高手打趴下,但他有足夠的辦法自救。

他的腦袋轉得飛速,連全身的肌肉都要僵住了,還得勉強笑著說:「要殺我的多了去了,你怎麼保證你能成功?」

王濠鏡往欄杆裡邊轉了轉,又插一句:「今天是你,明天又是其他人,說不定現在除了你,還有幾條槍對著我呢。」槍口始終不容置疑地指著他,下邊依舊是叮叮噹噹地敲著,他索性舉起兩條手,晃晃悠悠的,看起來像完全放棄了希望。

那邊顯然沒有料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有些發愣,壓低聲音警告道:「別耍花樣,我一槍就能崩了你。」這話在王濠鏡聽來倒像是年紀還輕的弟妹才會說的話,他不由得哧哧地笑了出來。

樓上的欄杆是木頭做的,早就脆了。樓下這個位置有桌子。他想。不如來個拚死一搏。

在那人扣動扳機的前一刻,王濠鏡好像使出自己這一生所有的力氣,撲了過去。

欄杆斷開了。

就像墜落在漩渦里。他的眼前天旋地轉,最後重重地落在了樓下的桌上。出乎他意料的是,槍上沒有消音器。子彈飛到天上,發出悶響,打穿了屋頂。硫黃的味道沒有顧忌地瀰漫開來。

「去叫警察!」人群之中有人吼了一聲。人們反應過來,很浮誇地尖叫著,亂作一團。王濠鏡還很迷糊,所有都是花花綠綠的一簾。他從桌子上掙扎著爬起來,定了神之後,發現青年也撐了起來,黑漆漆的槍口又對準自己。

王濠鏡忍著痛,一腳踢過去,槍在空氣中劃開一道猙獰的口子,躺到了遠處的戲台上。「我也是練過這些的。一點點。」王濠鏡皺著眉頭,從二樓落下的感覺實在是不太舒服,他的五臟六腑都像要炸開。青年呻吟了一聲,咕嚕句什麼,很古怪地對著王濠鏡笑了,彷彿十分艱難似地翻到地上,踉踉蹌蹌地跑出了門。

王濠鏡看著他跑走,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只是可惜今天的戲。他的腦子裡混混沌沌的,只有這一個念頭,捂住翻天覆地的胸口走向戲台,拾起了被自己踢飛的槍,放進了口袋裡。這東西還得給人家保管著,他還得來殺我。這個想法讓他忍俊不禁起來。他慢慢地轉過來,坐在戲台邊上,等著警察姍姍來遲。

過了好一會兒警察才來。幾個人來扶他,叫著王行長受驚了,他埋下頭,兩條腿一盪,一下子站了起來,一點也不像死裡逃生的人。「聽說又有人來殺你。」警察局長是他大哥,名字叫王耀。「那人長什麼樣子?」看起來早就習以為常,走到王濠鏡身旁一掌打到他的背上。

「沒有人殺我。」王濠鏡回頭看王耀一眼,撣著長袍上的塵土。

「沒有人殺你?」他大哥狐疑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沒有人殺我,就是這樣。什麼事都沒有。我只是看戲到開心的地方,從二樓掉下來了。總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家常便飯了。」他拍拍手,一步一步很穩健地走下戲台。

「撤回去吧,你們辛苦了。」王耀回過頭說道,想了想,又對已經走到門口的王濠鏡吼,「今晚不回來吃飯了,自己早點吃了睡覺,別總是想著看戲工作,聽見沒?」

王濠鏡不答,只捂著口袋裡的槍,自顧自地繼續走出王耀的視線。

傍晚的時候天陰了下來,看樣子又是要下雪。王耀果然沒有回來,王濠鏡也不固執等,他同王耀一樣,也是司空見慣的,自己大哥偶爾才回家,兩個人就算一起吃頓飯都是不盡的尷尬和沉默。這次聽說北平城外哪裡發現了什麼屍體,恐怕為了調查王耀幾天也不能在屋裡落腳。

吃完晚飯他就上了樓,把門重重一搭,在柜子里搬出醫藥箱。傭人在他房間里點了熏香,一陣一陣地傳過來,悶得他太陽穴發痛。

胸口像被碾碎,連脫下長袍對他來說都變成了一件難事。白天從二樓掉下來的傷看起來並不特別輕鬆,肩背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左肩裂了口,很長的一道,張揚地瞅著他,流出來的血都凝成了硬塊。還好今日穿的衣服是深藏青色,好歹不讓大哥看出自己有恙。若是就這樣看出來了,還不知道會怎樣的擔心操心。王濠鏡亂七八糟地想,腦海中的思路宛如女人腳下的毛線球那樣絞成一團。他背對著窗戶盤腿坐在床上給自己消毒上藥,窗戶大張著,外邊的寒夜裹著風雪摔進來。

「我以為你至少會做好防範。」青年的聲音在屋子裡突兀地響起來。王濠鏡心下一驚,旋即無可奈何地笑了。「我以為你會光明正大地殺了我。」雖然兩人都受了傷,但習武的畢竟體質會比他好些,筋骨是活動開的,大概這時連葯也不需上,又是在不大的空間里,用槍用刀,不管是用什麼,王濠鏡想,這次恐怕是必死無疑。摸到袋子里的槍,他仍然背著,順勢甩了過去。

「用槍吧,讓我死得痛快點。」

只是不知道看到自己的死相大哥會是什麼反應。還有自己的銀行,上頭會選誰來替代我?都現在這個時候了,估計北平街上的人知道自己死了也不會有太大驚訝,頂多在惶恐中安然過幾天,就把這件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被殺的事忘記了——

他等著那聲槍響,然後一切歸於沉寂,就像回到母親的子宮裡。

但他始終沒有等到。青年像是離開了。王濠鏡鬆了口氣,心裡還帶些不知名的失落。但終歸是沒有危險了,他便轉過身子去。不轉之前他並不知道,青年還沒走,而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慢吞吞地收拾著槍。這一轉嚇得他夠嗆,膽戰心驚地看見了青年的面貌。

因為低著頭,深褐色的胡桃木一樣的眼睛瞟他一眼,又隱沒到腮邊兩撮短短的鬢髮里去。頭髮亂糟糟的,搶眼的是兩彎像是粗線畫成的眉毛,神氣活現地立著。總的來說還帶著稚氣未脫的清秀,看起來年紀並不大,頂了天二十三四的樣子。

「你覺得是我傻嗎?現在用槍北平城裡每個人都能聽見。」青年毫不客氣地說。

「那裡有刀。桌子上,喏。」王濠鏡戴上眼鏡,很不識趣地接嘴道。

青年皺著眉頭瞥他一眼,估計沒料到他會幫著要殺自己的人說話,整理了好一會兒的語言,才沒好氣地罵道:「看來你才是傻子。我樂意什麼時候殺你就殺你,殺你全是我自己逍遙自在,現在留你一條命,以後再送你下地獄,你管得著嗎?」

王濠鏡突然覺得好笑起來,原來還是個孩子脾氣。見對方暫時不殺自己了,便大著膽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多少歲了?」

「你問這些有什麼用?」青年不耐煩地把槍收進口袋裡,「無姓無字,叫嘉龍,吃百家飯長的,比你大就對了。」

比王濠鏡大這點他還真沒料到。看行為舉止總像小孩模樣,莫不是自己太老成了?他的確早涉世,但還沒到這樣地步吧?

「這樣吧,我跟你找個姓,就姓王,行嗎?」王濠鏡手上給自己抹葯,嘴上也不停,啪嗒啪嗒的像個話匣子。這次輪到嘉龍感到好笑,將死之人還尋思給要殺了自個兒的人取個姓,這不是缺心眼是什麼?

「隨你吧。總有一天我要殺你的。」冷不丁多了個姓的青年理好衣服,長舒一口氣,扶著窗沿,轉過頭來睜大眼睛示威一樣瞪了王濠鏡,繩子捆在他的書桌腿上,竟然順著從二樓爬下去了。王濠鏡披件外套,穿了鞋子往樓下望。

「以前來殺我的沒見過你這樣的,下個二樓都要用繩子。」他兩隻手抓著窗檯,對樓下黑漆漆的一片喊了這麼一句。「看把你能耐的。少廢話,把繩子給我丟下來。」什麼也看不見的一團黑里,王嘉龍清亮亮的聲音陡然響了起來。王濠鏡老實地蹲著解了繩子,那一頭明顯在扯,很快連這頭的影兒都見不著了。

他又拖沓著鞋子走回去,坐在床邊自顧自地說:「明明有機會偏偏不動手,到底是心軟,還留我一條小命。還好我大哥今晚不回來,要被他撞見了,這可就慘了——」說罷忘了自己背上的淤青,放鬆了渾身肌肉一下倒在床上,疼得哎喲了好幾聲。「王嘉龍?這人好生有趣。」待到疼痛勁稍緩了點,若有所思地評價道,「只不過我還不想就這樣喪命。不管怎樣,除了報警,我都會想辦法活下去。殺不殺得了我,就看你的造化了。」說罷拉下床頭燈,蒙著被子睡下了。

第二天他依然是被乞討的人吵醒的。窗戶關得再嚴實,那一聲聲凄厲的哭叫也會滲進這個還溫暖的房間里,讓人再沒有心情睡下去。因為昨晚光著膀子睡覺,王濠鏡很不幸地感冒了。他整整喝了兩大碗的熱薑湯,才感覺一身稍微有了些力氣。也才剛有力氣,又踏著雪離開了自己家的大宅。

這幾天總是飄著雪,北平被白色的盛裝覆蓋。偶爾有麻雀飛到路中間來,歪著頭看著行人,就撲棱著翅膀飛走了。王濠鏡把下巴抬得很高,就像巡視自己領地的衛兵。他順著彷彿綿延無盡的道路慢慢地走,真的有了一種錯覺——倘若就這樣走下去,便會一直走不到頭。

好幾家商店的櫥窗前坐著乞丐。王濠鏡一邊像個老人一般緩慢地在雪路上移動著,一邊想著讓傭人等會發配他們去找工作,便數起乞丐的人數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

「王嘉龍?」看到一片純白里赫然印出的一抹亮紅,他便很吃驚似地叫出來。王嘉龍蹲在一個坐在櫥窗外邊的女人和小孩面前,正在說著什麼,不知道是真沒聽見王濠鏡的呼喚還是裝作沒有聽見,還是側著臉,一張嘴巴不停地張張合合,好像在對女人說什麼要緊事。王濠鏡攏了攏毛領子,拐了彎,徑直向王嘉龍大跨步走過去。

「大姐,這點錢你們拿著,也好去買點吃的……」王嘉龍把一大堆毛票銅錢塞到婦女手裡,誠懇地說,「孩子終究是孩子,這麼久了能不餓么?」小女娃的臉凍得通紅,一雙眼睛躲在母親懷裡注視著這個對他來說還陌生的人。婦女遲疑了很久,也不說到底是收還是不收,只是一個勁地道謝,蘿蔔根一樣粗短的手並不去接王嘉龍的錢。

「怎麼啦?這是嫂子?」在王嘉龍身後站了好久的銀行行長等了很長時間,見還沒辨出個所以然來,忍不住插嘴道。

這平白無故的一下反倒把王嘉龍嚇住了,肩膀明顯跳了下,咀嚼半天王濠鏡話里的意思,語氣很不善地回頭啐道:「放狗屁吧,你就。這個大姐從東北那邊逃過來的,還帶著小姑娘,兩天只喝雪水,誰看著不心痛嗎?」想了想惡狠狠地說,「也怪,像你這種蛇蠍心腸,巴不得有人遇災遇禍吧。」

王濠鏡不吭聲,過了很久才直接出聲:「這筆賬算在這裡,我不跟你計較。不過這錢呢,你就不用給了。收回去吧。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明白是什麼意思嗎?」王嘉龍還是蹲在地上,抬頭看著站在他身後的王濠鏡,心說讀幾本爛書有什麼了不起,但這次他這素來直言不諱的人竟一句都沒能反駁出來。

王濠鏡接著說:「大姐,我們銀行最近正缺人打雜做清潔呢,每天吃住至少是不用愁了,每個月還發工資,您看這怎麼樣?等會我叫人來接你們。對了,我先帶你們去買兩個饅頭吃了,墊墊肚子。」

婦女還低著的頭馬上抬起來了,很激動地抓住王濠鏡的兩隻手,不住地搖晃著,囁嚅了很久,道出一聲謝謝。小女孩從母親的懷抱里直起上身來,兩隻無知單純的眸子盯著他的臉,好像要把這個人的面貌永遠記在腦海里。

「現在懂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嗎?」銀行的車載走母女之後,王濠鏡繼續在路上走著,去戲館剩下的行程多了個王嘉龍。對方好像還有些不服氣,假裝不知,梗著脖子答:「你說哪句?」「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王濠鏡還走在他後邊,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怎麼繞到王嘉龍的面前來,微微矮下身,兩隻眼睛直視著他的,很有耐心地笑道,「是這句。」

王嘉龍的心怦怦跳,像要從胸腔里蹦出來,還逞著一時,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很兇狠地回答:「知道了,還廢話。酸臭文人了不起,知道了知道了。」說著加快了些步伐,王濠鏡側了身讓開,恢復了自己平日的走路姿勢,懶洋洋地像沒骨頭一樣盪著跟在王嘉龍身後。

「我從前覺得你不是什麼好人。」王濠鏡唯一記得對方這一句。

從那天看完戲散場後,他好久都沒看見王嘉龍。馬上要過年了,這傢伙必定也是忙碌著,也沒多少時間閑下來要他的命。即便是天塌了,北平人也是要過年的。不管什麼過法,總之是要一家人團聚,湊在一起沾沾來年的喜氣的。

王濠鏡這幾天還是一大早出門,因為市集城裡又熱鬧起來了,吆喝聲此起彼伏,人們三三兩兩地在街上漫步。他計算著買麵粉要用的錢——王耀早上就打起招呼嚷嚷著要回來吃飯,非得吃餃子,還不要廚子的,指名點姓地要王濠鏡下廚。這次他算是脫不了手了,起了床就出來買了麵粉,選了豬的三線肉和白菜,破天荒地沒去聽戲。正提著幾大口袋走回家,報童迎面跑來,叫著「王行長,拿份報紙吧」,放份報紙到他的口袋裡。王濠鏡空出一隻手找了零錢給小孩子,蹲下揉了揉他的臉蛋,才重新提起口袋上路。

「我有事找你,家庭主婦。」到了家門口,他才發現許久不見的王嘉龍就在他後邊,冷著一張臉,看上去跟了很久。

「相公進來吧。」王濠鏡本想打趣,沒頭沒腦地脫口而出這樣的話來。原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但王嘉龍大張著眼睛愣在了原地,難以置信地盯著他,他也難免覺得羞臊,於是擺擺手,示意王嘉龍隨他進去。

王嘉龍一下子像回過神一樣,從口袋裡抽出他剛剛買的報紙,隨意翻了幾下,回答道:「你去把東西放了出來吧,我就不進去了。」

最終他還是選擇向默不作聲打開院門看著他的王濠鏡妥協。穿過弄堂就是王家大宅招待客人的地方。王濠鏡叫僕人把買回來的食材帶到廚房去,就帶著王嘉龍上了樓。

十多天前的晚上王嘉龍翻了窗來到這裡要殺了王濠鏡,現在他從大門進來,幾乎要放棄殺眼前這個人的念頭。王濠鏡從柜子里拿出茶葉,招呼王嘉龍坐下,但他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王濠鏡正要去拉他,他卻說:「別動。我就在這裡站著,一會就走。」王濠鏡由著他,自顧自地坐下,一口口地抿著茶。氣氛出乎意料地嚴肅起來。

「王濠鏡,你要南遷嗎?」

被問到的人喝茶的動作一滯,抬起頭陰著臉問道:「報紙上怎麼說的?日本人快打到北平來了?」

王嘉龍不回答,隔了很久才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你們得退到南邊去。你的銀行也是。」王濠鏡不停地往嘴裡灌茶,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像是過了幾個世紀,放下茶杯平靜地看著王嘉龍,緩緩地回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哪裡都是我的祖國。退?退到什麼地方去?這是中國人的土地,是我的土地,為什麼要我退?憑什麼要我退?」

王嘉龍一瞬間好像失去了言語的能力。他沒有料到王濠鏡會這麼說。他在自己的印象里從來都是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沒想到在這種時刻真正到來的時候,他和自己的位置完全調了個轉兒。王濠鏡的眼睛對著他的里沒有一絲漣漪,像毫無波瀾的湖面,穿越肉體和空氣的束縛,直直望到他的靈魂里去。王嘉龍有一種感覺——彷彿剛才那些話不是王濠鏡對他說的,而是對王濠鏡自己懦弱的一半說的。

「南方會比較安全。」王嘉龍絞盡腦汁想出這樣一句聊以自慰一樣的話來,有些戰戰兢兢地說。

沒曾想王濠鏡從喉嚨里憋出一聲嗤笑,王嘉龍立刻感到顏面掃地,所有尊嚴都在王濠鏡這聲笑里消失殆盡。他說:「王嘉龍,我告訴你,只要我還活著,還剩一口氣,就絕不離開北平。」

王濠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送走王嘉龍的。總之迷迷糊糊的,下了樓擀了餃子皮,和廚子一起包餃子,王耀卻又派人說不回來吃飯了,於是他草草吃了午飯,又感覺沒過多久,吃了晚飯倒在床上。

他並不太相信今天說出那番話的是他自己。也許那就是他的想法,但從沒這樣說出來過。既然說出來了,就當個誓言承諾,這次是不會離開北平了。他蒙上被子,丟下銀行遞交過來的各種申請表格,悶頭一覺睡到天亮。

醒了之後他發現自己的感冒更加嚴重了。自從上次起這病一直斷斷續續的,沒好全過。這次連身上的骨頭都像被什麼抽掉了,腦袋也昏昏沉沉的,連從床上爬起來的力氣也失了個乾淨。之後便是震天動地的咳嗽,幾乎整條半夢半醒的街都能聽見。

於是這一天他便在家裡度過了。

傍晚的時候,王嘉龍來了。這次仍然是從窗戶翻進來的,把坐在書桌前的王濠鏡嚇了一跳。他冷著臉地爬進來,很自然地找了座位坐下。

「不是我要殺你的。」沉默好久,王嘉龍說,「我對那些人說了,我不會殺你了。」

「真意外,我還在期待呢。」王濠鏡吭吭地咳幾聲,回過頭向王嘉龍展露笑顏,「不過看現在這架勢,我也是要死了的樣子。」王嘉龍急忙說:「你死不了。我學過醫的。」

「是嗎?原來你在殺人的時候也在救人。」病人有氣無力地開著不太合時宜的玩笑。王嘉龍白他一眼,他便很兇地笑起來。「冬天的時候很少見到晚霞。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明天一定是個大晴天。」好不容易緩下來了,他又轉過頭笑著說,「這是老祖宗給我們留下的東西,說什麼也不能忘。」王嘉龍看著他的眼睛,頭一次發現它們倘若是一對閃亮的寶石,而它們周圍的眼眶肌肉就像是累贅,束縛著它們流光溢彩。那裡像藏著星空。

那是東方人的眼睛。那是中國人驕傲的資本。

今天的確是在冬日很少見的晚霞。整片天空都是紅色和金黃,酷似藏族漢子聯臉上喜悅的高原紅,像是什麼人把成桶成桶的油彩潑在了天穹上。太陽還沒有掉下去,掛在西山頭,紅彤彤的一整個,宛如鹹蛋中間通紅的一圈。王濠鏡逆著光。

「太陽是在咱們中國升起來的。」他頗為自豪地說,像在講述一個細水長流的故事。

王嘉龍只能點點頭。然後他目送著王濠鏡站起身,用手勢拒絕了他的攙扶,從保險柜里拿出一個盒子。小小的一個,最多只有手腕那麼大。「這是給你的。」王濠鏡一邊咳一邊說。

「給我的?」王嘉龍問著,打開了盒子。

那裡面裝了一塊玉佩,系著紅繩,安靜地躺在盒子里。

不,這不對,不該是這樣。王嘉龍神使鬼差地勸說著自己。你不能這樣。王濠鏡安詳地看著他。他就像中了魔咒。「為什麼要給我這個?」他不敢從盒子里拿出那塊玉佩,只是哆嗦著問。「因為我們是很好的朋友。」王濠鏡輕輕地說。

很好的朋友。對,僅僅是這樣。別再多想了,王嘉龍。

「謝謝。」

他們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顯而易見的謊言。王濠鏡直起身來擁抱了王嘉龍,像要把他揉進自己的身體里。「等著吧。」他的腦袋埋在對方頸窩裡,「他們打不進北平來的。北平不會有戰爭的。」

很久很久之後,王嘉龍回憶這段往事時,他總想,如果當時他察覺到了王濠鏡擁抱他時所懷揣的感情的話,或許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王濠鏡失信於他。

又過了很多天,當王嘉龍再到王家來的時候,這裡的一切都還在,除了人不見了。他跑到銀行去問,知道王行長几天前就辭職了。他想起王濠鏡的哥哥在警察局,於是去警局問,人家不給他好臉色,說王耀也是幾天前就遞了辭呈,沒等通知下來就去火車站趕火車了。

王嘉龍是走回來的。王家的大門還如那天他進去的時候端莊威嚴,只是再沒人引他進去。

「只要我還剩一口氣,就絕不離開北平。」

這樣的話是誰說出來的?他百分之百地相信了這個人,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騙子。他腦袋裡反反覆復地罵,直到眼角滲出淚來。手腕上還系著那傢伙給的玉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哭,只是放縱著自己的眼淚,手裡捏著有稜有角的玉塊,手心快要沁出血來。恨這個字也算不上,他知道在一切面前,總是自己的命比較重要。只是心頭木木地痛,像失掉什麼東西,整個人都不完整了。

27歲的時候,王嘉龍跑去了東北。

當時成立了以溥儀為首的傀儡政權,偽滿洲國。他參加了游擊隊,用的是當時殺王濠鏡用的槍。自從王濠鏡走了之後他就把槍收了起來,再次拿出來的時候他或有些許遲疑,但一切都顧不上,戰場上風雲變幻,自己還得活下去,等到了再見到王濠鏡那時,向他討個公道。

儘管他知道這樣的期望只是徒勞,現在這樣的局勢不好說,特別是像他這樣還待在游擊隊的,隨時隨地都有可能一顆甚至好幾顆子彈飛過來擊中他的胸膛。他們游擊敵人,誰能說對方沒有防備?他自己也明白,只是縱然自己活不到那時,也不讓鬼子到北平去。北平是不應有戰事的。在無數個連篝火都不敢點燃的夜晚,看不到星星和月光,沒有一絲溫暖的夜晚,伴著戰友突擊顧不上休息的夜晚,這樣的話總會在他的腦海里響起來。

是誰說過這句話?那個人去了哪裡?

他患了偏頭疼的毛病,左手少了食指和中指的一半關節。手臂和肩膀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傷疤。在跟蝗蟲一樣源源不斷撲上來的日本人中間打過硬仗,跟戰友深入過敵後,當所有槍支被迫丟棄的時候,跟敵人拼過刺刀。在那場戰爭里,他弄丟了那把獨一無二的槍,但沒能拋下那段荒唐無比的記憶。

他也曾詛咒,詛咒這不講天理的世道,詛咒他生是正不逢時,但只要拿起槍,就再沒有一句怨言。他也曾懷念,舊事總如流星,在天邊炸開絢麗的花朵,轉而化為沉默。他也曾想過放棄,這樣的孤軍奮戰不是個頭,國民黨全是些孬種,共產黨的勢力頂不上半個東北,可一想起那句話,他便奮不顧身地投入戰鬥里去。

那是他的信念。

後來國共合作,東北大多散軍都收了編。王嘉龍也沒有例外。1935年,當他知道山海關淪陷的時候,他坐在戰地醫院裡,幾乎就要昏過去。他甚至以為自己就會這樣死去,倒下去,再也不醒過來。女護士林曉梅安慰她,自己的眼淚卻不斷地流。到底是女人家。他這麼想著,緊咬著因為乾渴而裂開的嘴唇,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知道日寇攻進山海關意味著什麼。

他們跟北平近在咫尺。

為了搞清楚鬼子在瀋陽的一些據點,在調查任務下來的時候,王嘉龍不顧護士的勸阻,自告奮勇接下了這個難度極大的任務。

五個人的偵查小隊,聯絡工具只有一台電報機。偌大的瀋陽,要找到鬼子據點,同時保持跟總機聯絡,還要盡量保證零人員傷亡,聽起來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事。臨行那天,王嘉龍按照規定把所有證件和資料上交,只留下了隨身的武器。考慮再三,他還是留下了那塊玉佩——他知道這次任務艱巨,恐怕是凶多吉少,有去無回。

離開的時候是傍晚,周圍都很安靜,所有人都在干著自己的事。只有林曉梅從營地里跟了出來,莊重地敬了軍禮。王嘉龍這幾天和她混得熟了,兩人都向對方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了解了對方的想法。林曉梅告訴他,「戰爭結束後,你一定要去找他。能說出那樣的話的人,違背自己諾言應是有緣故的。」那我寧願相信他是因為貪生怕死而跑到南方,那樣至少他會很平安的過完這一生。王嘉龍苦笑著回答,把露在衣服布料外的傷口展示給林曉梅看。

林曉梅這時候站在大地上,身上套著麻袋一樣的破舊軍裝。這些女孩子本來應該待在後方,穿著漂亮的衣服,化著精緻的妝容,唱著歌,跳著舞。但她們偏偏選擇了跑到戰場上來做一個灰頭土臉的護士,照顧這些斷手斷腳的麻煩士兵。

王嘉龍和其他幾個戰友含著眼淚回禮,一一擁抱了已經哭得梨花帶雨的女護士。王嘉龍綳著臉上的肌肉,硬是忍住了淚。「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曉梅姐,明天肯定是一個大晴天。不用擔心了。」他說。

林曉梅的確沒有注意到天邊的彩霞。跟1931年的冬天裡,那晚的晚霞如出一轍。

王嘉龍退一步,又敬了禮,轉過身,眼淚肆意地在他的臉頰上流淌。他背著還如一棵挺拔的雪松一樣立在那裡的林曉梅,大踏著步,跟著先離開的戰友,向太陽那方跑去。

「鬼子發現我們了,快跑!」

當他們躲在一個舊倉庫里向戰地提交情報時,隊長悄悄湊過來對王嘉龍說。果然,這句話說完沒過多久,一群日本兵就沖了進來,端著槍亂掃一氣。王嘉龍背上的電報機替他擋了四五槍,可自己卻完全報廢了。既然如此,背著一個累贅還不如丟下它,日後再想辦法。就在逃跑的當兒,他就和戰友跑散了。於是王嘉龍果斷地丟掉了電報機,拔出手槍,一面跑一面朝跟著他跑的日本人射擊。

在轉角的巷子里,他發現了一個本以為一輩子都再見不到的人。

是王濠鏡。

才過了幾年,這個人就像老了很多,眼鏡也不在臉上,若不是仔細辨認,根本看不出來是他。王嘉龍認出來,靠的也不是面貌,而是他手腕上吊的玉佩。舊人相見卻相對無言,因為王濠鏡穿的是日本兵的服裝,後邊還跟著兩個鬼子。對方有些近視,看見他是誰的時候,憔悴的臉上同樣是盛滿的驚愕。

「——王嘉龍?」他制止了兩個蠢蠢欲動想掏槍的鬼子,用極緩極輕的聲音說道。

「王濠鏡,你這叛徒,漢奸。」王嘉龍的語氣十分沉靜,但卻能聽出其中的顫抖。原來他這麼多年,一直當作信念的話,說這話的人如今卻做了日本人的走狗。他的心隱隱作痛,連同他的全身,除了嘴能夠說出辱罵這傢伙的言語,那些部分像被絲線吊起來了,絲毫也動彈不得。為什麼偏偏是王濠鏡?其他的人,連同他自己都可以做這骯髒的人,為什麼唯獨是王濠鏡?

沒有解釋,什麼都沒有。王濠鏡的眼睛痛苦地看著他,像是在默認什麼。

這不行。

「你知道我這些年來想的是什麼嗎?我希望你在南邊能夠平安健康,我把你說過的話當做我跟日本鬼子搏鬥的動力,但是你,你把它們當成了什麼?隨意就能丟棄的玩物?就是為了說出來忽悠我?」王嘉龍的五臟六腑都像在燃燒,「而我還乖乖地被你忽悠,戴著你給的這傻玩意兒。我為了什麼?」他一把抓下手上的玉塊,捏在手心裡,火燒火燎地痛。

王濠鏡一直聽著對自己的指責,始終一言不發。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王濠鏡直視著王嘉龍快要噴火的眼睛,平靜地說。「夠了!」一個一直沉默的日本人突然字腔正圓地說了一句中文。王濠鏡回過頭去,對他說了什麼,日語聽起來很招人煩,嘰咕嘰咕的,就像耳語的小屁孩。

王嘉龍的世界忽然昏暗了。

手槍里還有兩顆子彈。他意識到。

「喂!王濠鏡!」他朝那邊大叫著。被叫到的人和跟他說著話的日本人同時回過頭來,看向王嘉龍這邊。我要殺了你。他心說,握著手槍的手在顫抖。

這一刻如此熟悉。只是地點從北平的戲館變成了瀋陽的小巷,人物從他們兩個變成了四個,王濠鏡和他的裝束從長袍加戲服變成了日本軍服加國民軍服——不,王濠鏡已經死了,在知道他叛變的那一刻,那個王濠鏡就在王嘉龍的心裏面永永遠遠地死去了。

王嘉龍扣動扳機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王濠鏡只抬眸淡然地看他一眼,一句話再沒來得及說,就倒在了離他幾米遠地方。

接連兩聲槍響。

那兩個日本人嚷嚷著撲過來,押了他的槍。王嘉龍沒有反抗,而是緊緊地閉上眼睛,淚水在他的睫毛上發顫。他殺了王濠鏡,可他卻絲毫沒有除掉心頭大患的快意,反倒是莫名其妙的情感湧上來,模糊了他的眼睛。王濠鏡的眼皮還沒有完全閉上,就那樣,眸子沒有焦點地看著他被日本人抓住,報以他最後一個笑容。

他的屍體會冷卻。待所有的溫度都漸漸消失,世界上就再無這一個人。

王濠鏡笑著說,就隨我姓王吧。

王濠鏡笑著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是這句。

王濠鏡笑著說,相公快進來吧。

王濠鏡笑著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明天一定是個大晴天。

這個人是愛笑,就連最後留給他的,都是一個熟悉到可笑的笑容。

再見了,王濠鏡。

他已麻木。

王嘉龍被救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遍體鱗傷。

戰地醫院裡,林曉梅告訴他,蘇軍到了東北,日軍已經崩潰了,東北三省就要解放了。這就意味著,北平安全了。

王嘉龍本該高興,卻怎麼也歡喜不起來。他想著那個人的眼睛,捏緊了從投降的日軍懷裡搜出來的,王濠鏡的同他一對的玉佩。傷口痊癒後,他得知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此生再與上戰場無緣。臨行時他被叫到指揮部,連長對他說,你永遠是咱們的戰士。

王嘉龍搖搖頭,復而點點頭。

於是那個人摟了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就像在擁抱一個玻璃飾品。王嘉龍只苦笑。在這戰場上,他已經沒有可以牽掛的東西了。北平無戰事這句話,就像句空談。

「在你去瀋陽之後不久,我們派去卧底的優秀戰士犧牲了……據說是被人槍殺的。」

王嘉龍走到帳篷門口,就聽見這兒樣一句話。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那一頭的人沒有料到他會問,愣了一會,旋即笑道:「說來也和你挺有緣的。一個姓,叫王濠鏡,你認識嗎?」

「那時候我才知道,他是中國人派去的卧底。至於他為什麼在當時不向我解釋,我想來想去,是因為那裡有個日本人,會說中文,一定能夠聽懂。如果他向我說,他是卧底,我們兩個都得去死。

「他是對的。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我奇蹟一般懷著愧疚與想念活到戰爭結束,可我覺得他應該同我一起。」

2000年,我為了報告,在一位老兵的寓所里聽完了他的故事,久久不能平靜。至今他已95歲了,身子骨依然很健朗,手上戴著碧綠的玉佩,還保留有鍛煉的習慣。

戰爭究竟能帶來什麼?莫過於這世界所有的悲傷和痛苦。多少年沒見的故人,再見面就反目成仇。可那些戰爭里所有的歡樂,悲哀,亦或是笑聲,嚎哭,它們終會逝去,就如天邊一道虛幻的彩虹。

多少人獻出他們的青春。多少人獻出他們的生命。

但願今後的北平,再無戰事。

二零一七年八月六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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