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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青銅器最權威的研究著作,依然出自日本人之手

關於中國青銅器,最權威的研究著作,直到現在,依然出自日本人之手。

儘管中西都有研究青銅器的大家,許多名字如雷貫耳,但這部題目平淡無奇的大作,從來沒有人質疑它的地位。

如今,在寫完近30年之後,《殷周青銅器綜覽》終於在它的研究對象所屬的國度出版了。僅第一卷,譯成中文就有厚厚的兩大冊。為了這件「盛事」,9月中旬,30多位來自中國大陸、中國台灣和日本的知名學者齊聚復旦大學。但它的作者沒能看到這一天,林巳奈夫先生已於11年前去世。

所有人都承認,在上世紀60~80年代,林巳奈夫能憑一己之力完成這部皇皇巨著,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這些青銅器廣泛散布在世界各地,每一件都要去找、去看,已經是大得驚人的工作量,更何況收藏最富的地方,他一度很難去到——那時的中國還處在「文革」期間。

然而就是在那個沒有互聯網、國際交往極大地受制於冷戰環境、交通工具的速度和效率遠遠低於今天的時代,林巳奈夫收集到了當時最完整的中國青銅器信息,埋頭寫出了這部至今讓中國同行讚歎並汗顏的大作。

一場關於青銅器銘文的爭論

林巳奈夫對青銅器的研究興趣,源於1960年代末一場關於青銅器銘文真偽的爭論。當時,著名的澳大利亞古文字學者巴納發表了一篇文章,稱台北故宮博物院鎮館之寶毛公鼎的銘文為後人偽造。他的大致論據是,毛公鼎的銘文應該是一人所寫,但其中重複出現的文字在寫法上卻有不同。台北故宮博物院有學者發文反駁。此後,爭論波及其他青銅器。學者們開始對越來越多的青銅器銘文產生懷疑。

巴納的觀點引起了松丸道雄、林巳奈夫等日本學者的注意。當時的京都大學組織了「金文辨偽之會」,聯繫了一批古文字學家和歷史學家對幾件重要青銅器進行討論。他們討論所涉及的青銅器,大部分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

後來,有學者注意到,在晚清金石大家、曾經收藏過毛公鼎的陳介祺的著述里,有關於毛公鼎的記錄。據陳氏記錄,毛公鼎中的文字之間有方格相隔,應是古人在鑄范上划上格子再寫銘文,以使字跡規整。格子的輕微印記就留在了鼎中。1974年,為了印證陳介祺的記錄,林巳奈夫和松丸道雄一起去台北故宮博物院考察,並在當地住了40天。當他們親眼見到這些青銅器,「原來的疑問全部冰釋了」。

此後,因為對已有的青銅器研究成果不滿,林巳奈夫決心投入研究。松丸道雄覺得,他當時所在的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是研究條件最好的機構。那裡不僅科研經費充裕,氛圍自由,更重要的,在林巳奈夫之前,已經有梅原末治和水野清一兩位前輩大家積累了大量青銅器研究資料。然而即便如此,林巳奈夫要達到自己設立的宏大目標,還是困難重重。

照片和卡片上的考古學

整個70年代,林巳奈夫幾乎遍訪了除中國大陸以外的所有青銅器收藏機構。在日本、美國、英國、德國、法國、瑞典及中國台北,他每到一處,必要親眼觀看青銅器。在那些地方,他擁有相當高的自由度,也得到了當地學人的支持。「只要聯繫,對方都會出面接待。」觀看器物的同時,林巳奈夫也留心歐美漢學界對青銅器的研究。他的這些梳理後來被匯入《綜覽》中,構成此書的一大特色。

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員唐際根早年曾去歐美各國調查西方漢學界的古文字研究情況。他說:「80年代,林巳奈夫的研究已經遠遠領先於歐美學者。」

不過,因為時代和政治原因,林巳奈夫無法自由到中國大陸考察。收藏於中國大陸的青銅器當然是他的重中之重,但大多數無法親眼見到。「他只能通過青銅器的照片和文獻資料來研究。」《綜覽》中文版譯者、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廣瀨薰雄說。

中文資料的獲取,對當時的日本學者來說,難度超出想像。令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員王世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1960年代後期,林巳奈夫曾根據《中國考古學論著目錄索引》,向中國請求獲取一批考古文獻。一開始,這份清單上有許多書刊。王世民與他的同事向上級部門申請,可當時,國內發行的刊物一律不準提供給外國。林巳奈夫只好一次次壓縮清單,到最後,清單上只剩下一篇論文《試論殷墟文化分期》。可即便是這樣一篇曾在媒體上發表過的文章,他最終還是沒能拿到。

林巳奈夫並不收藏青銅器。他把過眼的每件青銅器都做成了卡片,上面有青銅器的照片、銘文拓片、高度、形狀、出土地點、收藏地等詳盡的信息。在部門的共同辦公室里,只要沒有會議,他總愛將卡片擺滿大桌子,一直鋪到地上,然後來回走動,細細觀察。通過卡片,他為一些青銅器尋找到了誕生的年代,再通過對大量器物的觀察,探尋其演變規律。

一些日本考古學家於是嘲笑林巳奈夫是「照片上的考古學」。「在我看來,這樣的嘲笑沒道理。當時,他不可能到中國參與考古發掘,甚至也很少有機會看到器物出土。但他在日本、伊朗、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都參與過發掘。」名古屋大學教授江村治樹說。

關於《綜覽》,日本考古界還流傳著一句話:「林巳奈夫把他喜歡的青銅器都歸到了商代,把他不喜歡的都放在周代。」這當然是玩笑。但林巳奈夫更偏愛商代青銅器的天真、浪漫的氣韻,也是事實。

獨特的分類斷代法

讀了新出版的《綜覽》,北京大學文博學院教授董珊感慨,林巳奈夫的研究路數與陳夢家最相近。「可惜陳先生不忍屈居亂世,享年不永。日本戰後則平穩發展,是以林先生有此巨著傳世。」

林巳奈夫的學術興趣廣博,對中國的車馬器、玉器和青銅器,都有深入見解。在82歲的東京大學名譽教授松丸道雄看來,他對古典文獻及清代考據學的熟悉程度,「在我們這一代日本學者中一個也沒有,在中國也不多」。

但他並不是個一頭扎在資料堆里的書獃子。江村治樹還記得,有一天老師突然把他從辦公室的角落叫到身邊,笑著說:「西周青銅器的腹部就像女孩子的屁股,很圓,很緊實,器腹的形態隨著時間推移往下垂。」

但如果遇到某一類不合心意的輪廓,例如西周中晚期的青銅器,他就會在《綜覽》極其嚴肅的上下文中,突然展開一番批評:「對這個變化不知怎樣表達好,比如放在平板上而被壓扁的還沒有晾乾的陶器,又比如放在平台上裝水的冰囊。」

林巳奈夫特別關注青銅器的輪廓,尤其是側視型,這是學界公認的。廣瀨薰雄說,在判別年代時,林巳奈夫先將可以通過銘文確定年代的青銅器作為標準器。然後,他會將紋飾等因素暫時擱置,只根據側視型來觀察其隨時間演變的趨勢判定器物的相對時間序列;再參照一系列標準器,以此判斷器物的絕對年代。

這種以側視型來判斷年代的方法,得到了王世民及江村治樹的認同,被認為是「正確的」、「有說服力的」。尤其在30年前,這樣龐大的研究體系,帶給國內學者很大的震撼。《綜覽》出版後不久,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在承擔國家重點科研項目《殷周金文集成》時,就將它作為編輯組的常備參考書。

至今不可替代

1984~1989年間分三次出版的《殷周青銅器綜覽》,以其搜集資料之豐富、分類斷代體系之完整,構成一部時空坐標清晰的標準圖譜,從此以後在中日兩國學者心目中一直是航標燈塔一般的存在。遇到青銅器斷代問題,他們都會從中尋找依據。事實上,直至今日,也沒有學者如林巳奈夫那樣,以自己的標準將當時世界範圍內幾乎所有青銅器進行分類、編年。

如今再讀這部鴻篇巨製,上海博物館青銅器部研究員周亞覺得,「局限肯定是有的,它無法包含近年來的很多考古新發現」。這30年里,僅西周時代的遺址,國內重要的考古發現就有山西晉國墓地、湖北葉家山曾國墓地、寶雞石鼓山墓地等等。新物證的出現,填充了研究體系上的缺環,也更新了許多看法。

中日兩國的系統研究也在發展。「從今天來看,他的一些分類方法是有問題的,不是很地道的考古類型學。」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所長朱鳳瀚是國內為數不多的深入了解《綜覽》的學者。在他看來,這套分型分制的方法還有許多可討論之處。

比如,在對青銅鼎分類時,林巳奈夫按照鼎腹深淺作為標準。可在朱鳳瀚看來,這未必是一個合適的標準。「因為鼎有各種形狀,選這樣一個標準,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所謂器物類型學,就是要找到一個共同的、不斷傳遞下去的標準。而一旦選定一個,就要貫徹下去,不能出現會混淆這種標準的另一個標準。這就類似於要抓住子孫繁殖的一種基因,代際更迭,但這種基因是不變的。」

在一些更為具體的問題上,比如對某幾類青銅器的定名,也有學者提出不同觀點。比如一種車上用來裝潤滑油的青銅小瓶,林巳奈夫定名為「桲」,而幾位中國學者認為,它更應該定名為「輠」。

即便如此,朱鳳瀚依然強調,繼1950年代容庚所著《商周彝器通考》之後,這部《綜覽》在「廣度、深度和細緻程度上都超過了以往」,而且「在今天依然十分重要」。他尤其欣賞林巳奈夫考古研究背後的人文色彩。「他把青銅器視為禮器,將適用場合分得非常細,比如鍾器、樂器、酒器等等。」甚至在酒器中,某一類青銅器具體盛什麼樣的酒,林巳奈夫在書中都有明確說法。在他筆下,青銅器與中國商周時代的禮制變遷緊密相連,勾勒的是中國古人的精神世界。

翻譯工作才進行了一半

來中國之前,東京大學副教授小寺墩查到,在日本神保町舊書店裡,一套《綜覽》如今比較低的報價是60萬日元,摺合人民幣約3.9萬元。對於上世紀的中國學者而言,這套書的價格無疑是昂貴的。

所以,很長時間裡,《綜覽》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在學者間流傳。有的通過朋友向所在單位借閱,有的複印,還有的則逐段翻譯。上海博物館青銅器部研究員馬今洪記得,80年代末,當館長馬承源將林巳奈夫贈與的《綜覽》拿到青銅器部辦公室時,他們是「十分小心,真的是十分小心地翻閱這部書的」。那時候,藏有《綜覽》的機構只有知名高校的圖書館以及社科院歷史所、上海博物館等幾家文物研究機構。

為了整理台北傅斯年圖書館藏的青銅拓片,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陳昭容就曾複印了《綜覽》。座談會上,在聽說好幾位學者當年都有複印經歷時,她半開玩笑地說:「我要坦承,我們複印了《綜覽》。今天發現,原來大家都複印了。大家都應為這個『海盜行為』道歉。」

但即使拿到了這部書,《綜覽》的文字內容依然未被中國研究者們所熟知。如復旦大學教授裘錫圭所言:「過去中國學術界,像朱先生(指朱鳳瀚)這樣對這部書做了詳細介紹,並在自己著作中多處用到這部書中內容的學者也並不多。因為語言的隔閡,過去,就算是用這部書,也往往是用圖版,而不是其內容。」

周亞最初翻閱《綜覽》時,就有這樣的感受:「很多時候,不知道林先生為什麼這樣分類,就很想看文字部分,找出他分類斷代的理論依據,但又看不懂日文。」

這樣被渴切需要的書,為何在30年里無人譯介?「不那麼容易,翻譯比較難。」周亞說,他曾經努力鼓動一位懂日語的同事翻譯此書。幾周之後,那位同事反饋,書中有太多專有名詞,已超出他的能力範圍。

現在承擔《綜覽》翻譯工作的,是兩位日本學者廣瀨薰雄及近藤晴香,而由復旦大學教授郭永秉在翻譯稿的基礎上潤色文字。談及翻譯的感受,廣瀨薰雄說:「林先生是在二戰之前受的教育,他的用詞比較古,外國學者恐怕不會學這些詞。但對日本人來說,還是好解決。」讓他感到最有難度的,還是圖版與文字的配合。日版為豎排,且為方便讀者翻閱,林巳奈夫自己曾計算過文字與圖片的比例。在中文版中,如何能方便研究者檢索,排版成了一個難題。

直到現在,譯者的工作也才進行了一半。在辦公室穿著拖鞋、藏在一排排書架後辦公的廣瀨薰雄告訴記者,他們已經開始翻譯《綜覽》第二卷,「爭取在一二年內出版」。

《殷周青銅器綜覽:殷周時代青銅器之研究》

【日】林巳奈夫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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