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塔利班阿富汗鄉村圖景啟示錄

「9·11」事件的爆發和美軍隨後採取的針對基地組織和塔利班政權的打擊行動，將世人的目光再次帶到了阿富汗。表面上看起來，阿富汗對大多數人而言不是一個陌生的國度，雖然同樣是戰亂頻仍的所在，但它不像那些每次聽到名字後人們總要遲疑半天去確定其位置的非洲小國。這當然首先要「感謝」蘇聯十年入侵所帶來的新聞關注，當年那場類似於越戰的大衛擊敗歌利亞式的阿富汗游擊戰，對蘇聯垮台可謂「居功至偉」。

此外，蘇聯撤出後當地各路軍閥如走馬燈般令人眼花繚亂的彼此攻伐，也為阿富汗在國際媒體上爭取到了長期的報道版面，而塔利班上台後種種如中世紀神權政治般怪誕而恐怖的統治風格和舉措，包括支起大炮轟塌巴米揚大佛和實行各種各樣原教旨主義的懲戒措施，也不時引發人們居高臨下不乏憐憫意味的一瞥。

但在這些霧裡看花似的事件性報道和新聞分析的背後，阿富汗腹地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幅景象，地方社區的日常到底由什麼樣的力量加以組織和支配，各族群間的矛盾衝突和相處之道是怎樣的一種狀態。總之，阿富汗社會的基礎性「土壤」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質地，卻鮮有翔實和一手的呈現。

也因此，英國年輕學者羅瑞·斯圖爾特在「9·11」後不久深入阿富汗腹地所帶來的第一手觀察就彌足珍貴。28 歲的羅瑞·斯圖爾特的考察以徒步形式展開，從地方強人伊斯梅爾汗治下的西部首府赫拉特一路向東，一直到位於東部的阿富汗首都喀布爾。中間經過赫拉特人、普什圖人、塔吉克人、哈扎拉人等各族群地盤，受到或熱情或冷淡或充滿敵意的對待，從而實地測量了阿富汗民眾對「外人」及外來勢力的態度。

羅瑞·斯圖爾特選擇的路線是橫穿阿富汗的所謂中央路線，更好走的路線是途徑塔利班總部坎大哈的南方路線，一來南方路線當時尚不安全，二來他有意沿著當年印度莫卧兒王朝開國之君巴布爾大帝的路線行進，想親身體驗一下歷史和現實的疊加效果。當然，這在某種程度上給他提供了一個為當地人能夠接受的旅途目的：作為一個歷史學者重走巴布爾之路。

這應該是自上一輪殖民高潮以來為數不多的西方青年涉足此一地區。此前在 19 世紀的中亞大博弈期間，英俄兩國的「有志青年」們都紛紛涉足中亞和中東地區，「前往阿姆河」的羅伯特·拜倫和阿拉伯的勞倫斯都是一時風雲人物。

總體而言，羅瑞·斯圖爾特的旅程相對順利，雖然期間也有身體不適和偶然遇到的人身威脅及刁難，但總算全須全尾地抵達了喀布爾。這一方面或多或少也是因為塔利班政權剛剛垮台，各地區強人們還處在隱忍不發察言觀色的階段，使羅瑞的旅程恰好處於一個衝突的空檔期，另一方面也確實說明紛亂喧囂的阿富汗表層政治下各地方依然自有其秩序和自我管理之道。那千百年來流傳的待客禮儀和以頭人為中心的部族治理依然得以維繫並大體如常運轉。

當然，在看似平靜的鄉村生活外表下，生活的壓力和族群矛盾與衝突的張力也一直存在。位於中亞腹地的阿富汗鄉村的生存狀態，屬於一種前現代的貧瘠和勉強的自給自足。綠洲農業一向受制於脆弱的生態，來之不易的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維繫的水利灌溉工程一旦破壞，就很難恢復。而阿富汗持續數十年的戰亂無疑極大破壞了一度繁盛的綠洲農業和游牧業，而這些衝突起初的由頭無一不是為了給阿富汗帶去所謂的現代化的文明與進步。然而如羅瑞·斯圖爾特所言，廣大阿富汗內地唯一的現代化標誌是卡拉尼什科夫衝鋒槍，而唯一的全球性元素是伊斯蘭。換言之，現代化帶來的是屢屢的傷害和恐懼，以及對外來勢力的滿腹狐疑。

地方頭人領導下的部族政治雖然有著樸實地老天荒的氣息，但由歷史遺留的種族和宗教矛盾和現實利益糾葛引發的衝突無處不在，而貧困導致的資源稀缺無疑加劇了這些矛盾和衝突，再加上外部勢力操縱下的合縱連橫，各部族之間很容易陷入暴力與仇殺的死循環。

這種部族政治傳統綿延不絕，導致人們的政治認同和共同體意識基本還是圍繞頭人展開，而中央政府則是一種遙遠的存在：阿富汗民眾很少交稅，也很少從政府得到什麼，對他們而言，中央政府就是喀布爾街頭那彈痕累累的建築。不過衝突各方也有著秘而不宣的默契：誰和誰有仇，誰是誰的人，誰從誰那裡獲取支持和資源，誰的勢力邊界應該大體到哪兒等等的共識，大體維繫著一個潛在的秩序。

羅瑞·斯圖爾特重走巴布爾的路線有著強烈的象徵意義：歷史似乎再次照進現實。崛起於中亞河中地區突厥—蒙古勢力的巴布爾，建立了一個橫跨北印度、阿富汗和東伊朗的大帝國，在一定程度上融合了突厥、波斯和印度文明。在此過程中，阿富汗一如既往地發揮著供各文明撞擊、衝突和交流的十字路口的作用。阿富汗人見慣了突厥—蒙古人從北向南的征伐，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從西往東的擴張，和印度人從東向西的進擊。更早的時候阿富汗還見證了亞歷山大征服帶來的希臘文化和印度貴霜文化雜交而成的犍陀羅文明，被塔利班毀掉的巴米揚大佛就散發著強烈的犍陀羅文明的氣息。

現在，相似版本的故事似乎又在上演，阿富汗依然是大國爭霸的棋盤。羅瑞·斯圖爾特一路走過了伊朗支持下的伊斯梅爾汗的轄區、巴基斯坦支持過的塔利班的地盤，還邂逅了塔吉克、烏茲別克等「斯坦國」支持的族群，以及曾經效力過俄羅斯人被其所支持的納吉布政權的部族勢力，最後是浮在表層的被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支持的喀布爾中央政府。

羅瑞·斯圖爾特筆下的阿富汗普通民眾，對其土地上曾經存在過的「王國」的歷史記憶和認同相對稀薄，他們對曾經的古爾王朝首都綠松石城堡的掠奪性開發，和對巴米揚大佛慘遭損毀的漠然，都體現出他們一直鮮有持續的民族國家意識的歷史傳承。與此同時，這又是一個相當自負的民族，曾經擊退過大英帝國和前蘇聯這樣的全球性帝國入侵和干涉的企圖，並令當今全球性帝國美國改造阿富汗的抱負與雄心遭遇挫敗。

歷史和現實都表明，在阿富汗這塊土地上，外力的作用很難持久存在，而安全與秩序的達成，必須依靠與當地既有的權力結構達成妥協，靠外力自上而下強行推進的方案只能落得鎩羽而歸。在羅瑞·斯圖爾特看來，新一代國際主義干涉者的天真或偽善無疑加劇了情勢的惡化。過去的殖民者自以為肩負所謂「白人的負擔」的使命感，至少會深入了解地方政治傳統和歷史文化，以期實現有效的統治，而新一代國際主義干涉者生怕被指責為新殖民主義，只會將一套臆想中的原則和政策框架硬生生甩給他們屬意的代理人，這不僅連削足適履也談不上，壓根兒就是一場自說自話的白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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