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況：隨手翻書，書亦不曾負我

《中國美術報》第81期 美術副刊

喝普洱很兇，卻喜歡每一餅都不喝完，而是留下一小塊兒。

人到中年，像爬牆虎的蔓兒一樣萬千拉雜，從塵世里把自己析離出來，卻不容易。真正日長如小年時，打一壺水，開蓋兒，看電壺裡的動靜。水皮兒上開始翻出蟹眼兒的當口，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西窗的長雲抑或是細雨的汀路，便浮於眼前。此刻，拱在茶桌下翻茶箱，找出當時的一點殘餅，茶刀紮下去，起一小塊。入壺，出茶，茶煙裊裊，那年那月那麼一點人世的悲歡或者沒來由的往事，總使人輕輕一嘆。

時光像餅茶，團在一起，卻永遠是屬於別人的。而喝茶，大多只是為了疏散開時光，從縫隙里回到從前，找回屬於自己內心的那麼一點時光。一餅茶，總是捨不得喝光。而真正把一餅茶喝沒時，或許一些念想就是真的斷了。

近來，石家莊的講座，也有一些可以一聽了。想起自己在北京聽講座的日子，彼時，我在魯迅文學院學習，魯院東門有家咖啡店，也有一家茶店。咖啡店只去過一次，而茶店卻去過若干次。在茶店買了一餅大益7562，每次要出門去聽一個心怡的講座時，我會泡上一杯。這天，河北省博物館講古籍整理系列第一課。想起往日聽講座的歡欣，就開箱翻出那塊7562，最後一泡。聽到好處：「開卷有益，書不負我。守先待後，我不負書。」

韋力《硃痕探驪》內頁

早已過了求學的年齡，開卷即是隨手翻書。也正因為過了書中求知的年齡，才真正體會到即使隨手翻書，書亦不曾負我。此時開卷，不再有大塊兒的時間，但屑末的時間亦讓人自足。長夏午後，把自己攤在沙發上，惟一可以使自己安然入眠的是一冊書。書，即在沙發扶手的旁邊，隨手可得，都是日積月累的所喜之書。

手邊一本是《吳大瀓書信四種》。喜歡，確實喜歡，但是上古這一版沒有圖，一味的字兒。看一會兒，眼會黑下來，於是，拋一邊，換一本。翻看韋力先生的《硃痕探驪》，一冊釋讀古印譜的書。此書的結構是選中一印，先影印一下原譜原圖片，再由作者解讀一番。

「老見異書眼猶明」「往事多因半醉來」「賴有詩書遣歲年」「多情未老頭先白」「詩情語於誰」……最喜的一方是「磊磊落落」，陰文，第二個「磊」字，以兩條短橫線代之，第二個「落」字，安排在第一個「落」字的左下角，布局好巧。正如韋先生在解釋本書書名時所說，印譜原主人所用硃砂絕對上等，兩百年過去了，印稿鮮艷如初。而印稿下的字，採用宋版里最舒服的字體，大多四字一回行，疏朗而豐潤。磊磊落落，消融掉多少胸中塊壘，沖走歲月的泥滓。

韋力《硃痕探驪》內頁

喜歡的都在手邊，不喜歡的呢？那些不喜歡的或者曾經喜歡的，都在書櫃里。為了排遣櫃中之書的小寂寞，我會經常給它們「搬家」。前些天，一冊陸儼少的《杜甫詩意畫冊》正挨著李可染的冊頁，而今天可能就和《杜詩詳註》在一起了。揚之水的一系列，本來是和王世襄的一系列在一起的，而買了范用的《存牘輯覽》和沈昌文《師承集》後，揚之水的《〈讀書〉十年》日記，自然被搬了過去。

當然，翻到當下喜歡的，又會從書櫃回到手邊，伴自己屑末的時光。

看來看去，落下一個毛病：厚古而薄今。

那天，我在朋友圈說，想收一點磚石。鄰居長兄忽然就在裡面留言：我送漢瓦一片。說實話，至今我連此兄姓什麼都還不知道，僅是在電梯里的點頭之誼。當晚，我還未歸，此兄發來一條信息：漢瓦放在了你家門口，回來後請取。

踏著夜色回家，半激動半懷疑地從紙袋子里取出那片瓦，端詳：自己哪件東西可以用來交換呢？想來想去，竟然找不出一件。那怎麼好意思去家裡當面致謝？此兄似乎知道一切，只是在微信里把這片漢瓦的故事講給我聽。一片瓦從一個失意的平山人遠走西安開啟；中間一個河北藏石第一人，再輾轉到做了一件善事的此兄身上，而可巧的是此兄也是一個平山人。兩個平山人，一段小傳奇，最後結局到我掌中。

還覺得不太真實，就又開啟了一段弄瓦的人生。其實，弄瓦是老早的事了。女兒漸次長大，我也花費些許精力，放手，總怕這個瓦輪自己跑遠了；收手，又跟不上她太快的速度。收放之間，讀到傅月庵記述恩師藏書故事，恩師由台赴港教書，經常到旺角買「玩具」（鄭培凱先生對書的戲稱），結果返台時，託運了八十多箱書。傅先生的恩師還有一段「弄瓦」的經歷，大意是恩師把書藏在房頂瓦下，當夜大雨，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起而弄瓦。

夜色與燈光，交織於瓦片的雲紋。

我仔細看了瓦上的雲紋，並不十分平正。四條中，有一條比其他三條低一點，這一定是一個還不太成熟的漢代工匠，雖然大風飛揚、文景治下，大家不用再像強秦時每天戰戰兢兢，熱氣騰騰的生活中，從泥淖里淘洗出來一團泥巴，他明顯還帶著一絲笨拙，在瓦的模範中，下手用力壓時還不夠果斷。正是他的一絲猶豫，給這片漢瓦留下了一點點小小的破綻，也正是藉由這點破綻，我開始了無限的遐想。

中年，不過是多了一種遐想的能力。藉此，再喝茶，翻書，消散掉多餘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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