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再現與表現

藝術的再現和表現是藝術創作的兩大原則。

首先，藝術是表達的語言。人類之初，一顆心被生存、生活環境所感動，產生於內在的靈感和思想，要想表達出來，藝術創作就這麼天真單純的誕生了，比如法國拉斯科和西班牙阿爾塔米拉的洞窟壁畫，比如奧地利的偉倫多夫的維納斯小石像。

藝術之初，雖然是表達的語言，但不是為了與同類交流，而是與神明，神靈和冥冥中的全能主宰的對話，同自己內心超自然力量的交流——心靈是一切宗教誕生的靈山。藝術成為交流手段，藝術一定需要觀眾，乃至成為教育、教化的工具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即是說，藝術之初，沒有藝術家和觀眾之分，藝術是集體和個人的獨白。合唱團就是這樣一個現象，Choir的意思原本是大家都在場，一起唱，聽眾不存在。尼採在某處說過，藝術最早是獻給上帝的。在這個階段，藝術的再現和表現是沒有分家的。

再現產生於模仿，表現是模仿成熟後的批判總結。模仿是認識對象的過程，步驟有開始和完成，是主體對客體的接近和最終融合，類似宗教信仰，以虔誠為特徵；類似一場場戀愛，以婚姻終結，然後是漫長的批判。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惟人有能力批判。絕哉！表現藝術之始。

由於模仿來自於對對象的深刻認識，這一過程中，藝術家努力地尋找對方，尋找與對方的共振點，尋找共同生命旋律中一致的節奏，以達到惟妙惟肖的再現。基督教說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塑造的，就是生命節奏中這一共振點的最高音符。宗教其實是人的心靈外求的結果。心靈健康，民族健康。

藝術家將內心的感動或觸動轉化成藝術，也是有再現和表現兩大範疇，前者多半是審美的，後者多半是意味深長的；前者是盡其全力突出感性的韻律，後者則傾向于思想理性的完美思辨。傳統藝術多半屬於前者，當代藝術則更多地屬於後者。前者年輕，後者成熟。

其實，藝術最初是再現和表現的融合，洞窟壁畫上的野牛，極端寫實，但與審美沒有關係，作者在這裡不追求審美，他再現野牛，只是通過再現來表達他的訴求，類似宗教行為。就是說，獨白才是藝術創作最初的實質。不可否認，獨白也是交流，藝術家與自己的心的交流。而交流成為對話、傳播、說教、勸告、廣告、命令、訓斥、批評是人類群居、政治產生後的現象，語言成為統治者的工具，成為社會倫理「傳教」的工具，成為道德教化的工具，自此，一切藝術語言有了權力的色彩，而語言最美麗的形式——獨白，從此被壓抑，就連獨白體的詩歌也是寫給別人看的了。我們不同自己的心交流已經太久了。我們或早已經忘記如何與自己的心對話。或簡單說今天的藝術，是創作來賣的。

寫實的、再現的藝術，是追求與對象一致、與對象結合、與對象共振的藝術創作，其終極目的是與神明協調一致，所謂「萬物統一體」的宗教哲學精神的體現。就繪畫而言，人物，風景，惟妙惟肖的再現總是能夠輕易地「俘獲」觀眾的感官繼而心靈，這是因為藝術家將外相下面、埋在深處的某種神秘的生命律動發掘出來，人類共有的、無意識但卻熟悉的律動。熟悉，更深層次、更高層次的熟悉，就是藝術真正魅力所在。這樣的藝術毫無疑問是具有某種凝聚力的，看看中國山水畫就知道了，如此單純的主題和形式，山水畫，可以承載民族千年的心靈，說明某種渴望被壓抑太久，而山水畫正好有一種隱晦的抵抗力量。禮教道統是人間的秩序，但自然有更高更大的秩序。或，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再現、寫實的藝術，感官認識，熟悉對象，刻畫塑造，藝術家與自然和世界零距離。如此認識無異於在感性世界中的艱難跋涉，不經過漫長的艱苦磨練是不可能深入對象的，單純再現對象外貌也不可能有真美，更不可能有大美。

從內心發掘是現代表現藝術創作的最大特徵。主觀的，主體的宣洩，其目的原是為了心的呵護和心的辯護，幾乎像中國山水畫，幾乎。不過，如果世道、時代污染心靈一如霧霾中伸手不見五指，發掘挖掘內心就是徒勞。主觀表現的藝術無需開頭和完成，它與模仿藝術強調時間和環境不同，它是一種對狀態的反應和反作用行為，它抵抗腐朽傳統的壓迫，蔑視陳舊規範的束縛，它尋求解放和被解放，聲明個體的價值和尊嚴，要求個體生命有進化的權利，要求生命有同等的機會，屬於革命行為和進步行為，其藝術特徵是象徵性的，符號般的，突出概念和觀念的，自由自在的表達。

人類創造藝術是人類成為人類的標誌，中間大部分被遺忘了，小部分進入了藝術史，但這場浩大恢弘的精神創造活動將永遠存在下去，陪伴人類，不論再現還是表現，不論如戀愛狂熱投入忘我時恨不得進入對象，還是如婚姻理智邏輯批判時的清醒意識企圖再拉開距離。是人，都仇恨桎梏，都熱愛自由，可以嚮往美好祥和的群體生活，也可以追求探索冒險的個人經歷。任何文明中，只要壓迫的種子不除，這個文明就不可能是健康的文明。不健康的壞處連小孩子也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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