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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宇:又是一秋

文: 葛宇

這個秋天,我要去河南看望我的二姨。

媽媽也要和我們一同前往,讓我非常高興,可又擔心媽媽暈車。媽媽說,不要緊,有暈車藥!親情完全戰勝了對暈車的恐懼。

媽媽說:你二姨八十歲了,身體也不好,以後可能很少有機會回娘家來了,我也好幾年沒見她了. . . . . .

從我們這兒到二姨居住的河南周口太康縣的西朱庄並不算遙遠,以前坐公交車約需四個多小時,現在自駕上高速也只需三個小時。可是,這段並不遙遠的路程,已接近半生的我,卻一次也未曾踏足過。雖然,我是多麼渴望去河南看看我的二姨。

兒子開著車,載著我們離開縣城,離開那標誌性的被高高擎起的盤著飛龍的大圓球時,我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我終於可以去河南了!

姐姐們聽說我要去河南二姨那兒,都說那兒有什麼看頭,沒有風景,又窮又偏僻。可是,她們哪裡知道,去河南二姨家的這粒種子,早已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田裡。

幼小的時候,聽媽媽說,我差一點被我二姨抱走。當姐姐們笑我又呆又傻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我二姨把我抱走多好啊,我就不會被姐姐們嘲笑了;當我穿著媽媽改過的姐姐們的舊棉襖時,我就想,如果我二姨把我抱走多好啊,我就會穿上又鬆軟又暖和的新棉襖了;當我被爸爸呵斥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我二姨把我抱走多好啊,誰也不會對我這麼嚴厲了;當我哭著要花書包﹑新文具盒﹑新鋼筆卻得不到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我二姨把我抱走多好啊,我就會得到我心儀的東西了,我的學習成績會更好,我會考上中學,考上大學,然後,在某個城市裡上班,再然後,衣錦還鄉;再再然後的然後. . . . . .唉,我的二姨,你為什麼不把我抱走呢!

坐在我身邊的媽媽又不由提起二姨沒把我抱走的往事:你那時已經會跑了,也會喊媽媽了。我又懷上了你妹妹,你們姊妹多,年月又不好,怕生了你妹妹,你們會挨餓,養不好你們,就決定把你送給你二姨。那時,你二姨只有兩個孩子,一個是你參軍哥,一個是你雪花姐,他倆也都大了,你二姨也想把你抱走。在徐州車站,你二姨快要上車的時候對我說,「妹妹,我把孩子抱走了」。說著,從我懷裡把你抱了過去。我的那個眼淚啊,唰唰的,心就像被刀子剜了一樣難受。我對你二姨說,「姐,別抱了,我受不了. . . . . .」

我擦拭著媽媽的淚眼,握著媽媽顫抖的手。許久,媽媽好像還沉浸在四十多年前骨肉將要分離的痛苦中。「當初,幸虧沒有把你給你二姨。要是,你二姨把你抱走了,我會難過一輩子的。要是,我受不了想你的滋味,再把你要回來,你想,你正在你二姨懷裡熱乎乎的,一下子又沒有了,你二姨心裡又是啥滋味呢!真要是把你給了你二姨,你長大後知道了,你心裡又是啥滋味呢!. . . . . .再苦,我也得把你拉扯成人,有你姐姐妹妹一口吃的,就有你的一口吃的,要餓,先把我餓死再說. . . . . .」

我的淚水再也無法阻擋。想想小時候對媽媽的各種怨氣以及不著邊際的想像,真是幼稚可笑。如果,我真的被二姨抱走,我的命運將會發生怎樣的改寫呢?無論幼小時我怎樣一廂情願地描繪著被二姨抱走的美好,或許都無法粉飾我將要面對的現實生活。骨肉分離,將是我﹑母親﹑二姨三個女人永遠的心靈之殤。

當我們的車子從高速路上下來,沿著國道穿過寧陵﹑睢縣,再到轉樓,公路兩邊以及集鎮﹑鄉村全是晾曬的玉米,真可謂黃金大道﹑黃金集鎮﹑黃金村莊!黃金的玉米,玉米的金黃,正是秋天對這片土地唯一最隆重的贊禮和著色吧。

愈是接近二姨的村莊,愈是對二姨生活的這片土地的美好遐想,一頁頁的給予快速地刪除。這兒沒有清冽的河水,這兒的溝渠幾乎都是乾枯的,只有野草長滿了河溝。這兒沒有豐富多彩的菜園﹑花生﹑大豆﹑棉花,更沒有水稻,這兒除了玉米還是玉米,收穫後的玉米地,黃土裸露,枯草迎風,顯得荒涼靜穆。這兒的路邊,沒有棗林,沒有果樹,沒有葡萄園,只有單調瘦弱的楊樹。還好,那些不多見的老棗樹﹑柿樹﹑槐樹﹑楝樹以及叫不清名字的樹木,依然在村莊里自由地生長著,陪伴著黑瓦泥牆老屋或偶爾的吊腳樓房,像一幅寫意的水墨畫。

當然,跳躍在水墨畫里唯一的絢麗,便是玉米的色彩了。走進二姨的院落,我真正領略了什麼叫鋪天蓋地。地上鋪的是玉米,房檐下吊的是玉米,牆頭上摞的是玉米,樹枝上掛的是玉米,木架上搭的是玉米,口袋裡裝的是玉米,糧囤里盛的是玉米. . . . . .玉米,玉米,到處是玉米;滿眼裡都是玉米。耀眼的玉米,富足的玉米,飽滿的玉米. . . . . .純樸的玉米,苦難的玉米,卑微的玉米. . . . . .含羞的玉米,微笑的玉米,欣欣向榮的玉米,開懷大笑的玉米,我二姨的玉米. . . . . .讓我心酸的玉米,讓我心碎的玉米,讓我感到歡樂而又無比憂傷的玉米,讓我沉醉而又渴望哭泣的玉米。

二姨忙碌在玉米間,二姨操勞在玉米間。二姨為了收穫玉米,把美麗的容顏,溫柔的笑語,健康的骨頭,新鮮的血液,都毫無保留地播撒在玉米地里。二姨收穫了玉米,也收穫了關節炎﹑腰肌勞損﹑高血壓﹑冠心病﹑還有蒼蒼白髮,兩眼昏花,沉默寡語. . . . . .堅忍柔韌的二姨,善良安詳的二姨,辛苦一生的二姨,苦難中含著營養的甜的二姨。

河南有我可親的二姨,卻有好多的地方不歡迎河南人,是不是和貧窮有直接的關係呢?一位朋友在廣州市裡打的,司機聽他的口音斷定他是河南人,便厲聲說:「我們不待見河南人!」不待見就是不歡迎的意思。說著就要開車走人。朋友忙解釋說自己不是河南人,就差沒掏出身份證了。

我二姨的大孫子,就是不被人待見的青年,在外打工時,突生歹念,偷人家的電纜線,被人追趕,走投無路,跳進海里,溺水而亡。人們或許只當個故事,或許認為故事的結局也罪有應得。可是對一個真實又貧窮的家庭來說,這是致命的打擊,不僅面臨的是妻離子散,還有永遠的喪子之痛。二姨的孫子媳婦以及重孫子都離開了二姨家。

當年英姿颯爽身穿軍服的參軍哥,現在雖只有五十多歲,卻因大兒子的不孝不爭不在,而頭髮斑白,表情凝重,不言不語,身體瘦弱得像個小老頭一樣了。這次也沒見到表嫂,她到新疆摘棉花去了。

還好,我二姨的二孫子,在鎮里開了一家出售摩托車和電車的鋪子,結合著修理和上門服務,用他的真誠和苦幹,贏得了顧客們的信賴和讚譽。我的雪花姐的兩個兒子,一個在鎮里,一個在二姨的村裡開診所,懸壺救世的品格被兄弟倆同時擁有,真是讓我驚嘆不已。

午飯後,我二姨陪著我到雪花姐的大兒子的診所看一看,診所距二姨家只有百十米,可是我的二姨拄著拐杖,卻歇了三歇。一歇是走了沒幾步,坐在了石頭上。二歇是坐在了一棵卧倒的樹身上。三歇是坐在診所門口的小凳子上。我二姨真的老了,老得讓我意想不到。據說,二姨的病痛,多虧了這個開診所的外孫子的醫治,這個孝順的外孫子是二姨精神和病體的依靠。

診所的小院落里有花有草,乾淨整潔,槐樹下坐著一位打吊水的老人,老人的身邊圍坐著十月一放假回家的孫子們,他們有說有笑地把石榴籽送進爺爺的嘴裡,然後認真地看著爺爺把石榴籽吐出來。二姨的大外孫正忙著給病人拿葯,這個還只有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未褪去稚氣的臉上溢滿溫暖的微笑,並耐心又細緻地向病人交待著。牆上掛著人們送給他的一面面錦旗:「治病救人,醫德高尚」。「診治病痛,妙手回春」。 . . . . . .

我們可以不待見貪官污吏,不待見男娼女盜﹑爾虞我詐﹑作惡多端﹑見利忘義﹑恩將仇報. . . . . .但我們沒有理由不待見這些在貧困中,用自己的拼搏活得有尊嚴的河南人。

雪花姐聽說我們來了,便和她的丈夫一同到了二姨家。陸續而來的還有二姨的孫子﹑孫子媳婦和重孫子﹑重孫女。二姨的外孫﹑外孫媳婦和重外孫﹑重外孫女。我舉著相機為二姨一家人拍合影,他們圍著我的二姨燦爛地笑著,就像二姨院中的一穗穗淳樸的玉米。

當初,我二姨嫁到這兒,是為了吃飽飯,可是這兒比二姨想像的更加貧窮。二姨第一次回娘家時,親戚和朋友都勸我二姨別回河南了。和二姨一樣嫁過去的閨女都回來了,又重新找了婆家。可是我二姨卻搖著頭:「說啥我得回去,我不能誆了人家!」二姨又冒著被餓死的危險,回到了河南,回到了一貧如洗的家裡。二姨就像二姨院里的那棵苦楝樹,從此在這兒紮下了根。苦楝樹發出油綠的嫩葉,苦楝樹綻開細密的紫色的花朵,苦楝樹結出一串串苦楝豆,由翠變黃,在秋季的藍天下,被太陽映照著,金閃閃,亮晶晶。

「痛苦的靜止的水,潔凈而沉默。

你已經蔑視鬧鬧嚷嚷的勝利的榮耀,

白天,甜蜜而溫暖的陽光射透你的時候,

你的全身便充滿了黃金的思想. . . . .

你那麼美麗,那麼深沉,我的靈魂也一樣,

痛苦向著你的寧靜而來,來思念

而正在你的安詳的平和的岸邊綻放出

最最純凈的翅膀和花朵的典範. . . . . .」

這寫給水的詩句,分明是寫給我二姨和我媽媽的。相信,當年未曾被二姨抱走的女孩也會是這樣的。願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會是這樣的。

在分別的時刻,我的媽媽和我的二姨手握著手,任眼淚恣肆地流著。這晚的月光像凈澈的水一樣,潑灑在我的親人和她們身邊的玉米上。我不由地在心裡叫了一聲:我的二姨,我的母親,我的親人呢.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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